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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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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实性格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认命与实用,并非凭空而来。它根植于他十八年平凡却并非全然无忧的岁月,混杂着一些他当时并未深究、却悄然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关于奶奶的记忆便是其中一块。
奶奶在云实很小的时候便不大爱理人,总是独自坐在后院廊下的阴影里,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早已褪色的旧帕子,眼神望着虚空,对绕膝的孙儿孙女也少有寻常祖母的慈爱笑容。街坊邻里私下都说这位老太太个性孤拐,不好相处。云实的母亲林秀提起婆婆,也总是叹气,说公公去世后,婆婆就更不爱说话了。
只有一次,大约在云实七八岁光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因为乖巧地帮奶奶递了杯凉茶,没有像弟妹那样吵闹着要糖吃,奶奶罕见地多看了他两眼。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怅惘的神色,她没头没尾地低声念叨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秋日的落叶:“……谁想嫁呢?可家里都说,这人……是得了道的。”
这话没头没尾,年幼的云实听得懵懂,只记住了“得道”这个有些玄乎的词,和奶奶脸上那份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的漠然。后来他才知道,爷爷早年确实做过一阵小官,虽不算显赫,但也攒下些家底和人脉,父母后来能开起云锦记站稳脚跟,多少仰赖这点余荫。只是爷爷去得早,关于他的传言也有些模糊不清,似乎并非全是好话。奶奶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给爷爷的,两人之间有多少情分,云实无从得知。他只见证了父母——虽是经人撮合相识,却真正相互扶持、风雨同舟的感情。
这段关于奶奶的零碎记忆,像一枚生锈的铜钱,被岁月深埋,平时想不起,却在某个时刻,会被某种相似的情境撬动,露出底下黯淡却坚硬的质感。
离家时,他想帮家里改善生计的愿望是最强烈、最直接的动力。但在他心底某个角落,确实还盘踞着一丝更隐晦的、连自己都不愿细究的念头:他看不得小妹云舒将来可能也面临某种被安排的命运。他不知道父母会如何为云舒打算,是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还是如坊间有些人家那样,若女儿有几分姿色或伶俐,便想着送入高门大户为妾,或送去侍奉修士以期沾点仙缘?他不愿深想,更不敢问,只是这个隐约的担忧,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决心离开安稳、去触碰未知的勇气里,占了那么微不足道却又确实存在的一点点分量。
然后,他遇到了苏妄。
苏妄和他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截然不同。不是父亲那种勤恳沉稳,不是街坊少年们的懵懂或油滑,也不是天衡宗那些修士们的矜持肃穆或高高在上。苏妄是燃烧的、恣意的、充满侵略性和破坏美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喜好,行事准则仿佛只源于自身一时的兴致。
直到界碑林外那场交易真正发生。最初的感受是尖锐的屈辱,身体被侵犯的疼痛和心灵被践踏的冰冷交织;随后他用男人不吃亏这样粗糙的逻辑将自己包裹起来,强行将那段记忆压入心底,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
是纸鸢,猝不及防地戳破了这层自欺的窗户纸。她告诉他,那不仅仅是身体的事,是人格被蔑视、意愿被强行扭曲的伤害。那些话语像一道光,照进了云实内心那片被他刻意忽视的、晦暗潮湿的角落。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与苏妄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是靠着苏妄随手丢弃的储物袋,才萌生了离开家、触碰仙门的念头;他是与苏妄达成了那场不堪的交易,才得以安全穿过翠微山,抵达天衡宗;他是被苏妄随手喂下那颗诡异丹药,才有了测灵碑上显化的乱灵根,进而被霁雪仙尊破例收为弟子;他是因为在天衡宗前途断绝、心有不甘,才又主动跟上了苏妄;如今在大自在天,他更是靠着揣摩苏妄的喜好,来换取修炼资源和关注。
