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非像》悬一

12、别离与镜方

　　这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出远门。

　　一大早，李雾心和广瑶就收拾好了行装，在渡口与相鸢道别。相鸢要在渌城再留上一阵，继续追查那种怪病。

　　“我给这怪病起了名字，就叫泥人病。”相鸢挑眉，“是不是很形象？”

　　“太形象了，”广瑶故作害怕地搂住相鸢，“我现在看到泥像就害怕，那种神像我再也不想见到啦！”

　　去书肆买书的时候，老板将装着全套书的礼盒递给广瑶，还附带了一个盒子，广瑶打开一看，吓得还给了老板。

　　这个神女像是赠品，真的不要吗？老板问。

　　广瑶猛猛摇头，然后就听老板嘀咕着“这是买椟还珠还是买珠还椟”，将神女像收了起来。

　　因为不方便带一盒子书上路，广瑶找到渌城的驿站，将书寄回太玄山。

　　“我想着反正都要寄书，就顺便给师尊写了一封信，塞在里面一起寄回去了。”广瑶说。

　　“啊！”李雾心反应过来，“应该把药膏也一起寄回去的。”

　　“等去到镜方城，一样可以寄。”相鸢笑道。

　　出发的船只和时辰都定好后，师姐妹在房间里收拾行装。相鸢深感不舍，敲开隔壁房间的门，给她们送了些应急用的药。李雾心看着药突然问她：“你这里有没有能祛陈年旧疤的药？”

　　相鸢一愣：“有倒是有，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想师尊啦？”广瑶一脸了然，看来李雾心不是第一次求药。

　　她给相鸢解释：“我家掌门……也就是大师姐的师尊，年轻的时候脸上被火烧伤过，留了疤。怕吓到人，一直戴着面具。大师姐一直在找治疗的药，尝试过很多种，好像都没什么效果。”

　　相鸢十分理解：“原来是这样，我那里刚好有这种药膏，待会儿我就拿给你。放心，我的祛疤膏给很多人用过，很有效。”

　　李雾心回神，广瑶正兴致勃勃地和相鸢聊起《神女绣罗传》的剧情。从地宫出来后，广瑶对这本书的兴致又上了一个台阶。就算手边没有书，也要拉着一样熟悉情节的相鸢一起讨论那书里的神异鬼怪有几分真假。

　　两人一聊起来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有李雾心兴致缺缺。无他，从小到大听太多次，耳朵都结茧了。她像个路边给人看相的老婆子，先听一大堆生活琐事，再给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人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她虽然懒得加入讨论，但也很享受这种离别前热闹。

　　相鸢四处行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朔京的师傅身边。李雾心和广瑶要找的“步春乡”又只有一个影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太玄山。今日一别，恐怕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联系上了，更别提再见一面。

　　可就算心里清楚，她们也只捡些轻松的话题聊，不愿意让分别变得太过伤感。她们是自己选择离开师长，想要在外面见识一番天地的，对相遇与分离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有些情绪尽管陌生，也要珍惜。

　　这边三个少女相谈甚欢，木栈道上，随世微和庄文镜站在船边，也在道别。

　　“昆川宗派来的那些弟子传回消息，他们只找到了你说的那个地宫，但没有找到你说的那种死而复生的人，里面的泥像也只是普通的泥像，里头没有人。”庄文镜笑了起来，“他们还委婉地怀疑了一下你们是不是因为闷在地下太久产生了幻觉。”

　　随世微冷哼一声：“爱信不信，我本来也没打算指望昆川宗。”

　　庄文镜轻笑：“你放心吧，我会在这里帮你盯着的。还有，你真的要跟着那两位姑娘一起去镜方？”

　　“按照计划，镜方是我最后一站。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随世微不明白他都送人送到船边了，为什么还要问这种废话。

　　庄文镜露出一个揶揄的表情：“不是因为想陪某个人走一趟？”

　　随世微横他一眼，警告他不要乱想些有的没的。

　　“我只是很少见你对什么人这么上心而已，世微兄。”庄文镜点到即止，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到镜方后，记得联系一下那位大人。好歹写封信，汇报一下近况。”

　　“知道了。”随世微应下。

　　时间一到，船夫招呼客人们上船。

　　相鸢和庄文镜一起站在木栈道上目送朋友。船夫刚将系船柱上的绳子解开，庄文镜抓紧这点工夫对船上的人喊：“若是在镜方遇到难事，可以去我庄家的铺子找人帮忙。随世微知道怎么找，你们问他就行！”

　　随世微懒得理他，只是一味地催促船夫开船，说岸上有只青蛙在叫，很烦人。

　　船划开水面，水波荡漾之下，隐约可以看到有鱼在水下跃动，像是想要陪着她们一起去往镜方。碧水蓝天，河景如画，人与船仿佛一起被重叠的山峦小心捧起，又轻轻放下。

　　广瑶站在船尾，看着岸上的人渐渐变成小小一点，她沉默片刻，说：“大师姐，等我们从步春乡回来，就请相鸢来太玄山玩吧。”

