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猫咪》liveforlove

1、林，春天快乐

　　阿嚏——
　　“林！春天快乐！”
　　世纪大楼前，冷雾弥漫。一个穿着黑色大衣身披同色围巾的青年在人群与鲜花的热闹中僵硬驻足，身形在冷雾中显得格外纤细。喜气洋洋的店员隔着人群招呼他，他只得略一点头算作回应。围巾边缘之上，那截露出的下颌与脖颈的线条，精致得像薄瓷的边缘，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留下凉意。

　　“你的早餐，加浓黑咖啡加一片吐司的套餐。人这么多，猜你也不想待在店里，提前帮你打包好了。” 青年一如往常地沉默。他鸦羽般的睫毛低垂，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极淡的阴影，随即抬眼道谢，接过纸袋，然后飞快转身离去。一连串动作干净得像切断某种链接。

　　“走那么快，难得做活动，免费领的鲜花还没给他呢。”店员在身后嘟囔。

　　“哎呀没给就没给啦，”另一个店员靠了过来，压低声音，“你看他那样子……长得是跟画儿里飘下来似的，但鲜花到他手上，怕不是要冻成标本。美则美矣，没有温度。”

　　“你懂什么？这可是真鲜花！这年头多珍贵。‘春天没有花，人生没有爱，那还成个什么世界。’，这大标语写着呢。鲜花配美人，天经地义！”
　　“得了吧，他就是一台行走的制冰机。两年了，他可从来没和你说过除‘你好’和‘谢谢’以外的话。”
　　“就算他是制冰机，那他也是最好看的那台。”
　　“切，死颜控。”

　　争论声被林抛在身后。他略显烦躁地拢紧围巾，手指拽着羊绒织物，骨节嶙峋地突出，在一片冷雾中白得有些刺眼。
　　“寒冷已然过去，春天满心欢喜。” 那道清朗的宣传女声，和人们的互相问好声，正从身后咖啡店的方向传来，包裹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集体营造的温暖——这是这颗星球的共识也是部分人类选择在此定居的原因，在科技狂奔之后，只有这颗星球的人类选择了更慢节奏、更温暖的“复古”活法。

　　林在大楼前驻足抬头，星元3577年的初春，天空是蒙蒙的灰色，无数飞车在空中轨道上默然滑过，精确如钟表。视线向下，世纪大楼的墙体正肆意怒放着全息投影的花丛，绚烂到虚假。地面上是手拿鲜花、践行“人生不能无爱”理念的人群，空中是冰冷高效的钢铁洪流。

　　青年站在这幅割裂图景的正中，像一道沉默的裂缝。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用科技模拟出的热烈春日，青年裹紧大衣，转身踏入世纪大楼恒温的“蜂巢”入口。猝不及防的内外温差让他喉咙一紧，闷咳了一声。

　　“咔。”头顶传来一声轻如落叶的认证声。与此同时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同步微微一震，跳出一条略显啰嗦的自动播放反馈：
　　“生理数据已记录。
　　行为数据已记录。
　　环境数据已记录。
　　认证成功。
　　林，春天快乐。寒冬已然离去，但天气尚未回暖，请注意保暖。咳嗽如需药物可在A三领取。重复，可在A三领取。已将有春日庆祝活动的区域标出，欢迎…”
　　“谢谢，我会按你标的，绕道走。”青年听着啰嗦的机械音步履未停，走向他的办公区。手腕上，那条冗长的语音反馈似乎还在无声地循环着，像一层看不见的、温情的薄膜，包裹着这座大楼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他。

　　“早。”林拎着早餐在工位坐下，今天是节日【春天】，也是复工第一天。得益于公司扁平化管理，除极个别高层有单独办公室，其他人工位都是开放式，平时聊八卦非常之方便，同事们大多关系都融洽。大家手拿鲜花，三两聚在一起聊天叙旧。除了林，他正安静地坐在工位上喝着咖啡，周围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人们隔开。

　　“嗡。”一条新讯息。林微微皱了皱眉，打开一看，是就离他就几个工位远的他的上级发来的，但不是并未发往工作邮箱。林探头往那望了一眼，正巧和上级冷不丁来了个对视。刚对上视线，对方果断起身，火速加入旁边的闲聊大军。林没说话，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是一条关怀讯息，对方表示看到了林的打卡影像，看到林咳嗽对林的健康表示关心，再次告知了药物领取处的位置以及表示林如有任何不适可以带薪休息。

　　“收到。”林回复。那头的热闹突然死了一瞬间，然后又重新活起来。林依旧事不关己地嘬着咖啡，只是唇齿无意识地咬着吸管。他的下唇比上唇略丰润些，此刻正泛着一种很干净的光泽，像是被晨露浸透的花瓣内侧。每当光线擦过时，那里便会温顺地亮起一小片柔和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天真的反光。

　　青年叼着吸管静坐着，像是在发呆，眼睫许久未动，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那双眼瞳清透却空茫，像一个精美却没有生气的玩偶。等林回过神来时，就发现工位挨着他的实习生此刻正站在旁边盯着自己半天没反应。实习生的眼神不像在看同事，倒像在观察博物馆里一件易碎的珍贵藏品，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以至于他的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像是在观摩一件绝世珍宝。