这条脉络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齿冷。他的人生轨迹,从那个雨夜之后,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而这根线的另一端,始终牢牢攥在苏妄手里。这根本不是什么平等的关系,甚至连主仆都算不上——仆役尚有明确的契约和报酬,而他,更像是一件被偶然拾起、因为尚有那么点有趣而被暂时留在手边把玩的物件,随时可能因为主人失去兴趣而被丢弃。
他听说,那颗改变他体质、带给他无尽麻烦也带来一线机遇的人造内丹,绝非寻常凡俗之物,炼制不易,代价不菲。苏妄对每个情人都如此大方吗?他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打听。得到的答案模棱两可,却又指向某个方向:苏妄确实有过不少情人,对待他们的方式……似乎有某种共性。不怎么考虑对方的感受,需要对方来迎合他的喜好,但给予资源和指点时,也确实并不吝啬,只要他当时还有那份兴致。
这认知让云实心中一片冰凉,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了然。很简单,不是吗?在天衡宗,他见识了严明的等级制度,也亲身体验了在底层挣扎、几乎能看到劳作至死结局的绝望。而苏妄,是能与霁雪仙尊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令人忌惮的仙尊级别存在。跟随苏妄,从天衡宗一个备受排挤、前途渺茫的记名弟子,变成大自在天仙尊另眼相看的人(无论这“看”是何种性质),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地位提升或阶级跨越,这几乎是……一步登天,一种匪夷所思的阶级飞升,尽管这飞升的台阶,铺满了屈辱和扭曲的交易。
当他在界碑林外,主动吻上苏妄的时候,这个认知就已经清晰成形。他原本没有这条路可走。他是男子,世间对男子的期待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至少也是养家糊口,何曾听说过男子需要以色事人、倚仗身体换取前程?可苏妄的存在,苏妄对他的那点兴趣,明确地告诉他:这条路是存在的。只是这条路如此隐秘,如此肮脏,如此……令人作呕。
就像纸鸢曾经抱怨过的,偶尔会有男人用那种恶心的眼光看她。云实想,自己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所承受的、所主动献出的,和纸鸢所厌恶的那种恶心,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吧?只是他这条“男子之路”,更隐晦,更不为世俗所明言,因而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其下掩盖的、赤裸裸的不公。
这种对不公的敏锐感知,以前的他从未有过。在青石镇,他只觉得生活不易,需要努力;在仙门后厨,他只觉得人心叵测,需要忍耐。他从未深入想过,为什么仙凡有别?为什么力量决定一切?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高高在上,随意拨弄他人的命运?直到他自己成了被拨弄的那一个,直到他为了往上爬而不得不踏上这条恶心的路,他才骤然看清,这不公平无处不在。他不在的地方有,他在的地方,同样根深蒂固,只是换了一种更精致或更直白的形式。
而他在真正获得足以打破或至少抗衡这种不公的力量之前,什么都做不了。愤怒?呐喊?反抗?在苏妄绝对的实力和喜怒无常的性子面前,只会换来更快的毁灭或更深的玩弄。
那么,眼前只有这条路了。这条用尊严和身体铺就的、恶心却有效的捷径。
“如果我真就是个凡人,或许在某次强行运转这乱丹时经脉碎裂而死,也算是一种……死得其所吧。”这个念头有时会冒出来。这条路是他自己清醒选的,用尊严和身体换来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死亡是其中最干脆的一种失败结局。他不再用“家人或许会原谅”来麻痹自己,这条路本身已是对“安稳度日”的彻底背离。他只是反复确认那个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核心:恨,与不甘。恨苏妄,恨这不公的世道,更恨那个无力到只能踏上此途的自己。正是这份恨意烧灼着他,让他在运转那狂暴灵力时更加决绝,也让他在面对苏妄时,能将那份刻意表演的“狂热”淬炼得更加逼真。死?那只是计划之外的彻底失败。在达到目的之前,他连“死得其所”的资格都没有。
偶尔深夜,苏妄踏着月色或裹着夜露而来时,云实已不再需要调整呼吸或暗自鼓劲。他会放下手里正在研读的粗糙玉简,或停□□内那缓慢运转的、带着暗红流光的灵力,抬起头,看向门边那道身影。
渐渐地,云实开始往侍奉里添加东西。
他留下苏妄那件被换下的、质地特殊的里衣,没有归还,而是洗净后叠放在自己枕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下一次苏妄来时,若瞥见,会挑起眉梢,红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却并不追问。
