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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瓷罐里的叶子 ...

  •   苏云卿的目光在那青瓷小罐上停留得并不久,几乎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掠,便自然地移开了,重新落回堂姐明媚的笑脸上,但方才那一眼所捕捉到的细节,已在她心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这时,小丫头捧着东西回来了。一块叠得整齐的锦缎,流光溢彩,确实如流霞般绚烂;另有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蝴蝶翅膀薄如蝉翼,其上嵌着细小的米珠,颤动间流光溢彩,精巧可爱。

      “这料子你摸摸,”苏云舒拿起那匹锦缎,不由分说塞到苏云卿手里,“是江宁那边新出的花样,织法也新颖,夏日做件褙子或是裁条裙子,又轻软又凉快,颜色也衬你。”她又拿起那支簪子,轻轻簪在苏云卿简单的丫髻旁,退后一步端详,满意地点头,“瞧瞧,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精神气儿立刻就不同了。”

      苏云卿摸了摸那光滑沁凉的锦缎,又抬手碰了碰鬓边的蝴蝶,心中感念,起身郑重福了一礼:“堂姐厚爱,妹妹愧领了。”

      “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苏云舒扶住她,按着她重新坐下,自己也坐回原位,端起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桌,随即“呀”了一声,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妹妹可是瞧见我那儿罐子里的东西了?”她指的是那个青瓷罐。

      苏云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坦然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方才似是瞧见了,里面装的,可是茶叶?瞧着与寻常碾碎的茶末不同。”

      苏云舒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知音般,起身将那小罐拿了过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圆几上:“可不是么!这是我前些日子去西郊上香,在寺外一处山民摆的小摊上偶然得的。那老丈说是自家后山几棵老茶树产的,自己胡乱炒了晒干,因着不是正经团茶模样,也卖不出价钱,便便宜处置,我闻着气味倒清爽,便买了些回来,偶尔看书算账乏了,不拘什么礼节,抓一小撮用滚水一冲,倒也解渴提神,比那繁复的点茶,另有一番野趣。”

      她说着,揭开罐盖,示意苏云卿看。

      罐中叶色墨绿微带灰白,叶片大小不一,有些蜷曲,有些稍显粗老,确实品相平平,甚至不如中等茶铺里的货色,但凑近了闻,那股山野间的清气更加明显,隐隐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类似干枣的甜香,虽淡,却真实存在。

      苏云卿心中微动。这茶,原料应该不错,山场气息纯正,败笔在工艺,显然是山民自家土法制作,火工不到位,导致色泽发灰,香气未能充分激发,且保留了粗老叶梗,但底子,比她之前在屋里捣鼓的那些劣质茶末,好了何止十倍。

      “这香气……很特别。”苏云卿斟酌着词句,指尖轻轻拈起一小片叶子,对着光细看,“叶片厚实,叶脉清晰,应是有些年头的茶树。只是炒制时,火候似乎急了,或是翻拌不均,有些地方焦了,有些地方又欠火,所以颜色不匀,香气也闷在里面,未能完全散出。”

      她语速平缓,声音清晰,说出的内容却让苏云舒彻底愣住了。

      苏云舒盯着堂妹沉静专注的侧脸,又看看她手中那片不起眼的叶子,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三妹妹……你竟懂这个?”她知道堂妹在苏家,因着庶出且性子软,并不受重视,连读书识字恐怕也只是略通,更别提这些在外男子都未必精通的制茶门道了。

      苏云卿动作一顿,抬起眼,对上堂姐惊诧的目光,心中瞬间转过几个念头。原主确实不该懂这些,但她既然决定要走这条路,有些本事,迟早要露出来,与其将来惹人疑窦,不如现在,就一点点、合理地,在信任的人面前,展露些许不同。

      她放下叶片,微微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怅惘与回忆:“堂姐也知道,我生母去得早。她原是南边人,未出阁时,家里似乎也略通茶事。我幼时懵懂,常缠着她,她便会说些关于茶的零碎故事,怎么瞧叶子,怎么闻香气……只是年深日久,大多记不清了。前些日子病中,浑浑噩噩,倒时常梦见些旧日模糊光影,醒来后,对这些茶呀叶的,便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原主生母的籍贯家境是实,是否真通茶事无从考证,但拿来做个由头,最是稳妥,病中梦回,忆起生母教诲,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

      果然,苏云舒听罢,脸上惊诧渐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怜惜与了然。她轻轻握住苏云卿的手,叹道:“原来如此,婶娘若泉下有知,见你如今还能记着她教的,必定欣慰。”她只当是小女儿思念亡母,又兼病中敏感,激发了幼年深藏的记忆,并未作他想。

