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暴君的病弱质子6 ...
-
日子不紧不慢地滑过去,深秋的寒气一日重过一日。赫连锋召叶安珩“作陪”的日子愈发频繁,有时是午后,更多是夜晚。御书房,寝殿,甚至有时只是宫苑里的某处暖阁。他似乎习惯了在疲惫、暴躁、或是单纯的无聊时,身边有这么个安静、苍白、又似乎能听懂他某些弦外之音的存在。
他们之间,很少谈及朝政,更多是一种古怪的、沉默的陪伴。赫连锋批阅奏折,叶安珩便在一旁磨墨、剪烛、递茶,或是整理散乱的书籍。有时赫连锋会就奏折上某件事随口问两句,叶安珩的回答也多是谨慎的、不带褒贬的、甚至略带书生气的分析。偶尔,赫连锋会嗤笑一声“妇人之仁”或“迂腐之见”,但很少再动怒。更多时候,他只是听着,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那行代表爱意值的数字,在一次次这样的、看似寻常的陪伴中,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的速度,爬升着。从13%到15%,到17%,再到20%……每一分的增长,都伴随着赫连锋一个细微的动作,或眼神的变化。
或许是他深夜批折子时,不再挥退叶安珩,默许他在一旁小几上就着灯火看书;或许是他偶尔烦躁地掷了笔,叶安珩无声递上一盏温度刚好的新茶,他会随手接过一饮而尽;又或许只是某个无言的深夜,窗外风声萧瑟,他忽然抬眼看叶安珩,问一句:“你南梁的冬天,可会下雪?”
那种感觉很奇怪。赫连锋看他的眼神,不再单纯是审视一件物品,而是多了点别的什么。像看一只养熟了的、不吵不闹的笼中鸟,羽毛顺滑,叫声也还算悦耳,放在那里,偶尔能解个闷。叶安珩能感觉到其中若有似无的、一丝连赫连锋自己都未觉察的依赖,像藤蔓悄然缠绕,不致命,却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叶安珩也没有放弃对另一个“任务”的关注。他开始利用“作陪”的机会,留意那些从赫连锋口中、或是他批阅的奏折中偶尔泄露出的一鳞半爪,再结合自己有限的记忆,去拼凑朝堂的局势,特别是关于抚远大将军陆擎的部分。他发现,赫连锋对陆擎的态度越来越微妙。有时奏报军务,他会赞陆擎“勇猛果决,国之干城”,批语用朱砂写得很重。可有时,当叶安珩“不小心”听到赫连锋与某个心腹近臣的几句低语,或是瞥见他御案上摊开的、来自边镇的密折时,那眉宇间的阴郁和烦躁便会加重几分。
陆擎的军权似乎太大了。边军上下,几乎只知大将军,而不知有天子。朝中弹劾陆擎“骄横跋扈,图谋不轨”的奏章,也开始若隐若现。赫连锋将这些奏章压下不发,可叶安珩能从他批阅时骤然停顿的朱笔,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看出,那根名为“猜忌”的刺,正越扎越深。
至于福安,叶安珩观察得更仔细。这个看似忠厚老实的侍从,在叶安珩“得宠”之后,行事愈发谨慎,对叶安珩的照顾也愈发周到,甚至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但叶安珩还是能从某些细节看出端倪:比如福安偶尔出宫“采买”,总会比预计的时间晚回来一些,身上会带着极淡的、不属于宫中用度的皂角气味;比如他有时整理书房,会不自觉地多看两眼与边境或朝中人事相关的、叶安珩随手放下的书页;又比如,每次宫中宴饮或有外臣觐见后,福安总会在伺候叶安珩时,旁敲侧击地问上一两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叶安珩每次都状若不经意地敷衍过去,心里却愈发雪亮。
福安是南梁的人。而且,他背后的人,对赫连锋朝堂的动向,特别是对叶安珩与赫连锋关系的微妙变化,非常关注。
叶安珩不动声色。他依旧扮演着那个体弱、安静、偶尔会说几句不痛不痒之言的质子。只是在某些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被宫墙切割的、狭窄的夜空,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推演着可能。他知道,赫连锋心中那根“背叛”的弦绷得有多紧,而自己这个“南梁质子”,恰好是悬在这根弦旁边,最显眼、也最易被牵连的诱饵。
真正的暴风雨来临,比预想中更快一些。那是一个雪夜,北风呼啸,雪花如鹅毛般簌簌落下,没多久就给宫苑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赫连锋召叶安珩去暖阁,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让他陪着下棋。炉火很旺,炭火噼啪作响,暖阁里暖如春末。赫连锋披着一件玄色的狐裘,倚在榻上,执黑先行,落子依旧凌厉。
棋到中盘,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雪地上踩出沙沙的响动。紧接着,是殿外侍卫低沉的呵斥,然后是内侍总管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禀报声。
“陛下,边关……八百里急报。”
赫连锋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眼皮都没抬:“进来。”
内侍总管几乎是跪爬进来,双手高高举起一份火漆封口的密信,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颤:“陛下,北境军情……急!抚远大将军陆擎……他、他……”
赫连锋放下棋子,接过密信,撕开火漆,抽出信纸。叶安珩垂着眼,依旧看着棋盘,余光却能瞥见赫连锋捏着信纸的指节,慢慢收紧,泛出用力的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那点惯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都没有消失,但整个暖阁的空气,却在这一瞬间,骤然降到了冰点。
“好,很好。”赫连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雪原。他将那薄薄一页信纸,慢慢地、对折,再对折,然后轻轻放在小几上,与那局未下完的棋并排放着。
“陆将军,”他慢条斯理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凿出来的,“果然没让朕失望。”
他抬眼,看向叶安珩。那目光深得吓人,里面有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岩浆,却被极寒的冰层死死封住,只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光芒。
“你猜,”他问,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危险,“朕最信任的大将军,会送给朕一份,什么样的生辰大礼?”
