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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探疑云 ...

  •   第十一章夜探疑云

      文武会次日,清晨。

      柳府刚用过早膳,宫里便来了人,传明玥公主口谕,邀柳府小姐秀娥入宫赏玩新得的几盆名品菊花。

      旨意来得突然,但合情合理。柳夫人忙为秀娥更衣打扮,悉心叮嘱入宫礼仪。秀娥心中却莫名有些发沉。昨日公主临去前那句关于赠药的问询,以及望向“陈英”时那难以忽略的专注眼神,如细刺般扎在她心头。此刻邀她入宫,真的只为赏花么?

      果然,入了宫,在御花园偏殿暖阁中,公主与她赏了片刻菊花,品了盏茶,话题便似不经意地转到了昨日文武会上。

      “昨日府上那位表哥陈公子,箭术着实惊艳。”公主抚弄着茶盏边缘,语气轻缓,“听闻他来自秦州?边地儿郎,果然气度不凡。此番入京,是长居还是暂住?”

      秀娥心中一紧,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一一谨慎作答,只说是远亲,父母早亡,前来投靠,准备科举,其余一概不知,或语焉不详。

      公主听得仔细,末了,轻轻叹了口气:“那日他护镖进京,在云台寺护驾时左臂受了伤,不知痊愈得如何?可需再请太医瞧瞧?本宫这里有些宫中秘制的伤药,活血生肌有奇效。”说罢,竟真的让宫女取来一个精巧的锦盒,里面是两瓶白玉膏药。“此药外敷即可。秀娥你回府,便代明玥转赠陈公子吧,就说……本宫念他护驾有功,区区药物,聊表心意。”公主直接点明了陈英的来历以及那日进京相遇的情形,一是表明她知道此陈英便是彼陈英;二是因当日陈英所护镖队乃柳家商队,柳秀娥必知此事;三来公主赠玉佩之事早已传遍京城,柳府自然知晓。她不再掩饰自己对陈英的一见钟情。

      秀娥接过那尚带温润触感的锦盒,只觉得指尖冰凉,心头那根刺仿佛又深了几分。公主对“陈英”的关切,已然超乎寻常,且如此直白。她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恭敬谢恩。

      回府的路上,马车颠簸,秀娥攥着那锦盒,心绪如窗外流转的街景般纷乱。公主的高贵、主动、毫不掩饰的情意,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而她呢?她与表哥朝夕相处月余,那份对他一见倾心、日渐加深的情愫,她也隐隐感觉到表哥待她的不同。虽已有婚约之名,却因陈远道案悬未决、身份秘密沉重,表哥只能将一切深深隐藏,甚至还要时时担忧身份暴露之险。酸楚、委屈、不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妒意,在她心中交织翻腾,几乎要将她淹没。

      回到柳府,已是午后。她推说宫中筵席饱足,身子也有些乏,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连晚膳也没去用。

      听竹轩内,秀英听闻秀娥从宫中回来便闭门不出,连晚膳也未用,心中不免担忧。匆匆与柳渊夫妇用过晚膳,她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探问究竟。从饭厅出来,便直奔秀娥的梅雨轩。

      侍女告知小姐心情不佳,秀英更觉歉然,轻轻叩门。

      “谁?”里面传来秀娥的声音,带着些许鼻音。

      “表妹,是我,陈英。”秀娥听闻是陈英,心中烦乱更甚。此时此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也并非真的想见他。虽心中明白,公主对陈英有情,并非表哥之过。

      “秀娥,是我。你哪儿不舒服?再不开门,我可要撞进去了。”秀英柔声催促,带着急切。

      里面静默了片刻,门才被轻轻打开。秀娥站在门内,脸上刻意绷着,没什么表情。

      “表哥有事?”语气疏淡。

      秀英心中一痛,柔声道:“听闻表妹未曾用晚膳,可是身子不适?或是……在宫中遇到了什么不快?”