　　刚才一直言笑晏晏的三师妹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失落，李雾心走上前轻轻楼住她的肩。

　　“我本来想像话本里的仙人侠客那样，潇洒一挥手，说有缘再见的。可是船一走，我就全忘了……”

　　广瑶只记得要多看一会儿相鸢的脸，将她的样子好好地记在心里。这个年纪的女孩长得快，她怕再见的时候认不出来。

　　·

　　三日后，船靠岸了。

　　天气尚有一丝晚春的清爽，太阳高悬于天际，仿佛蒙了一层薄纱，看着像一碗浓稠的粥，却不烫。

　　踏入镜方城，明显感觉这里要比渌城繁华得多。人烟阜盛，市井烟火之中，还能见到些外域面孔。镜方城靠近岱兰关，关外关内走商都要经过这里，又有通衢连接着三个人口繁多、资源富裕的大城，穿过它们就可以到达国都朔京。

　　外域的商队带来香料、珠宝、马匹，又从这里买走茶叶、丝绸、书籍。这种交换在乱世时也不曾停止，可谁带走得多，谁带走得少，谁带走了无用之物、谁又带走了福泽万世之物，前人自以为算清楚的事，后人却算不清了。

　　白日行船，夜晚休息，在微微摇晃的船里很难休息得好，遇到河水湍急之处，坐卧不安，更是费了许多精神。一趟水路下来，师姐妹两个人的状态都有些萎靡。

　　李雾心本以为下了船随世微就要和她们各走各路，没想到随世微说：

　　“这里不比渌城，人多心思杂，我带你们去找庄家的人。”

　　他这么说，李雾心暗自松了口气，越发觉得随世微对朋友确实很上心，是个好人。

　　她们先是找了家客栈下榻，吃了几口东西，歇了一个午觉，方才觉得精神头好些了。到了和随世微约定好的时间，一同出门去找商队。

　　虽然庄文镜嘴里说不是什么大商队，但当她们真正站在镜方商会的大门口，还是忍不住为这豪气的门脸咋舌。

　　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袖手站在门口，看见随世微，连忙满脸堆笑地走了上来：“随公子，李姑娘，广姑娘，请跟我来。”

　　年轻人名叫花贺，他父亲年轻时四处走商，碰巧在强盗手里救下一个商人。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个书生模样的文弱男人后来会成为镜方商会的会长。花贺如今给会长办事，算是他的心腹。

　　花贺一路将他们三人引至一处僻静的茶室，会长庄逸之正等在里面。

　　李雾心见到庄逸之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与人们印象里那些皮松发福的富商截然相反，他身形瘦削，皮肤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面上蓄须，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髯公。单看外表你甚至说不清他的年龄，因为他有一张苍老的脸，却有一双年轻的眼睛。

　　年轻这个形容并不是说他脸上真的残留着少年的影子，而是一种如河中顽石般的“定”。他谈吐有力，不说废话。他倾听时的样子像个爱护学生的仁师，双眼如两捧清水，你在里面看不到一点算计与污浊。

　　可这样的眼睛，真的会出现在一个纵横商场多年的人脸上吗？

　　庄逸之耐心地将商队的基本信息，人员配置和出关时间都细细与她们说了。只是出关不难，步春乡的向导却难找。他手下的人和那位木匠乔方洽谈过几次，乔方并不愿意当这个向导。

　　“步春乡似乎十分封闭排外，乔方当年远走他乡或许另有隐情。我建议你们亲自去他家里拜访一趟，或许会有所收获。”庄逸之道。

　　“多谢庄会长。”李雾心将乔方的地址记在心里，决定趁天色还早现在就去。

　　喝过一盏茶，吃了几块点心，李雾心和广瑶告辞。随世微有事要留下来，庄逸之说：“让花贺跟着去吧，这小子机灵，或许能帮到你们。”

　　李雾心答应了。

　　按照地址，乔方住在城南的一处巷口，房子朝街的一面做铺子的门脸，藏在巷子里的另一半用来住。到了地方，却见长街上一溜热闹喧嚣的商铺中，有一间闭门关店，一副冷落萧瑟之感。

　　她循路找去，发现这间就是木匠乔方盘下来的铺子。花贺去问旁边小店的老板，却听说乔方已经三天没开门做生意了。

　　李雾心去敲藏在巷子阴影里的门，敲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门开了一条缝，一只警惕的眼睛从门里看出来。审视片刻，门缝变大，露出女人那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在面骨上绷紧的脸：“什么事？”

　　“请问乔方在吗？”李雾心问。

　　“不在，死了。”女人冷漠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