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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文武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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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文武会
光阴荏苒,秀英住进柳府,转眼已是一月有余。
听竹轩内,她已完全适应了这方宁静天地。白日里,她或闭门苦读柳渊为她开列的书单——那些经史子集、兵法典籍,许多是她从前在秦州乡下无缘得见的孤本珍籍;或至后园校场,与周护院切磋武艺,精进弓马刀枪。柳渊公务之余,常抽空考校她的学问,点拨时政见解;柳夫人则关怀备至,衣食用度无不精心。文博爽朗热忱,常来与她谈天说地,讲些京城轶闻、朝中趣事,偶尔也切磋武艺,兄弟之情日笃。
而与秀娥的相处,则是一种更为微妙、常令秀英心弦轻颤的日常。秀娥常以送时新点心、添置笔墨纸张、或借还书籍为由,来到听竹轩。她总是那般沉静端庄,言行得体,但秀英总能从她偶尔停留的目光、唇角细微的弧度,以及那些看似随意却极周到的关心里,捕捉到一丝特别的温度。她们聊书、聊棋、聊京城风物,也聊边地见闻。秀娥聪慧,见解往往独到,让秀英惊叹;而秀英讲述的塞外风光、镖行历险,也常让自幼长于京华的秀娥听得眼眸发亮。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与吸引,在悄然滋长,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个巨大秘密——以及那块来自公主的玉佩——又让这份日益亲近的关系,始终蒙着一层欲说还休的复杂阴影。秀英同时对秀娥产生深深的内疚,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
这日午后,文博兴冲冲地来到听竹轩,脸上带着几分郑重与兴奋。
“表弟,有件事需与你商议,也与父亲母亲通过气了。”他挥退左右,压低声音道。
“兄长请讲。”秀英放下手中书卷。
“是东宫的意思。”文博声音更低,“太子殿下让为兄留心朝中那些郁郁不得志、却有真才实学,或是遭排挤打压、或是年纪尚轻还未明确站队的官员。殿下欲广揽英才,以为将来绸缪。”
秀英心中了然。柳家虽为皇商,实则早已暗中辅佐东宫,文博更与太子殿下情谊深厚——这份超出君臣之谊的亲密,在京城世家子弟圈中并非绝密,只是无人敢公然置喙罢了。此乃隐秘而紧要的差事。
“殿下之意是?”
“父亲与我商议,借着秋日晴好,在府中办一场‘文武会’。”文博道,“广发请帖,邀请京城中那些符合条件的年轻官员、勋贵子弟、还有富商家中素有才名的公子。名义上,就是年轻人聚在一起,以文会友,以武切磋,赏花品茗,寻常交际罢了。”
秀英点头:“此计甚好,既能暗中观察品评,又不露痕迹。”
“正是。”文博赞许道,“不过,为免引人疑窦,尤其是防备严党耳目,帖子也得给那边送几张。”他顿了顿,“严嵩之子严世蕃那边,自然不便直接邀请他那等身份,但他手下有几个依附的年轻官员,还有他那个一向对秀娥妹妹存着心思的远房侄儿严荣,也在邀请之列。这严荣仗着叔父权势,在京中名声不佳,对秀娥几次三番示好,皆被妹妹婉拒。此番给他帖子,他必来,正好掩人耳目。另外,也给几位与严党有牵连的富家子弟发了帖。如此一来,鱼龙混杂,反倒显得我们只是寻常邀聚,并无特定目的。”
“兄长思虑周全。”秀英佩服道,心中却因听到严荣对秀娥有意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快。
“还有一层,”文博眼中闪过笑意,“此番聚会,也邀女眷同来。母亲说了,后园菊花开得正好,正好让各府小姐们也来赏玩。届时前院比武论文,后园自有母亲与妹妹招待女宾,吟诗作画,投壶嬉戏,各得其乐。如此一来,更像是一场普通的秋日雅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秀英听到“妹妹”二字,心中微动。
“哦,对了,”文博补充道,“秀娥还特意给明玥公主殿下递了帖子。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原本这类聚会未必亲临,但许是看在柳家与宫里往日的情分,又或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秀英一眼,“许是别有缘由,竟也答应来看看。此外,兵部侍郎王崇古王大人的千金王小姐,她也会来,据说还会带上她那位刚从秦州过来不久的表妹——也就是苏总镖头的独女,苏婉晴。”
秀英心中猛地一跳。苏婉晴!秦州至保定一路同行、手臂受伤、婉晴用自己的帕子为她包扎、临别赠她镖局令牌……种种情形霎时浮现眼前。那方素帕和那枚令牌,她都仔细收在行囊之中……
文博并未察觉秀英瞬间的异样,继续道:“这位苏小姐虽是镖局千金,性情爽利。她表姐带她来参会结交权贵也是常事。只是人多眼杂,表弟你需更谨慎些。”
“我明白,请兄长放心。”秀英按下心中波澜,郑重应下。这文武会,看来远比预想中更要复杂了。明玥公主……她竟真的会来吗?