      秀娥别开脸,走到桌前,拿起那个锦盒,动作有些僵硬地递过来:“没什么不快。这是公主殿下赏赐给你的伤药,嘱我转交。殿下关怀之意,表哥可要仔细领会。” 话语间,那股强压的酸涩与委屈,几乎要溢出来。

      秀英接过锦盒,如同接过一块烙铁。她看着秀娥强作镇定却难掩伤心的模样,想起她平日的温柔解意,想起她看向自己时眼中那抹独特的光彩,再对比自己不得不做出的欺瞒,以及公主那无法回避的“青睐”所带来的压力……愧疚、怜惜、无奈,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觉察的悸动,混杂在一起,冲垮了她的理智。

      “秀娥……”她上前一步,声音低哑,“对不起。”

      秀娥闻言,一直强忍的无尽委屈顿时化作泪水滚落下来。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彻底击中了秀英心中最柔软的角落。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在此时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鬼使神差地,秀英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秀娥拭泪的手腕。

      秀娥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向她,眼中充满了惊讶、迷茫,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秀英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微颤的、涨红的唇瓣,以及秀娥急促呼吸的气息拂到她的脸上,只觉得头脑一晕。所有的顾虑、身份、秘密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她被一种强烈的情感驱使着,情不自禁地缓缓低下头,轻轻地、带着试探和无比珍惜的意味,吻上了秀娥的唇。

      秀娥的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僵住了,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但那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初始的震惊过后,一种巨大的眩晕和从未有过的酥麻感觉席卷了她,让她忘记了挣扎,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启唇,生涩地回应了这个不该发生、却又仿佛渴望已久的吻。秀英趁此用舌探入,与那柔软交缠在一起。

      这个青涩而缠绵的吻,让秀英也迷失眩晕。她本能地想要更多,手臂收紧,将秀娥更深地拥入怀中。吻也逐渐加深,往下移至秀娥白皙细腻的脖颈,带着压抑已久的热情、欲望和迷茫。

      然而,当她的手不知不觉解开了秀娥的衣襟,那件腥红的肚兜晃入秀英眼帘时,秀娥同时感觉胸前一凉,立刻惊觉,顺势推了秀英一把。

      她是女子!

      她在做什么?!

      秀英猛地惊醒,如同被火烫到一般骤然松手,向后踉跄退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慌乱与后怕。

      秀娥赶紧整理衣裙,脸上涨红,羞赧、困惑以及莫名的失落交织在一起。

      “我……我……”秀英语无伦次,双手绞在一起,不敢再看秀娥的眼睛,“对不起!我昏了头了!我……”她转身就想逃离 这个令她失控又无比危险的地方。

      刚拉开房门,她便逃也似的冲到院中,却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哎哟!”来人被撞得后退半步,刚才没有一同用晚膳、才从东宫回来听闻妹妹不适立即特来探望的柳文博。

      文博稳住身形,看着从妹妹房中仓皇冲出的秀英,又瞥见屋内秀娥绯红的脸颊和未干的泪痕,以及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气氛,不由得愣住了,眉头微微蹙起:“表弟?秀娥?你们这是……”

      接下来的好几日里,柳府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秀英心中却暗潮汹涌。那日梅雨轩中的失控一吻,以及被文博撞见的尴尬,让她在面对柳家众人时,尤其是秀娥和文博,总有些不自在。秀娥似乎也在刻意回避她,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与亲近,蒙上了一层更复杂的阴影。而文博虽未多问,但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也让秀英如坐针毡。

      白日里,她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刻苦攻读,勤练武艺,与柳渊论政,与文博谈兵,试图用忙碌掩盖内心的纷乱。只是夜深人静时,父亲含冤而死的消息、那封未能送抵的密信,连同对秀娥的愧疚、对公主关注的忧虑、以及对自身身份处境的迷茫,便如附骨之疽,在她心头反复噬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

