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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间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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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苏妄说的话,云实估计要记一辈子了。
不把它掏出来,破境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苏妄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凿子,一字一句,把他几年来构建的所有认知——关于修仙、关于力量、关于他和苏妄之间扭曲的关系——敲得粉碎,露出底下嶙峋而荒诞的真相。
“当、当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您说的‘掏出来’,不是真的……拿出来?”
这问题蠢得他自己都想笑,可除此之外,他不知该问什么。苏妄的故事太惊人,太颠覆,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盛世图卷被突然撕开,露出背后混乱肮脏的草稿。
“直接拿出来?”苏妄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童言,“那你这身勉强练出来的皮囊,当场就得塌掉大半,跟抽了脊梁骨的蛇差不多。不过比起突破时炸成烟花,确实算个全尸。”
他踱回玉璧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流动的符文,光影在他俊美却透着无尽疏离的脸上明明灭灭。
“你一定很想知道,”苏妄背对着云实,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磁性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心悸,“为什么我成功了,而别人都死了?我身体里那颗东西,到底还在不在?我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有,最关键的——”他顿了顿,转过身,红眸如血,牢牢锁住云实,“我为什么,要把这颗‘改良版’的丹药,给你。”
云实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着,等待那或许更加不堪的答案。
“首先,我修的是‘序乱’。”苏妄伸出一根手指,“‘序’是结构,是规律,是束缚;‘乱’是混沌,是变化,是打破。世人大多以为,先有‘序’,才能控‘乱’。错了。”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癫狂的弧度,“真正的‘序乱’之道,必须先‘乱’到极致,在绝对的混沌与毁灭中,才能诞生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牢不可破的‘序’。‘序’灵根为何罕见?不是因为它更强,恰恰相反——它太容易让人陷入僵化的‘秩序’里,画地为牢,比‘乱’更容易走火入魔,变成一具只知道遵循规则的活尸。”
“我当时濒死觉醒的,是‘乱’。那颗丹药,增强的也是‘乱’。”苏妄指了指自己的丹田,“我可以不用它吗?或许可以慢慢养伤,但那时候我快死了,仇家就在外面,宗门里想看我笑话、甚至想我死的人也不少。我不得不用。”
他走近两步,距离近得云实能看清他红眸深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倦。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实。”苏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力,“我没有突破‘锚定期’。”
云实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对,我没有。”苏妄肯定地重复,甚至笑了笑,“但我比绝大多数‘锚定期’、‘跃迁期’,甚至一些‘环流期’的修士都厉害。傻眼了吧?这个秘密,你尽管跟别人说去。不过,他们不会信。当然,你最好也别说。”
“因为道理很简单——按照正统的修炼路径,不突破‘锚定期’,意味着没有选定本命矛盾,没有构建起自身力量的核心扳机,灵力无法质变,修为上限会被死死卡住。”苏妄摊开手,“就像盖房子不打地基,注定是空中楼阁,一推就倒。更别提我体内还有那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乱丹’。理论上,我早该死了,死得透透的。”
“我在服下丹药、侥幸活下来之后,就仔细检查过自己。那颗内丹的能量,磅礴、暴烈、混乱,足以把当时的我炸成粉末一百次。而我,”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和你一样,原本是杂灵根,而且杂得非常均匀,均匀到近乎没有亮点。是乱丹的极致力量,强行把我那摊均匀的死水,搅动、吸附、扭曲,全部扯向了乱的一侧,才让我显露出所谓的乱灵根天赋。”
“但是,”他话锋一转,红眸锐利,“我同时又能保持相对清晰的理智,没有被混乱彻底吞噬。为什么?” 他自问自答,答案却令人绝望,“因为我放弃了‘进化’。”
“我不再去追求突破下一个大境界,不再去执着于选定什么‘本命矛盾’。我就停在‘感气期’的巅峰,或者说,停在因为‘乱丹’而变异了的、似是而非的‘感气期’。”苏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什么,“我做我的小修士,靠着丹药强行提升上来的、远超同阶的灵力总量和那点‘乱’的诡异特性,在宗门里熬着。很快,我就成了‘伤仲永’的代名词,成了师长惋惜、同门嘲笑的废物。一个明明有强大灵力波动,却连‘锚定期’都进不去的‘天才’。”
云实听得心神剧震。放弃晋升?停在起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绝望和清醒?