文武会定在九月十五,秋高气爽,金桂飘香。
柳府中门大开,张灯结彩,一派喜庆而不失雅致的景象。前院校场已然布置妥当,四周设了坐席,兵器架擦拭得锃亮,箭靶亦已就位。另一侧的敞轩内,长案铺陈,笔墨纸砚俱全,供文试之用。后园更是菊花烂漫,丹桂馥郁,水榭亭台点缀其间,琴案棋枰、投壶双陆等玩物一应俱全,专为女宾预备。
辰时末,宾客便陆续登门。柳渊与柳夫人在正厅接待诸位长辈(偶有送子侄前来的),略作寒暄后,便由文博引着年轻男子们前往前院,秀娥则陪着各府女眷移步后园。
秀英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云纹箭袖锦袍,腰束玉带,头戴同色方巾,既不失少年人的俊逸,又因衣料考究、剪裁合体而平添几分贵气。她跟在文博身侧,帮着迎接、引路,举止从容有度,很快便吸引了不少目光。文博亦为她一一介绍来客,并向众人表明她的身份,以显秀英在柳府地位非同一般,同时也让秀英对照邀请名录熟悉分辨对应人物。
前院渐渐热闹起来。年轻人们或三五成群寒暄,或独自打量环境。秀英暗中留意,很快辨认出几位重点人物:翰林院编修沈墨清瘦文雅,神色谦和;兵部职方司主事赵青锋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军人的利落;都察院监察御史韩靖则面容严肃,目光锐利,不时扫视四周。另有几位衣着华贵、谈笑风生的,显然是纯粹的纨绔子弟。
严荣来得不早不晚,穿着一身过于华丽的绛紫锦袍,面色虚白,眼神总带着几分飘忽与刻意的高傲。他一到场,便有几名依附严家的子弟围了上去。他的目光在前院逡巡,未看到想见的人,便落在文博和秀英身上,尤其在秀英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莫名的敌意。
巳时初,明玥公主鸾驾到了。站在大门外迎客的众人皆跪接公主的到来。公主掀帘下轿,抬眼扫了一眼跪在文博身边的秀英。虽那日仅短短相处半个时辰,但秀英的面容已在她脑海里盘桓月余。她虽确认陈英已落脚柳府,却一直深居简出。公主多次女扮男装出宫闲逛,均期待能在街市与陈英偶遇;她去“玥安堂”也勤了些,期盼陈英能持她所赠玉佩来寻。此刻瞥见心心念念月余的人确在柳府,她心中一安。今日装束的陈英较那日镖师装扮更显俊逸清贵,她不自主深深多看了秀英几眼,方才让众人平身,在柳夫人与秀娥的伴随下进了大门,直接去了后园。她牵着秀娥的手甚是亲密,两人低声交谈。公主似不经意般随口问询:“在文博身旁的那位少年是谁?之前怎未见过。”秀娥心中一涩,回道:“那是表哥陈英,上月才来京投靠。他是我爹远方一个表侄。”“哦。”公主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旋即与秀娥继续谈论女孩子家的私密话语,徐徐进了后园。
不久,兵部侍郎王崇古府上的王小姐也到了,身边跟着一位身着浅碧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裙的少女。那少女身量适中,体态轻盈,梳着精致的垂鬟分肖髻,簪着珍珠步摇,眉目清丽,举止端庄,只是眼神比一般闺秀更为明亮灵动些,正是苏婉晴。她今日完全是京城官宦千金的打扮,丝毫看不出镖局女儿的痕迹,只是顾盼间那股子清澈坦然的气质,与周遭些许矫揉造作的闺秀略有不同。因着表姐时常在婉晴面前提起文博有多么多么的好,有多么多么的英俊帅气,王小姐与苏婉晴下轿后,她扯了扯表妹的衣袖,低语告诉她文博所站的方向,让她看看她心中的郎君是否如所描述那般模样与优秀。苏婉晴偷偷用眼光扫向了秀英他们站的方向,心中一悸:“陈英?”他怎么在这里?他与柳文博并列站在一起迎接客人,是柳府的什么人?她脑子一片混乱,随着表姐在柳府下人引路下进了后园。表姐和她说什么都没听见,直到表姐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问她看到文博感觉怎么样,她才反应过来,随口应道:“很好。”