      柳家待她恩重如山,可越是如此,那个疑问便越显尖锐:父亲当年为何要送密信给柳家?柳家与兵部侍郎王崇古究竟是何关系?父亲当年镇守的城池陷落,王崇古身为驰援将领却为何有意拖延救援?而他不久后便升任兵部要职,直至今日的侍郎之位。柳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必须找到答案,不仅为了父亲,也为了不再继续欺瞒秀娥,不能再这样沉迷下去,误了秀娥终身。

      她不能直接询问,那无异于恩将仇报,也是打草惊蛇。她必须自己寻找答案。尽快结束这一切,

      她开始更加留意柳渊与文博的谈话,尤其是涉及朝中人事、边关军务之时。她发现,柳渊对兵部侍郎王崇古的评价颇为中肯,既赞其“老成谋国,于军需调配、边镇防务颇有建树”,也微叹其“身处严党势大之时,有时难免需虚与委蛇,保全自身与实务”。言语间,并无特别亲密,也无明显疏远,更像是同朝为官者寻常的公允之论。文博偶尔提及王小姐,也只是寻常世家交际的口吻,并无可疑之处。

      这更让秀英困惑。若柳王两家关系匪浅,甚至曾收到父亲如此重要的密信,私下交谈中多少会流露些许痕迹。若是表面文章,那父亲为何偏偏选择柳家送信?

      这日,她终于寻得一个看似自然的时机。晚膳后,柳渊在书房考校她《孙子兵法》心得,论及“用间”篇时,秀英沉吟片刻,道:“伯父,侄儿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当年家父在边关,若察觉友军或有按兵不动、坐观成败之嫌,除正式军报渠道外,是否常会借助可信的民间途径向朝中传递警讯?例如……信誉卓著的商号,或派遣亲信?”

      柳渊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秀英,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书房内烛火跳跃,映得他神色明暗不定。片刻,他才缓缓道:“确有此可能。边关与京师相隔遥远,正式渠道层层转递,易受监察,且若消息涉及同僚调度或人事纠葛,走民间可信渠道,更为稳妥隐蔽。尤其是一些与军中素有往来、背景清白的皇商或大商号,因其行商之便,传递消息反不易引人注目。”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英儿,你突然问此,可是又想起了令尊之事?有些事,刨根问底,未必是福。当下你安心备考,立稳脚跟,方是正途。时机成熟时,该你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这话看似关切告诫,却更坐实了柳家确实知晓些什么,只是不愿或不能现在告诉她。秀英心头一沉,面上却恭顺应道:“伯父教诲的是,侄儿明白了。只是有时思及父亲,心中难安,才有此一问。”

      柳渊点点头,不再多言,又将话题引回兵法。但秀英敏锐地察觉到,伯父之后的话音里,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试探的结果,反而让迷雾更浓。柳家与王家,究竟是何关系?送信的王福贵究竟下落何方?柳家隐瞒,是因为信未收到,还是信已收到却因内容牵扯王家而选择了缄默?抑或……最坏的可能,柳家本身在父亲之事中,与王家有什么默契?

      秀英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不,柳家对她的好,不似作伪。可正是这份“好”,让她更加煎熬。她必须知道真相,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心中的安宁。

      靠自己。她做出了决定。既然柳家这条路暂时走不通,她便从另一端入手——王崇古王府。当年王崇古故意按兵不动,不予救援。密信内容必定与他有关。若能潜入王府,或能发现些蛛丝马迹,比如王崇古当年调兵遣将的文书记录,或是他与边关其他将领往来的痕迹。

      风险极大。王府戒备森严,王崇古身为兵部侍郎,府中必有护院武师。但她别无选择。恩科在即,她必须以“陈英”的身份在尚未完全公开之前先行探查。一旦这个身份完全走到台前,届时更加引人注目,再想暗中行动,难上加难。

