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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温珏 ...

  •   温珏第一次意识到欲望是件诚实的事,是在她十六岁加州的卧室里。

      那个春天异常燥热,棕榈树的影子在百叶窗上摇晃。她躺在印着乐队logo的旧床单上,手指顺着自己的腰线向下滑,触到一片陌生的潮湿。没有羞耻,只有好奇——身体像一把刚刚发现能发出新音色的大提琴,每个触碰都能激起陌生的共鸣。

      后来她有了男朋友,游泳队的男孩,肩膀宽阔,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他们在毕业派对的泳池边接吻,他的手掌贴在她湿透的泳衣后背,热度透过布料烫进皮肤。她说“不行,今天住家爸妈在家”,声音抖得不像自己。他松开她,眼睛里有种她当时还不懂的、混合着尊重和遗憾的神情。

      大一下学期,异地恋坚持了四个月就断了。分手是在视频电话里,他说“对不起,太远了”。她看着屏幕上他模糊的像素脸,突然发现自己在意的不是失去他,而是失去某种证明——证明她可以被爱,可以被渴望,可以像所有正常女孩一样拥有青春的凭证。

      ---

      遇到Mason时,她的人生正从悬崖边滑落。

      父亲的工厂,母亲的眼泪,银行账户里日渐减少的数字。她坐在他对面,小口吃着餐厅里昂贵到她不敢细看价格的牛排,听他温和地说:“我可以帮你。”

      那句话像抛向溺水者的绳索。她抓住它,然后发现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他的手腕上。

      最初她分得清:这是交易。他给她钱,她给他年轻的身体和陪伴。但人心是种狡猾的东西,会在黑夜里偷偷改写剧本。她开始收集那些让她以为有真心的时刻:他记得她喜欢的花,在她演出后送上捧花;他会听她讲乐团里的琐事,虽然眼神偶尔会飘向手机;他在床笫间有时会停下动作,盯着她的脸看很久,像在确认什么。

      她把这点点滴滴的温柔像拼图一样拼起来,拼出一个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也许他爱她,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

      直到林佳贤出现在咖啡馆,直到那些照片散落在地毯上,直到她听见他对妻子说“她就是个工具”。

      拼图碎了。不,是拼图从来不存在——那些碎片只是镜子,映出她自己的天真。

      ---

      大厦将倾的感觉是在大二某天突然降临的。

      她站在克利夫兰的超市里,看着购物车里最便宜的意面罐头,手机屏幕上是母亲发来的“这个月药费还没交”。那一刻她突然清醒:音乐学院的象牙塔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而能托住她的不是才华,不是梦想,是Mason每月定时到账的转账提醒。

      她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孟司齐。

      不是看救世主,是看同类。看他削哨片时专注的侧脸,那把薄刃小刀在芦苇上划过的角度精确得像外科手术。看他在排练厅里被暖气遗忘的角落,看他明明有一身才华却依然活得像个边缘人。他们之间有种默契的沉默——都知道对方在为什么挣扎,都不说破。

      有次合练结束,他送她回家。车子停在公寓楼下,熄了火,两人谁都没动。夜色像浓稠的墨水灌满车厢,她能听见他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Le Labo 13的味道——那种洁净的、带着肌肤暖意的麝香。

      “你喜欢这个味道吗?”他忽然问。

      “我更喜欢29。”她说,“红茶和烟草叶。”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那一刻她想吻他,想得手指发颤。

      但她没有。因为不知道那冲动是什么——是孤独催生的错觉?是报复Mason的武器?还是真的心动?

      她分不清。就像分不清自己拉琴时涌起的战栗,究竟是来自音乐本身,还是来自被看见、被认可的渴望。

      ---

      最后选择加拿大是个缓慢的决定。

      像大提琴的调音,旋钮一点点转动,直到某个瞬间音准对了。多伦多大学的音乐系给了她教职,移民律师说她的条件可以走技术移民。她填表,准备材料,参加面试,每一步都冷静得像在完成一首高难度曲目的乐谱。

      离开前她给孟司齐发了条信息:「我要去多伦多了。」

      他回得很快:「什么时候?」

      「下周。」

      「一路平安。」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说再见。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保持在那个恰好的距离:近到能看见彼此眼里的倒影,远到不必看清倒影里的裂痕。

      飞机起飞时,她看着窗外克利夫兰渐渐缩成一片模糊的灰蓝色。想起那把四万美元的大提琴,她把它留在了公寓里。想起Mason送的钻石项链,她在二手网站卖掉了。想起孟司齐削给她的那片哨片,她把它夹在护照里带走了。

      不是纪念。是证据——证明她曾经被认真对待过,哪怕只有一次。

      ---

      现在她在多伦多大学的音乐系任教,教大提琴和室内乐。

      秋天的校园很美,枫叶红得像燃烧的火。她的办公室朝南,书架上除了乐谱,还摆着学生送的小盆栽。周三下午有研究生研讨课,周五带学生弦乐四重奏。生活规律得像巴赫的赋格,每个声部都有明确的位置。

      偶尔在系里的走廊闻到Le Labo 13的味道——某个年轻同事用的,或者哪个学生——她会停顿半秒,然后继续往前走。不再想起克利夫兰,不再想起那双握着双簧管的手。

      有年春天,她在系里音乐厅办独奏会。曲目单上有巴赫、有肖邦,还有一首当代加拿大作曲家的作品。演出结束,掌声中她鞠躬致谢,抬起头时看见观众席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Mason。

      他独自坐在第五排靠走道的位置,穿着深灰色西装,头发比记忆中白了些。掌声停歇后,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了。

      她没有去追。回到后台,学生围过来送花,同事祝贺演出成功。手机在琴盒旁震动了一下,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拉得很好。为你高兴。」

      她没有回复,删除了短信。就像删除一段终于完成归档的旧录音。

      ---

      现在她三十三岁,在多伦多大学的办公室里批改学生的曲式分析作业。窗外飘着今年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花安静地覆盖草坪和枫树的枯枝。

      手机屏幕暗着。没有未读消息。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校园里裹紧外套匆匆走过的学生。想起很多年前,在加州那个燥热的春天,十六岁的自己躺在旧床单上,第一次发现身体会诚实地诉说渴望。

      那时的她不知道,欲望有很多种:对食物的,对温度的,对安全的,对被爱的。而最难以启齿的欲望,是对成为自己的渴望——不依附任何人,不扮演任何角色,只是诚实而完整地成为自己。

      办公桌的抽屉里,护照的塑封夹层里,还留着那片双簧管哨片。她很少拿出来看,但知道它在那里——薄薄的,金黄色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

      那是过去的证据,也是现在的提醒:她曾被人以手艺人的方式认真对待过,而如今,她终于学会了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

      系里的琴房传来隐约的大提琴声,有学生在练习。音准很好,揉弦的幅度克制而深情。

      温珏听着,嘴角微微扬起。

      雪还在下。多伦多的冬天很长,但室内的暖气很足,窗台上的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她走回办公桌前,继续批改作业。红色钢笔在乐谱上圈出一个错误的和声进行,在旁边写下批注:「此处可用减七和弦解决,试试看。」

      字迹清晰,稳定,像她如今拉出的每一个音符——

      完全属于她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番外·温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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