他开始尝试缝制一些东西。用膳堂仓库里找到的边角料模仿着记忆中流衍师兄剑鞘的大致轮廓,仔细裁剪、下针。得益于多年手感,针脚依旧均匀细密,排布整齐,只是剑鞘的弧形收口和底部封边处理得略显僵硬,毕竟他从未做过这类物件。最尴尬的是,他手头没有合适的衬料和定型之物,成品软趴趴的,更像一个做工不错但完全不成形的皮囊。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个怪模怪样的“剑鞘”放在了苏妄常坐的矮几上。
苏妄来时,一眼便瞧见了。他拿起那软塌塌的皮囊,在指间转了转,目光掠过那无可挑剔的整齐针脚,又落在完全不符合剑鞘功能的柔软形态上。他眉梢微动,忽然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心思挺巧,”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随手将那物事塞进袖中,“可惜料子不对,路子也错了。”
云实垂着眼没作声。隔了几日,矮几上却多了一叠真正的、处理好的柔韧异兽皮,几根用于定型的铁木芯,还有一小盒光华内蕴的冰蚕丝线。皮料边角,还压着一枚极其简易的、勾勒着剑鞘基础结构的玉简图示。
他观察苏妄的饮食。仙尊早已辟谷,但偶尔会饮些灵酒,或尝几口膳堂准备的、蕴含特殊灵气的果品点心。云实便默默记下苏妄多动了几筷的菜式,下次便提前备好,放在触手可及处。酒水的温度,果品的切割方式,他都悄悄调整得更合苏妄那随性中又带着挑剔的习惯。
床笫之间,他的变化更明显。不再是起初的生涩僵硬或后来刻意表演的狂热,而是变成一种更绵密而细致的配合。他会留意苏妄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调整自己的姿态和回应。
然后,他开始说“爱”。
第一次说出那个字,是在一个异常沉默的尾声。没有激烈的喘息,只有黏腻的汗意和未散尽的体温。苏妄靠在床头,赤发蜿蜒在枕上,指尖百无聊赖地卷着云实一缕汗湿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云实侧身躺着,在这片黏稠的安静里,某种淤积的、酸胀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顶到了喉咙口。
“尊上……”他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像粗砂磨过,“……爱。”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太直白,太蠢,和那些画本子里拙劣的戏词一模一样。他甚至没想好为什么要说,只是那一刻,除了这个字,似乎没有别的什么能填满这令人窒息的空白,能解释他此刻躺在这里、忍受这一切的荒谬理由。
身后把玩头发的手指蓦地停住。
“什么?”
“我爱您。”
空气凝成了冰。云实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钉过来,不再是惯常的玩味或漫不经心,而是某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缓慢地刮过他的后颈、肩胛,仿佛要把他从皮到骨剖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
他绷紧了身体,没有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微凉的枕面,热度却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有一个时辰那么长。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身后传来,短促得几乎像是错觉。
“嗯……”苏妄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温热的呼吸带来一阵战栗。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嘲笑,只是这个单音节,就足以让云实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力度不重,却不容拒绝地将他的脸扳了过去。云实被迫对上了苏妄的眼睛。那双红眸在近处看,深邃得骇人,里面映着灵灯细碎的光,也映着他自己仓惶失措的脸。没有感动,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观察似的兴味。
苏妄的拇指缓缓擦过他的下唇,那力道有些重,带来微微的刺痛。
“爱?”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像在品味一个从未尝过的陌生词汇。随即,他俯下身,在云实陡然睁大的眼睛注视下,吻了吻那刚被擦过的唇角,一触即分。
“行啊。”苏妄松开手,重新靠回去,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那你就好好爱着。”