王小姐与柳家相熟,其父王崇古与柳渊同朝为官,她本人对俊朗豪爽、才华出众的柳文博一直怀有几分少女倾慕。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早有所钟——文博与太子殿下之事,在京城王公贵族圈子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她亦深知,只能将心事默默深藏。今日前来,见文博忙碌周旋于宾客间,气度从容,风采更胜往日,与人言笑时那般明亮真诚,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淡淡的怅惘与酸涩。见表妹如此心神不定,以为表妹也被文博吸引,那份怅惘与酸涩更甚。
前院的比试开始了。自由切磋阶段,秀英只是旁观。轮到射箭时,气氛高涨。
严荣在几个跟班的簇拥下,也上前试射。他力气不足,用的是软弓,接连几箭都偏得厉害,惹来几声压抑的嗤笑。他面皮发红,有些下不来台,忽然眼珠一转,看向一直安静站在文博身侧的秀英,扬声道:“听闻柳兄府上的陈表弟,乃是秦州来的少年英雄,弓马娴熟。何不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秀英到柳府至今未与外界接触,也未出府,当时接客时也未介绍陈英来自何处,陈英擅长弓马这些事更无从说起。显然严党已调查过柳府客居的陈英,故而出此言。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秀英身上。文博微微皱眉,秀英却神色平静,拱手道:“严公子过誉,略通皮毛而已。”
“陈兄何必过谦?”严荣不依不饶,“今日盛会,正当让大家见识见识边地英杰的风采。莫非……是瞧不起我们京中子弟,不愿赐教?”这话便有些挑衅的意味了。
秀英心知躲不过,也不再推辞,从容道:“既如此,便献丑了。”
她走到兵器架前,并未选那些华丽的强弓,而是取了自己惯用的那张看似朴拙的长弓。持弓在手,她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为之一凝,方才的文秀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专注的锐气。她也不走近,就站在原地,距离箭靶足有七十步。凝神,搭箭,开弓——动作流畅如呼吸,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弓如满月,臂稳如山。
“咻——咄!”
箭矢破空,瞬息而至,稳稳钉入红心,尾羽微颤。
场中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好!”
严荣脸色变了变。秀英却似未觉,动作不停,接连又是两箭。三支箭成品字形扎在靶心,几乎重叠。
这下连沈墨、赵青锋等人眼中都露出了惊异与赞赏之色。文博哈哈大笑,与有荣焉。
严荣面色难看,勉强扯出个笑容:“果然……好箭法。”便讪讪退到一边,眼中嫉恨之色却更深。
后园水榭中,女眷们正在品茶赏菊。明玥公主坐在上首,气度高华,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飘向前院方向。当隐约的喝彩声传来时,她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秀娥周旋于众女之间,浅笑温言,但细心如英国公府张芷兰者,能看出她今日笑容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婉晴安静地坐在表姐身侧,听着小姐们轻声细语,心中一直想着刚才的疑惑。直到前院传来格外响亮的喝彩声,她才回过神。王小姐在她耳边低语:“好像是在比射箭呢,不知道是谁这般出彩。” 苏婉晴心中莫名一动,忽然想起那个在秦州道上护着她、箭法精准的少年。莫非真的是他?
午宴盛大开席,屏风隔开男女。席间,文博左右逢源,既照应了太子属意的沈墨等人,也不冷落其他宾客,甚至与严荣也敷衍了几杯。只是当他偶尔望向皇宫方向时,眼中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思念,熟知内情者如秀英,方能窥见一二。王小姐隔着屏风,听着文博清朗的声音,心中那点情愫与失落交织,只能默默垂下眼帘。
苏婉晴与其他府上小姐们聊天间,听闻柳府新来的表少爷陈英刚刚射箭大放异彩,让严荣大丢面子。“真是他?!”