“然后我就下山了。”苏妄继续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打着‘行侠仗义’、‘历练红尘’的旗号。当然,我说过,我是天才。”他毫不客气地再次强调这个词,“哪怕境界停在原地,我的灵力总量和对‘乱’之力的粗浅运用,也足够我在凡人地界和低阶修士里横着走。我结识了三教九流的人,有走投无路的散修,有对宗门失望的弟子,有被世道逼疯的奇人,也有单纯觉得我‘有意思’的怪胎。后来,人多了,我就组建了一个松散的组织,也就是大自在天的前身。”
“我的功法,在‘境界’上没有进步,但我对力量的理解、运用的技巧、还有那些歪门邪道的法术研究,从未停止。”苏妄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属于他本性里的恣意,“上限被锁死了,但智慧没有上限。我能把最基础的灵力操控练到极致,能用‘乱’力模拟出各种诡异效果,更能统筹、利用身边每一个人的长处和欲望。当然,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宗门里的,外面的,看我碍眼的,觊觎我秘密的……他们差点就成功了不止一次。但我总是能逃掉,或者反过来,让他们消失。”
他看向云实,目光复杂:“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这句话说得突兀,却斩钉截铁,“无论你觉得多扭曲,多不可理喻。我喜欢看你挣扎,看你算计,看你明明恨我却不得不依赖我,甚至学着爱我。你对我的感情是装的,也无所谓。我确实喜欢你,但又懒得时刻在意你的感受是否舒适。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感受和兴趣。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
“回到正题。”苏妄似乎对刚才的情感宣言并不在意,迅速拉回话题,“当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那个松散的组织也在风雨飘摇中。我开始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让我这个‘锁死’的系统,继续‘升级’。不是突破境界,而是另辟蹊径,绕开那该死的‘锚定期’瓶颈。”
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兴奋,又像是讥诮:“我找到了一些古老禁忌的法子,尝试融合,结果……引来了‘天劫’。”
云实倒抽一口凉气。天劫!那是突破大境界时,天道对修士的“校准”与考验!苏妄连“锚定期”都没到,怎么会引动天劫?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更多的是好奇。”苏妄歪了歪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当时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我不渡了。就在天劫锁定的瞬间,我用尽手段,直接屏蔽了自身所有气机,躲进了事先布置好的秘室。”
“结果?”他摊手,“我在里面躲了三天,出来一看,啥事没有。天劫的气息消散了,而我……该研究出来的‘升级’方法,居然成了。虽然过程凶险,代价不小,但我确实绕开‘锚定期’,获得了一部分本应在更高境界才能掌握的力量特质。”
他看着云实震惊到失语的脸,缓缓道:“显然,别人不是傻子。我这种异常,很快引起了某些同样被困于瓶颈、或是对现有体系产生怀疑的修士注意。我们互相试探,交换秘密,最后发现……嘿,这所谓的修仙大道,这森严的境界等级,好像……并不那么绝对?至少,有漏洞,有别的‘小路’可走。”
“于是,我们这些人,这些发现了‘骗局’一角,或是不甘心被既定路径束缚的异类,慢慢聚集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大自在天’。”苏妄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奇诡的殿宇,“链接我们的,不是血缘,不是严格的师徒传承,而是共同的认知、对‘序乱’之道的探索,或者单纯就是……不想按别人的规矩活。他们,算是我选择的‘家人’。”
“见识了‘天劫可避’、‘境界可绕’这件事之后,我本可以把这‘骗局’彻底捅出去,让天下大乱。”苏妄的语气变得有些索然,“但我没那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看够了乱世,看够了尸山血海。骗局成型了,世界靠着这套‘境界有序’的体系,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稳定。墙内的人以为墙外是地狱,安心活着;墙外的人挣扎求生,好歹有个‘修仙得道’的念想吊着。我无所谓了。这套体系是真是假,是牢笼还是阶梯,对我而言,区别不大。我能跳出去一点,活得自在,就够了。”
他顿了顿,红眸重新聚焦在云实脸上,那里面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但是,我大概还剩点良心吧。”苏妄自嘲地笑了笑,“偶尔,我会想,这套‘骗局’总得有人知道真相,世界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总得有点‘反抗者’,哪怕只是埋下几颗种子。所以,我会特意去找一些像你这样的‘杂灵根’孩子,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么点不同,有没有可能……成为那个变数。”
“所以,云实。”苏妄最后总结,声音清晰而平静,“你体内的丹药,是改良过的。直接‘掏出来’的技术,我这些年已经完善了不少。取出来,你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与凡人无异,但不会死,根基也不会全毁。调养得当,或许还能重新站起来,走一条……更平凡,但也更安全的路。到时候,你再自己选,是彻底离开这个圈子,回去卖你的布,还是用别的法子,从头再来。”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云实头晕目眩,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他的认知。骗局?漏洞?可绕过的天劫?大自在天的真相?苏妄的“良心”和“实验”?
