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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甜水巷的栀子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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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苏云卿终于踏出了苏宅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
翠竹打听得清楚,堂姑娘苏云舒每逢初三、十三、二十三,大多会留在绣庄亲自核对账目、查验新到的丝线绣样,今日恰是四月十三。
出门的理由是现成的—“病后烦闷,欲寻堂姐说话散心”。嫡母王氏听了赵妈妈的回禀,只略抬了抬眼皮,手中捻动的佛珠未停,淡淡说了句:“去便去吧,早些回来,莫在外头失了体统。”算是允了。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早已候在侧门。车夫是个沉默的老仆,翠竹扶着苏云卿上了车,自己也在车辕边坐了。车帘垂下,隔断了门外好奇张望的视线,轱辘转动,沿着青石街道缓缓向东行去。
车内狭小,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苏云卿靠着车壁,微微掀起侧帘一角。
汴京的街景,透过这一线缝隙,鲜活地涌入眼帘。
街道远比她想象的宽阔,可容数车并行。两旁店肆林立,旌旗招展。卖吃食的摊子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白雾缭绕;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抖开一匹匹流光溢彩的锦缎;香料铺前,异域打扮的胡商正比划着手势;更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声清脆悠长……
行人摩肩接踵,士子、商贾、妇人、孩童,各色衣装,各种声口,汇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声浪。空气里混合着食物、香料、尘土、以及汴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浓郁而复杂。
这就是《清明上河图》里那个活过来的世界—繁荣、喧嚣、充满无限的生机与可能性。
苏云卿静静看着,心中那股因多日困守一隅而产生的滞闷感,似乎也被这扑面而来的市井风吹散了些,但同时,一种更深切的认知也沉甸甸地落下来—在这个时代,一个没有倚仗、困于内宅的女子,想要真正做点什么,是何其艰难。
马车拐进一条稍窄些的巷子,喧哗声略减。巷子唤作“甜水巷”,据说因巷口一口水质甘甜的古井得名,两侧多是二层小楼,下为店铺,上住人家,门面不算阔绰,却整洁有序。
“锦绣轩”的招牌挂在其中一间的檐下,黑底金字,并不张扬,铺面三开间,门脸敞亮,透过雕花格扇,可见里面摆放整齐的货架和隐隐的人影。
马车在铺子斜对面的空地停下。翠竹先跳下车,打起帘子,扶苏云卿下来。
刚站稳,便闻见一股清甜的香气。侧目一看,绣庄门口两侧,各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栀子花,绿叶白花,芬芳馥郁,在一片素雅的店铺背景中,格外引人注目。
“这花儿摆得好,香气袭人,又雅致。”苏云卿轻声赞了一句。
话音未落,绣庄里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珠帘晃动,一个穿着鹅黄褙子、月白长裙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鹅蛋脸,眉眼明丽,未语先笑,行动间带着一股利落劲儿,发髻梳得齐整,只簪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正是堂姐苏云舒。
“我道是谁在夸我的花儿,原来是三妹妹!”苏云舒几步上前,亲热地拉住苏云卿的手,上下打量,“前儿听说你落了水,可把我担心坏了,如今瞧着气色虽还弱些,精神头倒好,快进来,外头有风。”
她的手温暖干燥,力道适中,笑容真切,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这与苏宅里那些或冷漠、或审视、或带着算计的目光截然不同。
苏云卿心中微暖,任由她拉着进了铺子,口中道:“劳堂姐惦记,已经大好了。在屋里闷得慌,便想着来寻你说说话。”
铺子里光线明亮,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货架,分门别类放着各色丝线、布料、以及完成的绣品。绣品多以实用为主,如屏风、帐幔、衣裙、扇套等,但花样新颖,配色雅致,绣工更是细腻精良。此刻铺子里有两三位女客正在挑选,另有两位打扮干净利落的绣娘在一旁轻声介绍。
整个铺子忙碌而有序,空气中浮动着丝线和新布特有的干净气味,混着门外飘来的栀子香,令人心静。
苏云舒引着苏云卿主仆径直穿过前堂,掀开一道绣着淡雅兰草的棉布帘子,后面是个小小的天井,种着几竿翠竹,摆着石桌石凳,清幽安静。天井对面,便是苏云舒平日处理事务和休息的屋子。