宴后自由交谈。秀英与沈墨、赵青锋、韩靖几人在水亭中聊得颇为投契。严荣则与几个跟班在另一处,酒意上头,声音渐大,话语间对“某些徒有虚名之辈”含沙射影。赵青锋冷笑,韩靖眼神锐利,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文博正要过来圆场,忽听后园方向一阵悦耳琴声传来,清越悠扬,压过了些许嘈杂。众人侧耳,严荣等人也暂且歇声。
有仆役过来,悄声对文博道:“是公主殿下在后园抚琴。”
公主亲自抚琴!众人肃然。琴声琮琤,如清泉流涧,秋风拂松,隐隐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深藏的关切。秀英听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公主车驾前那双沉静又带着坚韧的眼眸。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左臂旧伤所在——这伤,想着公主与苏婉晴就与她一墙之隔,有如做梦般。一时间,前院许多人都安静下来,沉浸在琴音之中。
秀娥在后园,看着公主抚琴的侧影,那专注而沉浸的神情,仿佛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于琴弦之上。公主为何抚琴?为谁抚琴?秀娥心中如明镜一般,却又感到一阵微凉的涩意。她不禁又望向通往前院的月亮门。
琴声袅袅散去,余韵似仍在秋空中萦绕。前院后园皆安静了片刻,众人似仍沉浸在公主殿下那高超琴艺与曲中深意里。
这时,文博见机行事,召来一名伶俐侍女,低声吩咐几句。侍女领命,快步来到后园,寻到正在公主身旁侍立的秀娥,悄声道:“小姐,少爷让奴婢传话:公主殿下琴艺超绝,令人回味。如今天气晴好,园中菊花正盛,少爷提议,不若请公主殿下与小姐一同主持,邀所有宾客移步后园最大的‘揽菊轩’及对面‘沁芳水榭’,以中间荷池为界,男女分坐两岸,玩个赏花联诗的游戏,既风雅有趣,又能让诸位尽兴。诗词作品可由下人们用小舟或绕池传递,大家品评,亦不失礼数。少爷说,还请小姐请示公主殿下之意。”
秀娥闻言,心中暗赞兄长安排巧妙。这既给了公主极大的尊重与主持的体面,又将男女宾客自然地聚在一处却又隔水相望,符合礼仪,更能通过诗词观察各人才思品性。她转向明玥公主,将文博的建议委婉转述,末了柔声道:“殿下觉得此法可好?若蒙殿下允准主持,亦是今日盛会一段佳话。”
明玥公主本有些心不在焉,听得此提议,眸光微动。隔水联诗,倒是个新鲜雅致的玩法。她抬眼望了望对岸隐约可见的前院人影,又看了看满园秋菊,终是轻轻颔首:“柳小姐与令兄盛情,此法甚好,本宫便凑个趣吧。”
秀娥欣然领命,立刻与母亲及下人们安排起来。很快,后园最大的敞轩“揽菊轩”布置成了女宾席,而对岸的“沁芳水榭”则安置男宾。两处隔着一条七八丈宽的小小荷池,池中秋荷已残,留得枯叶听雨声,别有一番萧疏画意,倒是与满园盛菊形成对比。池水清澈,可见锦鲤游弋。几条小巧的扁舟系在柳荫下,正可用来传递诗笺。
消息传开,宾客们皆觉有趣,纷纷移步。女眷们在公主和柳夫人、秀娥的引领下进入揽菊轩,凭栏而坐,正好可以眺望对岸水榭中的年轻男子们。男子们也陆续来到沁芳水榭,文博作为主人,与秀英一同招呼安排。两处隔水相望,影影绰绰,衣香鬓影与冠袍带履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比之前完全分隔更多了几分含蓄的趣味。
文博作为发起者,先隔水向公主及众女宾行礼,朗声笑道:“今日蒙公主殿下垂青,柳府蓬荜生辉。秋菊傲霜,正宜咏怀。不若便以‘菊’为题,诗词皆可,限一炷香时辰。完成后由下人传递,两岸互为品评,共推佳作,如何?” 规则简单明了,众人纷纷称善。
香点上,众人或凝眉沉思,或提笔疾书。对岸女子们亦低声议论,铺开纸笔。秀英略一思索,想起边地秋日,草木早凋,唯有些许野菊点缀荒原,生命力顽强,倒与眼前这些精心培育的名品不同。她心中触动,提笔蘸墨,写下了一首五言:
“莫道秋萧瑟,东篱有傲枝。
凌霜存晚节,饮露沁幽姿。