无数疑问和情绪翻滚,最终,一个最初也最直接的问题冲破了他混乱的思绪,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
“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既然你给丹药可能是在‘选种子’……那为什么,当初在栖霞镇,你要用那种方式?那么……恶劣?” 他想起那一晚的冰冷和钝痛,想起之后数年的屈辱与挣扎,“如果你只是想找‘反抗者’,不能换一种方式吗?”
苏妄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嘲笑,也不是惯有的玩味,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疲惫笑容。
“因为啊,云实,”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我活了太久,见了太多,对寻常的感情、温吞的相处,早就麻木了。我需要更强烈的、更极端的情感刺激,才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胁迫,交易,权力不对等下的强制与屈从,恨意与依赖的扭曲交织,还有后来你学着表演的‘爱’……”苏妄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空茫,“这些能带来剧烈的情绪波动,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需要这些,来维持我的‘存在感’。很病态,是吧?但我乐意。”
他看向云实,语气甚至称得上“诚恳”:“如果你想为当年的事,为你这些年的感受,向我讨要代价,我乐意支付。灵石?资源?甚至让我帮你杀个什么人?都可以谈。如果你因此恨我入骨,想尽办法报复我,与我产生更猛烈、更持久的纠葛……我也乐意奉陪。这比无聊的和平有意思多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大自在天这摊子事,我也管得有点腻了。确实该有个人来继位,或者分担一下。上一个我给了类似丹药的孩子……天赋没你好,心性也差些,在第一次尝试绕开‘锚定期’的小关口时,没能撑过去,死了。所以,我看好你。”
最后,他耸了耸肩,一脸理所当然:“还有,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好人,也不想为我的行为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就是这么个人,做了,认了,后果也担着。你想怎么选,随你。是取出丹药当个凡人,还是留着它,继续走这条遍布荆棘也可能看到不同风景的险路?甚至,是恨着我,利用我,然后试着……推翻我,或者推翻这套你看不惯的东西?”