      她开始利用白日外出购置书籍笔墨的机会,暗暗观察王府周边地形、守卫换班规律。王府位于城东显贵聚集之地,高墙深院,气派非凡。正门守卫森严,侧门及后角门亦有人值守,但夜间隔一段时间会有巡更护院经过。她注意到王府西侧毗邻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墙内树木枝叶探出,或可利用。

      九月廿五,夜,无月,风急,云层厚重。
      秀英换上一身深灰色紧身夜行衣,以黑巾蒙面,将袖箭、匕首、飞爪百练索等物贴身藏好。她武功虽非绝顶,但轻身功夫得益于周护院指点和自己从小苦练,已颇为精进。夜深人静时,她趁着柳家护院换班的间隙,从听竹轩种满紫竹的院墙边悄无声息地跃出,融入沉沉的夜色中。她避开通衢大道,专走小巷暗隅,身形敏捷,耳听八方,按事先探好的路线,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王府西墙外。

      伏在暗处观察片刻,确认一队护院刚刚巡过。她看准一株靠墙老槐树探出的粗枝,轻轻抛出飞爪,勾稳后,提气纵身,手脚并用,如灵猫般攀上墙头,伏身静听墙内动静。院内是片小花园,假山石错落,树木掩映,远处有零星灯火,应是值夜人的房间。

      她收起飞爪,轻轻滑落墙内,隐在一块太湖石后。王府院落连绵,屋宇重重,她只知道王崇古的书房、内宅大概方位,具体所在却需寻找。夜色深沉,府中路径复杂,她只能凭着感觉和之前观察的大致方位,小心翼翼地向内院摸去。

      绕过几处回廊,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出现一片更为精致轩昂的建筑群,应是内院所在。她越发谨慎,屏息凝神,贴着墙根阴影移动。忽然,前方传来细微脚步声和灯笼光亮。她迅速闪身躲入一旁竹丛之后。

      两名提灯侍女小声交谈着走过:“……小姐今日心神不宁的,晚膳都没用多少。”
      “还不是为了那柳家公子……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嘘,小声些……”
      侍女远去,秀英心中一动:小姐?是王小姐的闺阁附近?她或许知道些什么?但闺阁重地,更不易潜入。她摇摇头,继续往可能是书房的外院方向探寻。

      王府实在太大,她又是第一次潜入,不免有些迷失方向。正焦急间,忽见前方一独立小院,院门虚掩,里面黑沉沉的,只隐约见二楼一扇窗扉透着微弱光亮,似有人未眠。这院子位置不算核心,建筑小巧,不像是王崇古的书房,倒像是客房或晚辈居所。

      秀英心想,或许能在此寻得些线索,比如客居的苏婉晴?她记得文武会时,柳文博提及婉晴暂住王府。若是婉晴住处……她心中矛盾,既想避开,又隐隐觉得或许是个机会。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冒险一探。若真是婉晴,或许能问出些关于王府和王崇古的日常情况,总好过漫无目的乱撞。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小院,侧耳倾听,院内寂静。轻轻推门,门轴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她闪身入内,反手掩上门。小院不大,种着几丛翠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楼上那点微光,来自临窗书案的一盏孤灯。

      秀英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攀上二楼廊檐,如壁虎般游移至那扇亮灯的窗外。窗纸半透,里面人影模糊。她用指尖沾湿,轻轻在窗纸上点开一个小洞,向内窥视。

      屋内陈设清雅,确是女子闺房。只见一人背对窗户,坐在书案前,似乎正在对灯看书,身上披着外衣,一头青丝未束,如瀑垂下。看身形,正是苏婉晴。

      秀英正待细看,忽然,屋内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肩头微微一耸,并未立刻回头,而是伸手,貌似随意地拂了一下书页。下一秒,一道锐风毫无征兆地破窗而出,直射秀英面门!