　　林抿着唇没说话，拿过刚买的吐司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递给他。实习生这才像被按了启动键，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猛咳两声，咳得有些夸张，仿佛在完成一个规定动作，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接过吐司道谢。

　　“不用谢，反正我也不吃。套餐里自带的。”
　　“去年我都吃你半年早餐了，你什么时候让我请你吃个饭呗？我虽然是实习工资不高，请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实习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不用，也不是特意给你买的。”
　　“行~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啊，最近还没回暖呢别感冒了。”实习生边说边放东西，动作带着一种林此前或许从未深究、此刻却无法忽略的轻缓，仿佛林是在玻璃柜里展览的易碎品。”
　　“没有。”
　　“没有咳嗽吗？”实习生又问。林觉得这话问的有些奇怪，瞥了他一眼，依旧回答没有。那实习生开始又偏头猛咳。林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是你咳嗽吧。”
　　“咳，没，口水呛着了。”林没理他，开始工作。

　　没过多久实习生又闲不下来似的端来一个透明花瓶摆在了林桌上，花瓶里还插着一捧娇艳欲滴的玫瑰。林眉毛皱了皱，刚想开口就被实习生抢了先。“楼下咖啡店送的，好看。你没拿吗？”
　　“没。”
　　“不是一人一支吗，你哪来那么多？”
　　“噢，这个啊，我刚刚说想找花瓶摆你桌上他们一听就把他们的花也给我了。”话音落下的一瞬，林似乎感到斜后方有目光轻轻扫过，又迅速移开。但他没有回头。

　　“你们都不喜欢鲜花的话，应该把它们留给其他人。”林有些不满，秀气的眉微蹙。平时都冷着脸没表情的人此刻一蹙眉反而显得生动了些。
　　实习生讪讪一笑，没有再说话，但眼神却像被粘住了，忍不住悄悄瞥向林。他望着林微蹙的眉，像是看到了冰面上忽然绽开的一丝裂纹，底下有生动流光一闪而过。他看得有点呆，目光粘在那正在缓缓舒展的眉宇间，仿佛在观摩一个珍贵而易逝的奇迹。直到那抹生动的痕迹彻底消失，重新凝结成完美的平静，他才恍然回神，讪讪地垂下眼，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下午的工作时间，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流逝。林的个人终端没有再收到那种过于细致的关怀私讯，但取而代之的，是工位附近总有人“不经意”地路过，或投来欲言又止的一瞥。空气里悬浮着一种集体性的、按捺不住的期待，仿佛某种看不见的计时器正在悄然归零。
　　一缕清甜的、来自真实植物的玫瑰香气，从他桌角那瓶过于娇艳的馈赠中固执地弥散，侵扰着他周身疏离洁净的空气，成为这片寂静里唯一鲜活、却也最格格不入的注脚。
　　下班前十分钟，那个总是出现在他附近的实习生，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蹭到了林旁边的空位坐下。他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面对易碎品的轻缓，仿佛稍重一些的呼吸都会惊扰这片空间的平衡。

　　“林，”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经过练习的、力求自然的笑容，但眼底闪烁的光亮和微微紧绷的嘴角出卖了他的紧张，“晚上部门有聚餐，庆祝春天复工……嗯，大家都很想你能一起去。”他省略了主语，让“大家”成为模糊的托词，而那个“想”字，在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反而透出一丝不容错辨的、属于他个人的恳切。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嗡。”
　　林的终端屏幕亮起，一条新讯息切入。来自那位平日交流仅限必要工作、作风利落的组长。

　　“林，今晚‘春天’聚餐，地点已发至你终端。请务必出席，大家都很期待。” 措辞是简洁的通知，带着不容置疑的公事化口吻，句末却生硬地附着了一个系统自带的、弧度标准的微笑表情，显得突兀又微妙。

　　林的目光从屏幕上那条带着强制温度的讯息上平淡地掠过，扫过实习生因等待而悄然握紧放在膝上的手，最后落回自己冷白的指尖。桌角的玫瑰开得毫无保留，甜香的气息与终端屏幕的微光似乎都试图附着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却只衬托出一种更为凛冽的、不可触碰的洁净感。他就在这矛盾的氛围中心，抬起了眼。

　　实习生感到自己的呼吸在那双清透眸子的注视下微微一滞。他看见林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睫毛，像寒潭表面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风，然后，听到了永远平稳无波的答复：
　　“知道了。”
　　没有肯定，亦无否定。但这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对于实习生和所有竖起耳朵的“路过者”而言，已是一种明确的应允。一种无形的、轻微的骚动，如同无声的涟漪，在临近下班的空气里悄然荡开。许多人暗自松了口气，又隐隐滋生出更多忐忑的期待。

　　林不再言语，视线重新落回光屏流淌的数据上。他侧脸的线条在终端散发出的微光与渐浓的玫瑰香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疏离，却也因为那缕不合时宜的芬芳，氤氲出一层近乎虚幻的、易碎的柔和光晕。他就在那里，是这微妙躁动中心唯一恒定而遥远的核心，无需任何表情或言语，便已收束了所有小心翼翼的视线与未敢言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