苏妄说完,不再看云实,转身走向玉璧深处,身影渐渐被流动的符文光影吞没,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空旷的大殿中幽幽回荡:“自己选吧。这次,真的没人逼你了。”
云实独自站在无常殿中央,浑身冰冷,脑中一片轰鸣。苏妄的话像一场飓风,将他过去数年构建的一切都卷上了天,撕扯得七零八落。真相、骗局、利用、实验、扭曲的情感、赤裸的选择……巨大的信息洪流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没有屈辱,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恨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虚无,以及在那虚无深处,悄然滋生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明。
路,原来还可以这样走。
或者,不走。
……
无常殿那场颠覆性的对话后,云实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筋骨,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在膳堂旁的那间小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和窥探,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没有立刻思考,没有痛哭流涕,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轻微。脑子里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絮,沉重、滞涩,却又空空荡荡。苏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语——骗局、放弃进化、天劫可避、改良丹药、种子……每一个词都带着千钧重量,反复砸落,将他过去几年赖以支撑的所有认知都碾得粉碎。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修仙为何?力量何用?他与苏妄之间,又到底算什么?一场漫长的、清醒的、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实验?一次恶劣趣味主导下的扭曲互动?还是真如苏妄所言,带着一丝良心的、挑选反抗者的尝试?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真相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而他被裹在最中央,几乎窒息。
他就那样坐着,从午后坐到日暮,从黑夜坐到黎明。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冷清的光斑,又悄然褪去,换上天光。身体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丹田处那颗暗红的内丹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神的剧烈动荡,时而沉寂如死,时而微微搏动,散发着混乱不安的微热。
直到第三日晌午,小屋的门被轻轻叩响。
云实涣散的眼神微微聚焦,却没有动。
门外安静了片刻,一个略显陌生的、恭敬的声音响起:“云实师兄,尊上遣我送些饭食来。”
师兄?这个称呼让云实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大自在天,因着苏妄的关系,确实有些低阶弟子或执事会这样称呼他,尽管他修为低微,身份尴尬。
他依旧没应声。
门外的人似乎也不意外,又等了一会儿,才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门口,脚步声便远去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腹中传来的、尖锐到几乎痉挛的饥饿感,才将云实从那种木然的状态中强行拽回一丝神智。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在紧闭的门扉上。饿……很饿。原来人极度空虚的时候,身体最本能的欲望反而会凸显出来。
他挣扎着,用发麻的手脚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拉开门。门槛外放着一个朴素的三层食盒,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布袋。
他先拿起那个布袋,入手很轻。解开系绳,里面是一支竹笛。
笛身是普通的青竹所制,颜色温润,显然有些年头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笛孔匀称,尾端系着一缕褪色的红绳。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凡间市集上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玩意儿。
云实拿起竹笛,入手微凉。他下意识地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并非他主动操控,而是体内乱丹在感应到陌生物件时自发的、细微的波动。
就在灵力触及竹笛的瞬间,笛身内部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极轻微地“嗡”了一声,一道极其隐晦、若非云实此刻心神异常集中几乎无法察觉的灵力波动,以竹笛为中心,倏地扩散出去,仿佛一道无形的涟漪,迅速投向无常殿的方向。
与此同时,云实感觉到竹笛中段某处,内部的竹节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错位。他手指抚过那里,略一用力,一小截中空的竹管被旋开,里面藏着一张卷得极细的、泛黄的纸条。
他没有立刻取出纸条,而是先看着竹笛本身,又想起刚才那道飞向无常殿的涟漪。这竹笛……是个信物,也是个“示警”装置。只要他打开藏有纸条的部分,或者可能只要他试图折断或破坏竹笛,苏妄那边立刻就会知道。
云实扯了扯嘴角。果然是苏妄的风格。给出选择,留下方法,却也要掌控一切动向。是怕他悄无声息地死掉?还是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他将那截竹管重新旋紧,把竹笛小心地放在一旁,这才打开那个三层食盒。里面是几样清淡却精致的灵食小菜,一碗灵气盎然的清粥,还有一小壶温热的、带着安神效果的灵茶。饭菜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刚送来不久。