      竟是枚飞蝗石!速度极快,角度刁钻。

      秀英大惊,万万没想到苏婉晴警觉性如此之高,且出手便是暗器!她来不及多想,仓促间猛地侧头仰身,飞蝗石擦着她的耳畔掠过,“笃”一声钉在身后廊柱上,深入寸许。

      行踪已暴露!秀英心中一凛,毫不犹豫,转身便欲跃下廊檐逃离。

      “谁?哪里走!”一声清叱,身后窗户猛地被推开,苏婉晴已如轻燕般穿窗而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剑尖直指秀英后心!

      秀英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听得脑后风响,百忙中拧腰回身,袖中短匕滑出,“铛”一声格开短剑。两人同时落下院中竹丛边,相距不过数尺。

      夜色朦胧,但如此近的距离,已足够看清彼此轮廓。苏婉晴一身藕荷色寝衣,外罩长衫,青丝微乱,俏脸含霜,眼中满是警惕与冷冽,与白日里端庄温婉的官家小姐模样判若两人,俨然是位经验丰富的江湖儿女。

      而秀英虽蒙着面,但那身形、那格挡的动作,还有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

      苏婉晴正要再次出手,目光触及秀英的眼睛,动作猛地一滞,剑尖微微下垂,惊疑不定地低呼:“你……你是谁?为何来此?再不说,我可要喊护院了。” 她作势欲喊,却并未真的高声。

      秀英心知已被认出部分特征,苏婉晴若真欲惊动他人,早就喊开了。但她仍不欲与苏婉晴此刻相认,此地不宜久留。趁她愣神之际,秀英足下发力,向院墙急掠。

      “站住!”苏婉晴岂容她轻易脱身,短剑一振,如影随形般追来,身法轻盈迅捷,竟丝毫不逊于秀英。同时,她左手一扬,几枚铜钱镖激射而出,封住秀英去路。

      秀英挥匕拨打暗器,叮当声中,速度不免一缓。苏婉晴已抢至她身侧,短剑斜削她肩头,低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夜探王府?”

      秀英不答,只是闪避格挡。两人在小小庭院中兔起鹘落,剑光匕影交错,虽都未下死手,但招式精妙,劲风激得竹叶纷飞。苏婉晴家学渊源,武功走的是灵巧迅疾一路,短剑招式连绵,如细雨疾风;秀英的功夫则更偏重实战简洁,在周护院和军中技法影响下,沉稳狠辣。一时间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秀英心悬被发现,不敢久战,虚晃一招,作势欲扑向院门,引得苏婉晴横剑拦截。她却猛地扭身,足尖在竹竿上一点,借力向上拔起,直扑墙头。

      苏婉晴冷哼一声,似乎早有所料,并未追扑,而是纤手一抖,一条细细的银索自袖中飞出,索头系着一个小巧的银钩,悄无声息地卷向秀英足踝!这正是镖局中常见的“绊马索”变化而来,用于擒拿。

      秀英人在半空,察觉脚下风声有异,已来不及完全避开,足踝被银索缠了个正着。她身形一滞,向下坠去。苏婉晴手腕用力一拉,想将她扯落。

      危急关头,秀英急中生智,下落途中猛地将匕首掷向苏婉晴面门,逼得她侧头闪避,拉索力道稍松。同时秀英另一只手迅速掏出袖箭机括,却非射向苏婉晴,而是“嗤”一声轻响,一支短箭射断了缠在竹枝上的一截索头。她得以脱困,踉跄落地,但蒙面黑巾却被苏婉晴在刚才纠缠中扯落半边。

      苏婉晴避开飞匕,正待再攻,目光触及秀英暴露出的下半张脸——那千里同行时,她在马车中偷偷注视、早已深刻入心的熟悉轮廓、紧抿的唇……

      她如遭雷击,猛地停住所有动作,短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颤抖:“陈……陈英?真的是你?!”