      “我也只是胡乱说说,让堂姐见笑了。”苏云卿微微赧然。

      “哪里是胡乱说!”苏云舒却认真起来,指着罐中茶叶,“你说火候不均,颜色不匀,可不正是如此!我喝着,也觉得有时顺口,有时又有点涩嘴,原来根子在这儿。妹妹既然能看出门道,可能……可有法子,让它更好些?”她纯粹是好奇,也是顺着话头问下去。

      苏云卿沉吟片刻,改进的法子自然有,但受限于工具和条件,眼下能做的有限。不过,简单提点一二,让这茶的口感提升些许,还是可以的。

      “堂姐若信我,不妨一试。”苏云卿缓声道,“这茶底子不差,只是工艺粗疏。或可再以文火慢焙一次,驱除可能的潮气,激发香气。焙时需均匀翻动,火不可急,见叶子色泽转为沉稳的黛绿,手捏微脆即可。饮用前,再稍加拣选,剔除过于粗老的叶梗,想必口感能清润不少。”

      她说得简明扼要,却句句切中要害。苏云舒虽不通具体操作,但听着觉得极有道理,尤其是“文火慢焙”、“均匀翻动”这些词,一听便是内行话。

      “没想到妹妹竟有这般见识!”苏云舒叹道,看着苏云卿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同,“往日只觉得你性子静,话不多,原来心里是藏了珠玉的。”她性子爽利,佩服便是真心佩服。

      “堂姐过誉了,不过是拾人牙慧。”苏云卿谦逊道,话锋轻轻一转,似是无意地问起,“说起来,咱们家本就是做茶业生意的,不知如今铺子里可还顺当?我久在內宅,外头的事一概不知。”

      提到自家茶业,苏云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撇了撇嘴:“顺当什么呀。”她到底是在外头做生意的,消息比困在内宅的苏云卿灵通得多,“二叔(指苏文远)近来眉头就没松过。我听铺子里的老掌柜提过一两句,说是今年春茶收得不顺,西山茶园那边雨水不调,产量品质都不比往年,江南那边的路子,好像也被人截胡了几桩。如今铺子里,好茶短缺,次货充数,生意自然难做,东街赵家、鼓楼大街的刘记,都盯着呢。”

      她说的,与苏云卿在角门外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她自己的推测,完全吻合。苏家的茶业,果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苏云卿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蹙眉,轻叹道:“原来如此,父亲想必很是忧心。”

      “可不是么,”苏云舒也叹了口气,“二叔那人,又好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家里头……”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家里头,嫡母王氏只怕更关心自己的用度和嫡女的婚事,能帮上什么忙?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天井里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外间铺子里隐约传来的女客软语和绣娘轻声的介绍,更衬得这小天地静谧。

      苏云卿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碗,指尖感受着瓷器的温凉。机会,往往藏在危机之中。苏家茶业的困境,于她而言,或许是风险,但何尝不是一个可以谨慎介入、展现价值的缝隙?

      只是,她如今力量微薄,身份尴尬,必须找到最稳妥的切入点。

      “堂姐,”她放下茶碗,抬眼看着苏云舒,眼神清澈而真诚,“今日听你一席话,妹妹受益匪浅。日后若得空,可能常来你这里坐坐?学学你料理铺子的本事,也听听外头的新鲜事儿?总好过在府里,整日对着四面墙发呆。”

      苏云舒闻言,立刻笑了:“这有何不可?你随时来,我这儿别的没有,清茶管够,闲话也管够!”她本就喜欢这个忽然变得沉静有主见的堂妹,又怜惜她的处境,巴不得她多出来走走,“只是,婶娘那边?”

      “母亲允我出门散心,自是体恤。我谨守本分,早些回去便是。”苏云卿道。只要不越矩,王氏乐得眼不见为净。

      “那就好!”苏云舒拍板,又兴致勃勃道,“下回你来,我让厨房做几样拿手的点心。对了,你若真对茶有兴趣,我铺子里有时也能接触到些跑茶路的行商,或是得了些特别茶叶的客人,到时候指给你瞧瞧。”

      这正中苏云卿下怀。她起身,再次郑重道谢:“多谢堂姐。”

      日头渐渐西斜,在甜水巷的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苏云卿主仆告辞出来,坐上归家的马车。

      车厢里,苏云卿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匹光滑的“流霞锦”,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苏云舒爽朗的笑语和那些关于苏家茶业的叹息。

      绣庄半日,收获远比预期丰厚。

      不仅与堂姐建立了更亲近可信的关系,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更确认了苏家茶业的窘境,也让她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有了更具体的轮廓。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却已不再完全无力的手。

      第一步,走出来了。

      接下来,是时候,为她自己,也为这具身体所属的家族,尝试着点起第一缕微弱的、属于新茶的炭火了。

      马车驶入渐渐降临的暮色,汴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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