没有承诺,没有回应,甚至没有质疑。他只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像接受一件新奇的玩具附赠的、不知真假的说明书。
云实躺在原地,嘴唇上残留的触感和那句话一起,烧得他耳根滚烫。路已经指明,戏台已经搭好,他甚至自己跳上去念了开场白。那就继续吧。
自那以后,“爱”这个字,便像一枚生了锈却异常好用的旧铜钱,被云实一次次掏出来,擦拭,递出。
苏妄纠正他灵力一个极细微的走岔,他会立刻抬起眼,那眼神湿漉漉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盲目的信赖:“我记住了……您真好。”
苏妄丢给他一块能辅助稳定灵根的、其貌不扬的灰石,他会接过来,捧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后抬眼,嘴角抿出一个很浅、却异常柔软的弧度:“这个……很衬您上次给我的那本笔记,总想着我。”
每个眼神,每个小动作,每句斟酌过的话,都浸泡在一种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依恋氛围里。他甚至学会了在苏妄心情不明朗时,用指尖轻轻勾住对方一片袖角,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直到苏妄挑眉看他,他才垂下眼睫,低声说:“……别走。”
每一次,他都演得极其投入。起初是刻意的模仿,从画本里,从偶尔窥见的其他修士伴侣的相处里。但渐渐地,某些时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全然作假。当苏妄真的因为他一句“喜欢”而多留片刻,当他送出的、缝得歪歪扭扭的剑穗真的被苏妄系在了那柄从不离身的朱红酒葫芦上,当他发现自己在苏妄离开后会下意识看向门口……那种混杂着依赖、恐惧、不甘和一丝扭曲满足的复杂心绪,或许本身就与某种畸形的爱相距不远。
他知道苏妄看得透。这位仙尊的眼睛太毒,或许早把他这点小心思、这场漫长的自我说服与表演,都当成了取乐的一部分。但苏妄从不戳穿。他只是享受着这份被全心全意爱慕的感觉,享受着云实努力为他营造的、这种带温度的氛围,并投喂以更多的关注和资源作为奖赏。
一个需要扮演被爱者来确认掌控与趣味,一个需要扮演爱慕者来换取生存与进阶的资本。他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危险而精致的双人戏,在虚假的温存与真实的利用之间,踩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钢丝,摇摇晃晃地走向未知的前方。每一次云实用柔软的语气说出那些浸着蜜与毒的话,都是在钢丝上更往前一步,既是在取悦苏妄,也是在试探自己——这条用“爱”铺就的捷径,究竟能通向哪里,又会在何时,彻底崩塌。
苏妄对此的反应始终微妙。他从不回应同样的字眼,有时会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实,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妙的戏剧;有时会突兀地打断,用另一个话题或更直接的亲密动作覆盖过去;有时则只是听着,红眸深处光影变幻,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信了几分,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真假。
但云实能感觉到,苏妄吃这一套。这种毫无保留的、将爱作为赤裸筹码摆上台面的献祭姿态,这种明知是表演却依旧努力逼出几分“真意”的挣扎感,似乎比单纯的顺从或反抗,更能勾起苏妄的兴趣。苏妄给予的资源越发丰厚,指点的次数增多,停留的时间也似乎更长了些。他甚至开始主动询问云实修炼的进展,随手解决一些云实自己摸索中遇到的、棘手的瓶颈。
云实乐得不被点破。他攀附着苏妄这棵参天巨树,不用像太监那样付出自宫的代价,他付出的,是另一种无形却更彻骨的东西,明码标价,任人品评玩弄。他不知道这算是好处还是坏处,或许兼而有之。好处是,他获得了喘息之机,获得了珍贵的修炼资源,在这大自在天站稳了脚跟,甚至隐隐被视作“尊上身边有些特别的人”。坏处是,他日日夜夜都在与自己内心翻涌的恶心感、虚无感以及那团始终不熄的恨意作斗争,每一次说出“爱”,都像是在早已麻木的心口又划上一道新的刻痕。
但这是他选的路。用精心包装的爱作为武器和盾牌,在苏妄喜怒无常的宠溺与漠视之间,艰难地攫取每一分可能的力量。他缝制的礼物越来越精巧,揣摩的口味越来越精准,床笫间的迎合越来越熟练,那句我爱你也说得越来越顺口,甚至偶尔,在某个心神恍惚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有一刹那的恍惚——这铺天盖地的、表演出来的爱意底下,是否也真的滋生出了一丝扭曲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与牵绊?