岂慕春园艳,独钟岁寒时。
风来香暗度,何必蝶蜂知。”
她未刻意追求辞藻华丽,但诗中那份不慕繁华、独耐风霜的意象,隐隐透露出边塞气息与个人心志。
另一边,秀娥也执笔沉吟。她想起方才公主的琴音,想起满园争艳的菊花,也想起那个隔水的身影。笔尖落下,成诗一首,咏的却是白菊:“素萼凝霜色,清辉照夜寒。孤芳甘自守,岂共俗流看。月下形犹瘦,风前影未单。东君如有意,留伴雪中兰。” 清冷幽独之意跃然纸上。
严荣抓耳挠腮,他于此道本就粗疏,但为了在公主和秀娥面前表现,勉强凑了几句堆砌辞藻的咏菊诗,尽是“金盏”、“玉瓣”、“瑶台”之类浮夸字眼,诗云:“金盏承玉露,瑶台降仙葩。烨烨生华彩,煌煌照我家。香风引蝶醉,艳色夺云霞。谁言秋寂寥,此物胜春华。”
苏婉晴随表姐同坐,她虽也读书,但更喜实务,诗词并非所长。不过既然参与,便也认真写了一首,清新自然,着重描写菊花的形态与香气:“小圃秋光晚,疏篱菊正黄。枝头承冷露,叶底抱清霜。幽气侵书幌,寒姿映画堂。不争桃李艳,静守一庭芳。” 倒也别致。
沈墨、赵青锋、韩靖等人亦各有诗作,或托物言志,或借菊抒怀,文采抱负,隐隐可见。
一炷香尽,两边诗作收齐。公主与秀娥在揽菊轩先品评女宾之作,选出几首较好的。男宾这边则由文博主持,与几位公认文采好的如沈墨一同初选。随后,双方将选出的诗作分别放入锦匣,由两名小厮划动小舟,悠悠荡过荷池,交换诗稿。
当男宾的诗作传到揽菊轩,公主亲自翻阅。看到秀英那首诗时,她指尖微微停顿,反复看了两遍。“凌霜存晚节”、“独钟岁寒时”、“何必蝶蜂知”……诗句中的孤傲与坚韧,让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伤痕累累却眼神清亮的少年。她不由抬眼,向对岸水榭中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望去。秀英似有所感,正巧也抬眼望来,隔着水光秋色,两人目光有刹那交汇,随即各自礼貌地移开。公主垂下眼帘,掩住眸中一丝波动,只对秀娥轻声道:“柳小姐,令表兄此诗,风骨独具。”
秀娥也已看到了秀英的诗,心中五味杂陈。诗如其人,清朗坚韧。她自然也听到了公主的评语,只能温婉应道:“殿下谬赞了。”
而对岸,文博等人也品评着女宾诗作。秀娥那首咏白菊的诗清冷工丽,被沈墨赞为“有林下之风”。苏婉晴的诗也因其质朴真切被提及。当读到公主亲作的一首菊诗时,众人更是赞叹不已,用词典雅,气度雍容,隐含深意,确非寻常闺阁之作。
严荣见众人交口称赞秀英之诗,心中嫉恨更甚,又见自己的诗作无人提及,更是恼火。
最后,两岸共同推举出几首佳作,其中自然包括公主、秀娥、秀英、沈墨等人的作品。文博提议将佳作誊录出来,供众人欣赏,又命人取来柳府珍藏的菊花酿,隔水敬了公主与众人一杯,算是为这风雅游戏作结。
赏花联诗之后,气氛更加融洽。有些大胆的公子小姐,开始借由传递诗笺或品评之机,隔水遥遥交谈几句,虽不能近前,却也别有一番趣味。苏婉晴趁着表姐与其他小姐说话,目光忍不住追随着对岸秀英的身影,见他与沈墨等人言谈甚欢,气度从容,心中稍慰,却又为他左臂旧伤是否无碍而隐隐牵挂。想传递纸笺与她确认,但又觉此举不妥,只能暗自牵挂。公主则始终保持着合宜的矜持,但偶尔投向对岸的目光,却泄露了些许心绪。秀娥陪伴在公主身侧,将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心中的波澜只能深深掩埋。
日影西斜,宾客陆续告辞。公主鸾驾先行,离开前,特意召秀娥近前,赏了一对宫制菊花珠花,又温言道:“今日劳烦府上款待。秋色甚好。”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听闻令表兄箭术超群,不知旧伤可曾痊愈?宫中有些上好的金疮药,改日本宫让人送些来。” 语气平淡,关切之意却显而易见。
秀娥心中微紧,面上依旧恭敬温婉:“多谢公主殿下关怀。表哥伤势已愈,不敢劳烦殿下费心。”
公主微微颔首,登舆而去。
严荣磨蹭到最后,寻机凑到秀娥面前,殷勤道:“柳小姐,今日菊花开得极好,改日我在别院也设赏菊宴,不知小姐可否赏光?”