叶安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到了那个雪夜,想到了那个站在御阶之上、用冰冷目光审视他的年轻帝王。那时的赫连锋,是外露的、带着玩味的恶意。而此刻的赫连锋,却是内敛的、凝聚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杀意。
“陛下,”叶安珩放下手中的白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军国大事,安珩不敢妄自揣测。但无论何种境况,陛下皆是执棋人,棋局未终,胜负……犹未可知。”
“棋局?”赫连锋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温暖的暖阁里,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叶安珩,你觉得,朕现在,还在乎棋局么?”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冰冷的风雪瞬间灌入,吹得他披散的黑发和狐裘猎猎作响。他背对着叶安珩,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雪夜,良久,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却比冰刃更锋利的语调,一字一句道:
“朕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兵权,信任,荣耀……朕甚至想过,若有一日,这江山稳固,朕或许……”他顿住,没有说下去,只是肩膀几不可查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比任何暴怒的嘶吼,都更让叶安珩感到心惊。
那是一个被最信任的人,用最锋利的刀,捅穿了心脏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叶安珩看着他的背影。风雪中,那个穿着玄色狐裘的身影,挺拔依旧,却透出一种刻骨的、被世界背弃的孤绝。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帝王,而只是一个被“背叛”这个词,彻底、冰冷地贯穿了的、遍体鳞伤的人。
叶安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这任务,而是为眼前这个人,为这具年轻躯壳下,那个早已被“背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孤独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清晰的刺痛。他站起身,走到赫连锋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也扑打在他的脸上,很冷。但他没有退,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那仿佛要融入雪夜中的、孤绝的背影。
“陛下,”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雪,“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配得上您的信任。但同样,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您所想,皆为背叛。”
赫连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
“陆将军或许有负圣恩,”叶安珩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斟酌了千百遍,“但陛下此刻,需要的不是愤怒,而是判断。判断此事真伪,判断利弊得失,判断……下一步,该如何落子。陛下是执棋人,棋盘之上,从来不是只有黑白二子。弃一子,或许可活全局。但若因一子之失,而自乱阵脚,乃至掀翻棋盘……那便,满盘皆输了。”
他说得很慢,也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甚至没有试图去“理解”赫连锋的愤怒与痛苦。他只是,冷静地,指出了一条路。一条帝王此刻,应该走的路。
赫连锋依旧沉默着。风雪在他身周呼啸,狐裘的毛领被吹得翻飞。时间仿佛凝固了。叶安珩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缓慢而沉重地跳动。视野边缘,那行鲜红的数字,在剧烈地波动,像狂风中颤抖的烛火。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低的笑。那笑声很短,短到几乎淹没在风雪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疲惫,和一丝……连赫连锋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近乎虚脱的松弛。
“你说得对。”赫连锋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没了刚才那种濒临崩溃的尖锐。他缓缓转过身,风雪吹拂着他的头发,有几缕散落下来,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的眼睛很红,布满了血丝,但眼神深处那几乎要将一切焚毁的疯狂,却奇异地、被某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压了下去。
他看向叶安珩,目光沉沉,像是第一次,真正地、不带任何审视和玩味地,打量眼前这个人。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怀疑,但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近乎依赖的探寻。
“朕是执棋人。”他重复了一遍叶安珩的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怎能……自乱阵脚。”
他抬手,关上了窗。风雪被隔绝在外,暖阁内重新恢复了温暖,但那凝滞的空气,却久久不散。
“你,”赫连锋走回榻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盘残局上,又抬起,看向叶安珩,“过来,把这盘棋下完。”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但叶安珩能听出,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紧绷的弦,似乎暂时松了一丝。
叶安珩依言走过去,坐下,执起白子。棋盘上,黑子攻势凌厉,白子看似岌岌可危。他沉吟片刻,落下一子。不是进攻,也不是防守,而是一手极其平淡、甚至有些笨拙的、仿佛自寻死路的“拆”。
赫连锋看着那一步,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落子,而是抬起眼,再次看向叶安珩。目光深深,像是要透过他平静的眼眸,看进他心底最深处。
“叶安珩,”他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重量,“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最好……永远站在朕看得见的地方。”
叶安珩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避,也没有应承。只是沉默地,将目光重新落回棋盘。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在赫连锋那座早已冰封的、布满裂痕的孤城里,他终于,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撬开了一丝缝隙。哪怕那缝隙里,灌进来的,是更凛冽的寒风。
视野边缘,那行数字,在漫长的、剧烈的波动之后,终于,稳定下来,然后,向上跳动了两格。
【爱意值:20% → 25%】
增长得缓慢,却异常坚实。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无声,却带着改变一切的力量。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仿佛要掩埋世间一切声音,也掩埋掉,那刚刚被撬开一丝的、冰冷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