      秀英知道再也无法隐瞒,索性将残破的黑巾扯下,露出整张脸。她气息微乱,看着眼前震惊无比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苏……苏姑娘,是我。”

      四目相对,夜色静谧,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苏婉晴眼中的冰冷警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困惑,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悄然涌起的惊喜与悸动。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这身打扮?”苏婉晴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急切,“你夜探王府做什么?你……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是专门来寻我么?在柳府那日,你也认出我了对不对?”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秀英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毫不作伪的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更多的却是愧疚与警惕。她不能全盘托出,至少现在不能。

      “苏姑娘,此事说来话长,我确有不得已的苦衷。”秀英环顾四周,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恐惊动府中护卫。我……我必须立刻离开。”

      苏婉晴却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十分坚定。“不行!你这样子出去太危险!王府守卫不是吃素的,刚才我们的打斗虽短,可能已引起注意。”她快速思索着,“你先跟我进来!”不由分说,拉着秀英就往楼内走。

      秀英犹豫,苏婉晴回头,眼神恳切而坚决:“信我一次,陈公子。至少,告诉我你为何来此。若你……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这样冒险。”

      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秀英心中一软,又知她所言有理,此刻强行离开风险更大,只得低叹一声,随她迅速进入小楼,关上了房门。

      屋内灯光如豆,映着两人略显凌乱的身影。苏婉晴迅速检查了一下窗户和门外动静,确认暂时安全,拉好帘子,才转过身,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秀英。

      “现在可以说了吗,陈公子?”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你究竟是柳府的什么人?那日文武会见到你,我便惊疑不定。你为何潜入我舅舅府邸?可是为了……”她顿了顿,想起表姐对柳文博的心思,又想起陈英与柳文博站在一起的画面,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可是为了柳家?或是……与我有关?”

      秀英迎着她的目光,心中波澜起伏。苏婉晴是王崇古的外甥女,是“那边”的人,可她又如此真诚地帮助过自己,此刻的眼神也满是关切。该信任她多少?

      沉默片刻,秀英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苏姑娘,我的真名……确是陈英。与柳府,是远亲投靠。夜探王府,实是迫不得已,为了查证一桩旧事,关乎……家父当年的战事。”

      “令尊当年的战事?”苏婉晴一怔。

      “家父曾任肃州卫指挥使,十八年前守城殉国。”秀英紧紧盯着苏婉晴的眼睛,“然而城陷前后,援军按兵不动,救援迟迟不至。我想知道,当年兵部调度,究竟有何内情。”

      苏婉晴蹙眉思索:“肃州……守城殉国……”她从母亲处隐约得知,舅舅早年曾在肃州任职,与他们本是同乡,后因守边有功才升至兵部。她眼中流露出同情,“原来是守边将军之后……你想查当年救援不力的缘由?这与王府有何关联?你是怀疑我舅舅……”

      “我只是想查明真相。”秀英打断她,语气恳切,“当年正是你舅舅按兵不动,导致城破我父亲兵败,并且被定为通敌叛国,因‘事情败露’而‘自尽’。我别无他法。”

      苏婉晴听得神情凝重。她虽年轻,但生长于镖局,耳濡目染,深知官场之险、军务之诡谲。陈英身为将门之后,隐姓埋名,冒险探查其中内情,艰难与风险,可想而知。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看向秀英的眼神更加柔和,“陈公子,我相信你所言。只是……你此举太冒险了。王府戒备森严,舅舅书房更是重地,有专人看守,你今夜即便找到,也难进入。况且,十八年前的军务文书,未必还留在府中。”

      秀英苦笑:“我何尝不知?只是……心焦如焚,顾不得这许多了。”

      苏婉晴凝视着她,月光与灯影在她脸上交织,那眉宇间的忧悒与坚毅,让她心头莫名一疼。这个少年,身上背负了太多。她想起与他的千里同行,想起他箭无虚发的英姿,也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孤独与沉重。