秀娥礼貌而疏离地答道:“多谢严公子美意,只是近来家中事务繁多,恐难赴约,还请见谅。”严荣还想再说,见柳夫人和文博已走了过来,只得讪讪告辞,临走前又瞥了不远处的秀英一眼,目光阴郁。
王小姐也带着苏婉晴告辞。苏婉晴在上车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柳府门内,只见秀英正与柳文博站在一处说话,侧影挺拔。王小姐轻叹一声,低语道:“柳公子他……果然如传闻般出色。” 苏婉晴知表姐心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无声安慰。
送走所有客人,柳家众人齐聚花厅。柳渊听罢文博与秀英的汇报,沉吟道:“沈墨、赵青锋、韩靖,确是可造之材,文博可私下多为交好。公主今日亲临抚琴,又特意问及秀英伤势,关注之意甚明。此乃机遇,亦需谨慎,不可恃宠而骄,更不可卷入过深。严荣此人,心胸狭隘,今日受挫,恐生事端,需加提防。王侍郎家的姑娘……”他看了一眼文博,未尽之言,众人都明白。
文博神色坦然却坚定:“儿子心中有数,不会误事,亦不会误人。”
柳渊点点头,又看向秀英: “今日你应对得当,射箭之举展露锋芒却不过火,与沈墨等人交谈也得体。严荣既已报出你之来历,可见严党已查过你底细,往后更需谨言慎行。”
“侄儿谨记伯父教诲。”
夜色深沉。秀英回到听竹轩,白日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沈墨等人的才识谈吐,严荣的挑衅与嫉恨,公主那曲琴音和临走时的问询……还有秀娥。她看似从容地周旋于公主、严荣及各府闺秀之间,但公主赠药问伤时她瞬间的微僵,未曾逃过她的眼睛。而王小姐看向文博兄长时那掩饰不住的倾慕与失落,亦让她心生感慨。
她推开窗,秋凉袭人。从行囊中取出那方素净的帕子,上面已洗净无痕,却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与当日的情谊。又摸了摸怀中公主所赠的玉佩,冰凉润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过左臂已然愈合的伤疤。
前路纷扰,情丝初缠便已纠葛难解。公主的垂青是压力也是机遇,秀娥的情愫是她无法坦然回应的负担与歉疚。而文博兄长与太子之间那份不容于世的深情,更让她看到这繁华京城表象下的无奈与风险。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按住额角,只觉心绪纷乱如麻。但想到父亲的冤屈,想到柳家的收留培养,想到自己骗了柳家,更是骗了秀娥,想到自己必须走下去的路,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念想到听刘三叔提起,爹在发出援信时同时秘密派王福贵进京送信,现在来柳府月余,时有悄悄打探,也没有发现王福贵其人。柳伯父也未提起此事。柳府在隐瞒什么?
后园绣楼之上,秀娥也未安寝。她卸了钗环,对镜而坐。镜中人眉目如画,却笼着轻愁。公主赏赐的珠花在灯下流光溢彩,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严荣令人厌烦的纠缠,公主对表哥毫不掩饰的关切,表哥射箭时那夺目的英姿,与她目光相接时那匆匆避开的慌乱……陈英,你让我如何是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吹熄了灯烛,将自己没入黑暗中。窗外,月过中天,清辉冷冽地照着柳府重重的屋檐,也照着无数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心事。
文武会散了,余波却刚刚开始荡漾。情网与权谋的丝线,在秋日的京城里,悄然交织,越缠越紧。而深宫中的太子,严府里的权臣,江湖中的镖局,都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与这柳府表少爷的命运,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恩科之期渐近,更大的风浪,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