云实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端起那碗粥,一口一口,缓慢而机械地吃着。粥很香,灵米软糯,带着滋养经脉的温和效力,顺着食道滑入胃中,渐渐驱散了那令人心慌的饥饿感和虚弱。他吃得很认真,仿佛这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吃完饭,他将食盒收拾好放在门外,重新关上门,坐回原地。这一次,他没有再陷入完全的空白,目光落在了那支竹笛上。
他没有去动那张纸条。现在还不行。脑子里的风暴尚未平息,他无法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去决定是否要取出那颗改变了他命运、也带来了无数痛苦和可能的内丹。
他只是看着竹笛,看着那缕褪色的红绳,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青石镇家中那个灰扑扑的储物袋,想起父母弟妹的脸,想起纸鸢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些荒诞的画本,想起天衡宗后厨的烟火和流衍师兄温和的叮嘱,想起天蕴师姐冷冽的指点和那些被修补好的练功服……最后,无可避免地,想起苏妄。想起他昳丽又恶劣的笑容,想起他带来的伤害与屈辱,想起他偶尔流露的、难以捉摸的专注,也想起他在无常殿中,那番惊世骇俗又疲惫不堪的自我剖白。
恨吗?当然恨。恨他的肆意妄为,恨他将自己拖入这般境地。但此刻,那恨意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而灼热,而是混入了更多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对真相的茫然,对命运的荒谬感,以及对苏妄这个人本身那深不可测的、混合着强大、脆弱、自私与孤独的复杂认知。
接下来的几天,云实依旧没有离开小屋。他按时吃饭,偶尔打坐,尝试梳理体内那依旧躁动不安的灵力,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那支竹笛,或者望着窗外大自在天那奇诡又秩序井然的景象出神。
崩溃的情绪如同潮水,在最初的猛烈冲击后,渐渐退去,留下被冲刷得一片狼藉、却也异常清晰的“滩涂”。他开始能一点点地整理那些碎片化的认知。
苏妄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大部分是真的。那套境界体系或许并非绝对,大自在天的存在就是证明。自己体内的内丹,既是枷锁,也可能真的是一个独特的“机会”。苏妄对自己……或许有几分扭曲的真,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观察、利用,以及对他自身无聊生命的刺激需求。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取出内丹,变回一个普通的、甚至因经脉受损而更加虚弱的凡人?回到青石镇,继续卖布,将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当作一场荒诞的噩梦?可那些经历,那些见识,体内残留的灵力波动,还有对家人处境更深切的担忧,真的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留着内丹,继续沿着这条被苏妄指出可能存在的“险路”走下去?前面是更深的迷雾,是苏妄口中“九死一生”的突破关口,是可能像之前那个孩子一样无声无息死去的结局。但……也有可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获得不一样的力量,甚至,有朝一日真正拥有选择的能力,去保护想保护的,或者……去改变想改变的?
两个选择,都充满未知和风险。一个指向平凡的绝望,一个指向危险的未知。
云实发现,当剥开所有情绪的外壳,最核心、最无法忽视的念头,竟然还是最初的那个——家。
他想让父母不再为生计发愁,想让父亲的手臂得到更好的治疗,想让弟妹有更安稳、更有希望的未来。这个愿望,从未改变,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变得愈发沉重和清晰。
而在理清了关于苏妄、关于修仙、关于自身处境的纷乱思绪后,一个异常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可笑的行动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云实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将那支竹笛仔细地系在腰间,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才朝着无常殿的方向走去。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无常殿外的守卫见到他,并未阻拦,只是微微颔首。云实径直走入殿中。
苏妄依旧在那面巨大的玉璧前,不过这次是坐着的,手里把玩着一枚不断变幻形态的暗红色晶石。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红眸落在云实脸上,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想好了?”苏妄开口,语气随意,听不出什么期待或催促。
云实走到玉台前数步远,停下,看着苏妄。几日不见,苏妄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俊美慵懒、万事不挂心的模样。但云实此刻看着他,却仿佛能透过这层表象,看到底下那活了太久、对寻常情感已然麻木、只能靠极端刺激维系存在感的疲惫灵魂。
他没有回答苏妄的问题,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或者说,第一步。
“我来找你,是想……”云实顿了顿,迎上苏妄略带探究的目光,清晰地说道,“多要几个用微薄灵力就能打开的储物袋。”
“……”
殿内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
苏妄把玩晶石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偏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红眸盯着云实看了好几秒,确定对方脸上没有任何玩笑或挑衅的神色,只有一种近乎耿直的认真。
然后,毫无预兆地,苏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惯常那种带着嘲弄或恶意的笑,而是真正的、仿佛被戳中了某个意想不到的笑点,畅快而短促的笑声。
“哈!哈哈哈……”他笑得肩膀都有些抖动,手里的晶石差点滚落,“储物袋?用微薄灵力就能打开的?还要‘几个’?”他重复着云实的话,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趣味,“云实啊云实,我该说你是……太务实,还是太会扫兴?我刚跟你揭露了修仙界可能的惊天骗局,你憋了几天,出来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储物袋?”