绝对不可能。
月色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云实闭着眼,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再次于心中默念那已成为咒语般的三个字,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荒谬而真实的一切,继续维系下去。
……
修炼的日子如滴水穿石,缓慢却固执地改变着某些东西。
云实体内那颗暗红色的乱丹,在恨意与“爱意”双重浇灌下,日益壮大,也日益与他那均匀驳杂的基底纠缠得更深。他对这股混乱力量的掌控,从最初的狂暴倾泻,渐渐变得可以勉强收束、塑形。修为的水位在痛苦与屈辱中一点点上涨,终于触碰到了某个看不见的屏障——锚定期的门槛。
这一日,他刚从砺心台回来,周身灵力激荡未平,血脉里奔流的灼热与混乱感比平日更盛,丹田处那颗内丹搏动得异常活跃,几乎要撞碎那层脆弱的平衡。他知道,突破的契机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就在这时,一名神情淡漠的侍从来到他小屋外,传达了苏妄的话:“尊上召见,即刻。”
云实心头一跳,迅速压□□内翻腾的气血,换了一身相对整洁的衣衫,跟着侍从往苏妄所居的无常殿走去。无常殿位于大自在天最高处,形制奇诡,似塔非塔,似阁非阁,通体以一种暗红色的不知名石材筑成,表面流淌着如同熔岩般的光泽,却又透着森然秩序。这里寻常弟子不得靠近,云实也只来过寥寥数次。
殿内空旷,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中央一座巨大的、形似混沌星云的暗色玉台,苏妄平日便在那上面打坐或处理事务。此刻,他正背对着殿门,站在一面几乎占据整堵墙的玉璧前。
听到脚步声,苏妄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名侍从便无声退下,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
“过来。”苏妄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
云实依言走上前,在距离玉台数步外停下,垂首行礼:“尊上。”
苏妄这才转过身。他今日未着往常那般华丽的红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赤发松松束在脑后,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恣意,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静。他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那红眸依旧深邃,却不再带着惯有的戏谑玩味,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灵力鼓荡,神思不属,”苏妄缓缓开口,一语点破云实此刻的状态,“是要破境了?”
云实心中一凛,点头道:“是,弟子确有所感,只是……尚欠些火候,恐有关隘。”他这话半真半假,破境之感是真,但“欠火候”却是谦虚,更深处是隐隐的不安。他这身修为根基诡异,突破时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苏妄仿佛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踱步走近,直到距离云实仅一步之遥。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炽热与混乱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云实体内本就活跃的内丹骤然一缩,随即更剧烈地搏动起来,带来一阵闷痛。
“你体内这颗‘小东西’,陪你够久了吧。”苏妄的视线落在云实丹田的位置,仿佛能穿透衣物皮肉,直视那颗暗红的内丹,“当初随手种下,没想到你能把它养到这般地步,还用它走到了破境的边缘。”
云实屏住呼吸,不知苏妄此言何意,只能谨慎应道:“全赖尊上赐丹与指点。”
“指点?”苏妄轻笑一声,意味不明,“是你自己够狠,对自己狠,对别人……演得也够真。”
他抬起手,指尖并未触碰云实,却有一股无形而精纯的灵压笼罩下来,如同最细致的手,抚过云实周身经脉气穴,最终定格在那躁动不安的丹田。
“嗯,养得是挺肥了,和你的根基也快长到一块儿去了。”
云实背上渗出冷汗。苏妄的这种“检查”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入,更……具有某种评估的意味,让他感到莫名的心慌。
“你知道,”苏妄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人造内丹,终究是外物。它助你显化灵根,引你入门,甚至给了你一条看似能走的捷径。但它本身的属性太暴烈,与天地大道赋予的先天根基终究隔了一层。寻常人用它,要么早早被反噬成废人,要么终身困于其带来的虚浮力量,再难触及真正的法则本源。”
云实的心沉了下去。
“你运气不错,”苏妄话锋一转,红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你那均匀得可笑的杂灵根,像一张破渔网,兜住了这颗乱丹,没让它立刻把你炸碎。这几年,你这破渔网居然还被它滋养得结实了些,甚至学着用它打上来的鱼去补自己的窟窿。有点意思。”
这比喻既粗俗又精准,云实听得脸颊发热,不知是羞是恼。
“不过,”苏妄的声音陡然转冷,那平静之下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断,“渔网补得再好看,终究是破网。靠别人扔进来的鱼过活,算不得真正的渔夫。破境锚定,是选定自身之道、奠定未来根基的关键一步。带着这颗不属于你的、属性极端的外丹去突破,就像背着别人的棺材跳自己的龙门,十有八九会卡在半空,不上不下,最后被棺材拖进水里淹死。”
云实猛地抬起头,看向苏妄,眼中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惊惧。他猜到了苏妄要说什么。
果然,苏妄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时候到了。我也该……把你的内丹,掏出来了。”
云实的脸色苍白如纸。
“为……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厉害,“现在?在我……在我快要突破的时候?没有它,我……”
他几乎说不下去,没有这颗内丹,他算什么?一个连稳定感气都做不到的废人?一个笑话?