      “陈公子,”她声音柔和下来,“你若信我,此事……或许可从长计议。我虽不知详情,但既住在王府,或可帮你留意打听。总好过你孤身犯险。”她顿了顿,脸上微微一红,垂下眼帘,“你……你于我有恩,在来京途中护我周全,婉晴一直铭记在心。我苏家镖局,也最重‘义’字。帮你,是应当的。我在途中赠你令牌请你收好,有什么事可以按我法子求助。镖局一定会助你。”

      秀英心中感动,却更加愧疚。她利用了婉晴的善良和旧谊,却无法以真实身份和情感回应。“苏姑娘高义,陈英感激不尽。只是此事牵连甚广,风险极大,我实在不愿将你卷入其中。今夜能得姑娘相助,已是万幸。王府确非久留之地,我必须走了。”

      “等等!”她咬了咬唇,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秀英,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今晚更加强烈的疑问:“陈英,你……你究竟是谁?仅仅只是柳府的远亲、陈将军的遗孤吗?你对我……”她脸更红了,声音细若蚊蚋,“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不同?”

      最后一句,几乎耗尽了她的勇气。黑夜给了她胆量,分别近两月来思念的不断纠缠,久别重逢的悸动、对他处境的心疼、还有那早已悄然种下的情愫,害怕他再次毫无音讯地消失,让她终于问出了口。

      秀英如遭重击,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待与情意,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她是女子啊!如何能接受婉晴这般真挚的情意?欺骗她,是对这份纯真感情的玷污。可若坦白身份,后果更难预料……

      时间仿佛凝固。远处传来隐约的更梆声,提醒着夜色已深。

      秀英避开她灼热的目光,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苏姑娘,你……你是个好女子,值得更好的人。我……我身负重担,前途未卜,实在不敢……也不能有任何妄念。你的情意,陈英心领,却无福承受。抱歉。陈英……已有婚约在身。” 说罢,她深深一揖,不敢再看婉晴瞬间苍白的脸色,转身推开窗户,低声道:“今夜之事,万望姑娘保密。大恩不言谢,告辞!”为了断绝苏婉晴的希望,她说出了婚约之事。况且她的心已系于秀娥,已伤秀娥至深,不想再伤及更多人。

      “是柳家小姐么?”在她跃出墙头之际,身后传来苏婉晴无力的问话。

      “是的。”她在心里轻轻地答道。

      苏婉晴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方才抓住他衣袖的触感,指尖冰凉。他拒绝了……如此干脆,甚至不给她任何机会。他已经有婚约了。是柳家小姐吗?还是……他真的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匆匆过客?

      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又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剑,握得指节发白。陈英,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如何拒绝,我苏婉晴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你查你的旧案,我……我会用我的方式帮你。

      夜色更浓,掩盖了离去者的踪迹,也掩盖了少女房中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王府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但一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秀英的探查虽未达到目的,却意外地与苏婉晴再次产生了深刻交集,而婉晴的情根深种与决心相助,又将为她本就复杂的前路,增添新的变数。

      悄悄回到听竹轩的秀英,换下夜行衣,心绪久久难平。婉晴的情意、公主的关注、秀娥的幽思、柳家的秘密、父亲的旧案……层层叠叠,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找出那枚苏家镖局的令牌握在掌心,微凉,却仿佛有千斤之重。此刻,她更加思念起秀娥来,回想起前几日的那个吻,从秀娥的反应来看,秀娥也是欢喜自己的。如果她知道自己也是女子,还会喜欢自己么?那自己与她日后又该如何是好?如此下去,自己与秀娥深陷其中,岂不害了秀娥?深深的疼惜与愧疚感纠缠着她。“娘,我该怎么办?”秀英好想去问问娘,自己该如何是好。这才想起,自己寄往秦州的家信已有一月余,怎么还未收到娘他们的回音?是娘他们出事了么?严家与公主都已查过自己的来历,是不是查到了娘他们?秀英在这种担忧与烦闷中辗转反侧,思虑重重,直到破晓鸡鸣,才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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