云实站在那儿,任由苏妄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最好容量大一点的,结实耐用的。”
苏妄的笑声渐渐止歇,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红眸重新打量云实,那目光里充满了新鲜的好奇。
“行,你要,我就给。”
他倒爽快,随手在虚空一划,一个暗红色的漩涡出现,他探手进去,哗啦啦掏出一大把颜色各异、但样式都相对朴素的小袋子,像丢垃圾一样,一股脑堆在云实脚边。
“喏,够不够?”苏妄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都是些我早年随手做出来的破烂玩意儿,内部空间稳定,防潮防腐,触发需要的灵力微乎其微,正好符合你的要求。有些里面可能还残留点上一任主人的零碎,你自个儿清理吧。”
云实低头看着脚边那一小堆储物袋,材质从普通皮革到低级灵绸都有,颜色灰扑扑的,确实不像什么珍贵法器。但他蹲下身,一个个仔细检查过去,感受着它们内部的空间大小和灵力触发阈值,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挑选什么绝世珍宝。
苏妄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副样子。等云实检查得差不多了,将那些袋子一个个收拢起来,抱在怀里,直起身,苏妄才悠悠开口:“怎么,准备改行当货郎?还是打算开个杂货铺?”
云实抱着那一堆储物袋,看向苏妄,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这三个字说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
苏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消失。他靠在玉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红眸深深地看着云实。
“走啊?”他语气依旧随意,“也好。说实话,云实,你是我见一个爱一个里面最爱的一个。”他顿了顿,“不过我知道,我也留不住你。你这小子,看着温吞,骨子里犟得很,认准了什么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站起身,走到云实面前,伸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但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
“别死了,啊。”苏妄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平淡的认真,“我还等着看你的‘表现’呢。看看你这颗我亲手埋下的种子,到底能长出点什么来。是悄无声息地烂在土里,还是……真的能捅破天,让我这双看腻了的眼睛,再亮一亮。”
说完,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走吧。竹笛收好,里面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想看,自己决定。大自在天的门,你认得。以后想回来看看,或者惹了麻烦需要个暂时躲雨的地方,随时。”
云实看着苏妄,这个给了他最深伤害、也带来了最颠覆认知、此刻又显得异常“通情达理”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极轻的点头。
“嗯。”
“等等。”
云实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掠过,紧接着,几样东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稳稳地悬停在他身侧。
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普通的灰色钱袋,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传来灵石与金银摩擦的细微声响。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干粮,散发着灵谷和肉脯的混合香气,足够一个人吃上很久。还有……两套折叠整齐的衣物。
一套是毫无纹饰的月白色外袍,料子普通,样式简洁到近乎寒酸,像是那些最落魄的散修或者刻意低调的行脚商才会穿的,丢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另一套,则是鲜明夺目的大自在天制式外袍,暗红色的底料上,用稍浅的金红丝线绣着代表序乱的抽象纹路,质地柔韧,隐隐有灵光内蕴,穿上它,走在哪里都昭示着“大自在天”的门庭。
云实看着这两套风格迥异、寓意截然相反的衣物,沉默了片刻。
“路上总得换洗。”苏妄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白的,省事。红的……或许有时候,也能省点事。” 这话说得含糊,但云实听懂了。白色的普通衣物便于隐匿行迹,减少不必要的注意;而那身大自在天的红袍,在某些情境下,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威慑或通行证。
他没有说谢,只是将钱袋、干粮和两套衣服,与那一堆储物袋一起,仔细地收好,然后迈步,真正离开了无常殿。
回到自己那间小屋,云实并没有立刻动身。他先将那三十几个储物袋一一检查、分门别类,将其中几个空间最大、状态最稳定的单独放在一边,准备留给家里。其余的,或许路上可以用来装些东西,或者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套衣服上。