苏妄看着他眼中翻滚的惊惧、不解,还有那竭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一丝近乎绝望的恨意,并未立刻回答。他转身,缓步走向那面流转着无尽符文的玉璧,目光似乎投向了更遥远的虚空,声音也变得有些飘渺。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云实的问题,语气听不出情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天地……也不太平,或者说,比现在更糟。”苏妄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时光的质感,“外面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战火、厮杀,人命比草贱。后来,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也可能是大家都打累了,一些地方筑起了高墙,圈出一块地,说墙外是没法住的荒芜绝地,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墙内才是生路。那时候,像天衡宗、还有我们大自在天的前身,还有些别的宗门,力量还强,能跟那些筑墙的、想管事的‘中央’掰掰腕子,于是接着打。”
“打来打去,人死得差不多了,田地荒芜,尸骸遍野。活下来的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瘟疫就来了。”苏妄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传闻,“缺医少药,得了病的人,为了不传染给同族亲人,往往只能自己拖着病体离开聚居地,找个没人的角落等死。而掌握着最多医疗资源、甚至有些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的,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和他们的宗门。”
云实屏住呼吸,隐约猜到了什么。
“可修士的灵药,炼制不易,药材珍贵,更重要的是——”苏妄顿了顿,侧过脸,红眸映着玉璧流动的光,“大多数修士视自身经脉修为为根本,轻易不愿损耗自身灵力或珍贵丹药去救那些‘注定要死’的凡人。在他们看来,那叫‘浪费’,叫‘有违天道自然’。”
“墙内的凡人开始绝望,然后愤怒。他们聚集成群,向着最近的山门发起冲击,不是为了求仙,只是为了抢药,为了活命。”苏妄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宗门自然不会坐视,护山大阵开启,飞剑法宝落下……死的人更多了。活着的凡人不敢再种靠近宗门的田地,宗门内的修士也开始严禁弟子随意下山,自己在灵田药圃里种些东西,勉强自给自足。”
“可是那些病了的、伤了的、没了活路的凡人,还是源源不断地聚集到山脚下,哭嚎,哀求,最后变成咒骂,变成又一次徒劳的冲击。死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堆积如山,来不及掩埋,怨气、瘴气、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秽东西开始滋生。你现在去翠微山深处,那些据说有精怪出没、迷雾终年不散的地方,底下埋着的,大多就是那时候的尸骨。”
云实听得背脊发凉,仿佛能闻到那穿越时空而来的血腥与腐朽气味。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小修士。”苏妄的视线似乎真正落回了久远的过去,“跟着师兄师姐在山门巡守,天天都能看见山下那副地狱般的景象。哭喊声日夜不绝,新死的叠着旧死的,活着的在死人堆里扒拉可能还有口气的亲人……我觉得不对。这样不行。”
他转过头,看向云实,红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静静燃烧:“我当时想,既然救不了,也拦不住他们来,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得痛快一点?山下不缺能让人无痛死去的毒草,甚至一些低阶的、我们看不上的丹药,也能做到。给他们一个选择,要么自己离开等死,要么……吃下丹药,至少不必在病痛和绝望里煎熬那么久。还能减少尸骸,减缓瘟疫和怨气的滋生。”
这个冷酷到极点的“解决方法”让云实心头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妄。
“我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关了很久禁闭。”苏妄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他们说我想法偏激,有违天和,近乎魔道。可我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无尽的痛苦中腐烂,就是‘天和’吗?所谓的‘经脉修为’,当真比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比终结那种绝望更重要?”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积年累月的困惑与执拗:“我那时候修为低微,没法像传说中的某些魔道修士那样,直接吸收炼化怨气,也没法跟那些死去的人‘对话’。但我很想问问他们,问那些死在山上山下的人,他们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他们心里觉得的‘公平’,又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么多人拼命想修道,可天道……好像从不轻易下放力量,也不曾公平地分配过资源?如果天道本身不给予,或者只给予极少数人,那我们修道的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成为那‘极少数’,然后继续看着其他人挣扎死去吗?”