“我这里简陋,比不得府里,妹妹别嫌弃。”苏云舒招呼苏云卿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又扬声叫人上茶。
“堂姐这里清雅别致,一看便是用心经营的,妹妹喜欢还来不及。”苏云卿真诚道。这方小天地,虽无苏宅的雕梁画栋,却充满了鲜活自在的气息。
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端了茶盘进来,是白瓷盖碗,掀开盖,茶香袅袅,汤色清亮,是中等偏上的散茶。
苏云卿端起茶碗,先观色,再嗅香,最后才轻轻啜饮一口,茶味醇和,虽不算顶级,但干净爽口,火工也到位,比她那日用的劣质茶末,已是云泥之别。
苏云舒自己也端起茶碗,却不急着喝,看着苏云卿品茶时自然而专注的神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位三堂妹,往日里见了人总是怯生生的,话不多,目光也常躲闪,可今日,从进门到品茶,那份沉静安然的气度,竟与从前判若两人,尤其刚才看她观茶嗅香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至极,竟像是……极懂茶的行家?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苏云舒只当是自己多心,或许是大病一场后,人变得沉稳了也未可知。
“妹妹今日来,真的只是散心?”苏云舒放下茶碗,笑吟吟地问,语气亲昵中带着几分了然,“可是在府里有什么不顺心的?”她久在外面经营,对深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并非一无所知。
苏云卿抬起眼,迎上堂姐关切的目光。这位堂姐,果然如记忆中一般通透爽直。她轻轻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特别不顺心。只是病了一场,躺了这些日子,许多事……忽然想明白了些。老在那一方小院里待着,看着四角的天空,觉得人都要僵了。便想着出来走走,看看堂姐这里的热闹,沾沾鲜活气。”
这话说得含蓄,但其中的寥落与寻求改变之意,苏云舒却是听懂了。她心中微微叹息,对这个自幼失母、性子又软、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堂妹,多了几分真心怜惜。
“你能这样想便好!”苏云舒一拍手,语气轻快起来,“这人啊,就不能总把自己困着。我当年非要开这绣庄,族里那些老古板没少说闲话,可我偏不。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堂堂正正,心里头踏实,眼界也开阔。妹妹你是不知道,这外头的世界大着呢,有趣的事儿也多着呢!”
她说得兴起,眼睛亮晶晶的,那份从内而外散发的自信与活力,感染着苏云卿。
“堂姐说得是。”苏云卿微笑颔首,“妹妹今日来,也是想长长见识。堂姐这绣庄打理得井井有条,真叫人佩服。”
“嗐,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苏云舒摆摆手,但眉宇间还是掠过一丝得色。她是个喜欢做事、也能把事情做好的人,这份成就感和认同感,对她而言至关重要。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多是苏云舒讲些铺子里的趣事,或是市井传闻。苏云卿大多安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却总能问到关键处,引得苏云舒谈兴更浓。
“对了,”苏云舒忽然想起什么,吩咐方才那小丫头,“去把前儿新得的那几块‘流霞锦’料子拿过来,给三姑娘瞧瞧。还有,我妆匣里那支新打的、嵌了珍珠的蝴蝶簪子也一并取来。”
丫头应声去了。
苏云舒转头对苏云卿笑道:“那料子颜色极正,正适合做夏衣。还有那簪子,样子精巧,不算贵重,你戴着玩正好。可不许推辞,算是姐姐给你压惊的。”
苏云卿心中一暖,知道这是堂姐的好意,便也不再推拒,只道:“那便多谢堂姐了。”
等待的间隙,苏云卿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堂姐这间小小的账房。靠墙的书架上,除了账本,竟也放着几本闲书和一卷打开的、绘着花卉的图谱。窗下的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镇纸下压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字迹洒脱有力,与寻常闺阁女子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桌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罐上。罐子敞着口,里面装着深绿色的、干燥的叶片,散发着一股熟悉的、略带清苦的植物香气。
是茶。但不是常见的团茶或末茶,而是未经碾磨的、完整的干叶。看色泽和形态,似乎与她昨日在小角门外,隐约闻到的、从茶铺后门飘出的那种“新茶”气味,有几分相似,却又似乎更清新些。
苏云卿的心,轻轻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