白色的,大红的。天衡宗的蓝,大自在天的红。仙尊的馈赠,亦是身份的标记。
他坐在床边,拿出了针线——这是他从膳堂杂物间里带出来的,原本用来缝补锅具帆布的粗针和结实的灵线,后来也被他用来修补衣物。
他没有试穿任何一套。而是将两件外袍都铺展开,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沿着缝线,将它们拆解开来。月白色的布料和暗红色的布料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布块,摊了满满一床。
他凝视着这些布料,眼神专注,手指抚过不同的质地和颜色。然后,他开始拼接。不是胡乱拼凑,而是有意识地交错、叠加。用白色的布料作为底衬和主体,将红色的布料裁剪成条状、块状,或作为镶边,或作为肩背、袖口的点缀,甚至将那些金色的火焰纹路小心地拆解下来,重新组合成更抽象、更个人化的纹样,缝制在衣襟内侧或下摆不易察觉的地方。
他的手法依旧扎实,针脚细密而牢固。一针一线,仿佛不是在缝制一件衣服,而是在梳理自己过去几年混乱的轨迹。白色的平凡,红色的张扬,天衡宗的规训,大自在天的恣意,被迫的依附,清醒的利用,恨意,算计,还有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存在过的扭曲牵绊……所有这些,都被他拆开,打散,再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缝合。
当最后一线收尾打结,一件全新的外袍出现在他手中。底色是偏冷的月白,但领口、袖缘、衣摆等处,恰到好处地镶嵌着暗红色的滚边和拼接,那些重新组合过的金色纹路在布料交接处若隐若现,既不会过于扎眼,又透着一股独特的、难以归类的气息。它不再纯粹是散修的寒酸,也不再是大自在天的张扬,而是成了独属于“云实”的东西——一个来自青石镇布店、经历过仙门底层挣扎、又被卷入至高隐秘的年轻人,为自己准备的行装。
他抖开外袍,披在身上。尺寸合身,行动无碍,红白相间的样式在铜镜中映出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影子。他看了片刻,默默脱下,仔细叠好。
剩下的边角料还有不少。云实挑出最柔软、颜色最鲜亮的一块红色内衬布料,比划了一下,开始裁剪。他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与之前不同的温情。飞针走线间,一件小巧的、适合小姑娘穿的短衫渐渐成形,领口和袖口他特意用了剩下的白色布料滚边,还在衣角处,用最细的线,绣了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云纹——那是“云锦记”的标记,也是他们家的姓。
给弟弟云岭的……他看了看剩下的布料,摇了摇头。云岭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衣服做得再合身,恐怕也穿不了多久。不如省下这些或许还蕴含着微弱灵气的特殊布料,回家路上,用苏妄给的钱,去成衣铺子给他买两件结实耐穿的新衣服更实在。
他将给小妹做的小衣服也仔细叠好,和那件红白外袍、准备好的储物袋、钱粮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星斗满天。云实盘膝坐在床上,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不算太久、却经历了无数心境起伏的小屋。然后,他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调息,等待着黎明。
天光微熹时,他背上一个不算大的行囊,将那些准备带回家的储物袋和小衣服仔细收在贴身的衣物内层,腰悬竹笛,悄然离开了大自在天的山门。
守门的弟子似乎得了吩咐,并未阻拦,只是默默让开道路。
晨雾缭绕的山道上,那个穿着朴素旧衣、背影却似乎比来时挺拔了些许的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向山下,走向他阔别已久的凡尘,走向那条连接着过往与未来的、属于他自己的道路。红日在他前方缓缓升起,照亮了蜿蜒前路,也将他孤独却坚定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不再多言,抱着那一堆沉甸甸的、装满了低级储物袋的包袱,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无常殿。
殿外阳光正好,照耀着大自在天奇诡而有序的殿宇楼阁。云实没有回头,径直沿着来路,向山门的方向走去。
腰间,那支普通的青竹笛,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
他离开了大自在天,离开了苏妄的视线,也离开了这持续数年的、充满了屈辱、算计、颠覆与诡异温存的扭曲关系。
第一步,他要去青石镇,回家。把这些储物袋,送给父母。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切实为家里做的事。
至于以后……路还长。
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融入苍茫的翠微山色之中。无常殿内,苏妄重新坐回玉椅,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红眸望着云实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有遗憾,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种子已经撒下,是生根发芽,还是无声腐烂,就看那片土壤,和种子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