云实怔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修仙”的意义。他想的,只是变强,保护家人,摆脱困境。
“后来,我修为高了些,做了一件很蠢的事。”苏妄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单枪匹马,去找了当时怨气最浓重之地、也是最强的一位‘魔尊’论道,我想听听他的说法,也想试试,能不能‘听到’那些亡魂的声音。”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他废了全身经脉,像条死狗一样扔在尸山血海里。”苏妄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时的冰冷与剧痛,“我以为我死定了。就在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几句话。不是某个具体亡魂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无数怨念、不甘、质问凝聚成的……模糊的意念。”
“它告诉我一个方法,一个极其凶险、近乎自杀的方法。”苏妄抬眼,看向云实,红眸锐利如刀,“用几种相生相克、属性极端冲突的毒草与灵材,混合修士濒死时逸散的精元与未散的怨念,炼制成丹。服下后,置之死地,或许能强行重续经脉,甚至……获得一种不同于寻常灵根的力量。”
“我信了。或者说,我别无选择。”苏妄继续道,“我拖着残躯回到宗门,隐瞒了部分真相,只说自己得了奇遇,求一位精通丹道的同门,按照我给出的方子帮忙炼制。那丹药极其难炼,失败了好几次,最后成了两颗。那位同门索要了巨大的好处,才肯出手。”
“我本就是宗门看好的天才,底子还在,身体对灵力的亲和与承受力也远超常人。”苏妄的语气听不出庆幸,只有一种冰冷的叙述感,“我服下一颗,经历了七天七夜生不如死、经脉一次次碎裂又重组的折磨,居然……真的活了下来,而且修为更进一步,灵力属性也带上了那种混乱与吞噬的特性,也就是你现在能感受到的乱。”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云实,一字一句道:“我当时服下的,和你身体里的那颗,本质上……差不多。”
云实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但我的那位同门,”苏妄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他见我成功,心生贪念,又觊觎这丹药可能带来的力量,瞒着我,偷偷服下了另一颗。”他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他死了。就在准备突破下一个大境界的关键时刻,丹药中蕴含的极端冲突力量与他自身灵力彻底暴走,将他从内到外炸得粉碎,魂飞魄散。”
大殿内死寂无声,只有苏妄冰冷的话语在回荡:“我本来想把这配方彻底毁掉、藏起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一星半点,偷了去,自己找材料炼制,然后服用……再然后,无一例外,都在试图突破更高境界时,灵力失控,暴毙而亡。无一例外。”
他上前一步,逼近云实,那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云实窒息。
“现在,你明白了吗?”苏妄的红眸紧紧攫住云实的眼睛,“你以为我给你的,是一条捷径?它确实是,但它更是一把悬在你头顶、随时会在你跳得最高的时候落下的铡刀!‘锚定期’是你奠定自身道基的关键,也是这颗人造内丹与你本身根基冲突最激烈、最可能引爆的时候!你现在感觉到的‘突破契机’,有多少是真正属于你的感悟,有多少是这颗内丹狂暴力量推动下的虚火?”
“不把它‘掏出来’,你这次破境,九成九会和我那偷药的同门一样,死得连渣都不剩。”苏妄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你之前所有的忍耐、算计,你那些‘爱’啊‘恨’的,都会随着‘砰’的一声,烟消云散。你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