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可靠的高中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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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可靠的高中生
「叮咚——」
正在李星光浏览招聘网页时，门铃声又响起来了。
「这个点还能是谁啊……」
她挠了挠头发，视线还停在屏幕上那行「日语N2以上／正社员经验优先」，嘴里嘀咕着，拖着棉拖鞋走向门口。
猫眼里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黄浅色短发，黑框眼镜，外面套着一件薄外套，比昨天看起来还清爽一点。少年背着个斜挎包，手里捏着一卷什么纸，纸被他捏得有点皱，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用力太大，又悄悄放松了一下手指，像是站在教室门口等人叫出来的班长。
……祐也？
「早上好。」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冲猫眼方向微微弯了下腰，声音却不小，说完又下意识看了一眼门锁，好像在确认对方会不会真的开门。
「早什么早，现在都快中午了……」
李星光小声吐槽一句，还是把门打开了。
冷风一钻进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胡乱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努力把笑容拨上脸：
「哟，这么早就上门拜访，关东煮送完了，今天改推销什么？便利店新出的饭团吗？」
「不是。」
祐也被她这一连串调侃弄得耳朵有点热，清了清嗓子，像在念什么准备好的台词，直直看着她说道：
「我昨天查了下资料，离婚后十四天之内要向入管局报备。」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他的声音既不避讳，也不拖泥带水。说完之后，他又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像是在确认这句话有没有说得太重。
李星光的眼皮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这小鬼，是怎么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两个字的……
等等——入管局报备？
「报备？」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把门开大了一点，「报什么？」
祐也像是终于轮到自己展示成果，往前迈了一小步，把手里捏着的那一卷纸展开。
「昨天你说签证还有一年多，我回去查了一下。」
他从包里抽出几张打印好的纸，边说边指给她看，「这个——『配偶者に関する届出』。网站上写的，持有『日本人の配偶者等』这种在留资格的人，离婚后十四天内，要向入管报告。」
纸上密密麻麻的日文，看得她本能地晕了一下。
「你、你什么时候查的？」
她有点傻眼，「你不是昨天还要上晚班吗？」
「回家之后。」
祐也理所当然地回答，「查到三点。」
「……」
李星光沉默了一秒，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又有点想骂人。
「你查到三点？」她瞪大眼睛，「你明天不用上学吗？」
「今天是明天。」
祐也看了眼她身后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她，「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说完之后，他飞快地别开视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来得太早。
「……我知道现在是十点半！」
她想把他刚才那句「查到三点」按回去，结果自己先被时间噎住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工作日，上午十点半，一个高中生出现在她家门口。
「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她换了个问法，盯着他，「还是现在高中都这么自由？」
祐也移开视线，耳朵尖微微红了红。
「今天……有点事。」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听上去非常不当回事的话，「反正下午再去也来得及。」
他说「来得及」的时候，手在包带上轻轻捏了一下，像是用力把什么想解释的话又压回去。
这句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说法里，隐约透着一点「不想聊」的味道。
李星光下意识想追问，又突然意识到——
自己好像现在也不是很有资格教训别人“要好好上学”。
她咽下肚里的「你别不去学校」那句话，换了一种语气：
「好好好，那位有事的高中生同学，能不能先进来？」
她侧过身，半开玩笑地说，「我穿睡裤吹冷风，可撑不起你这番热情。」
——
被炉的电热丝还在努力发光发热。
祐也一坐进来，屋子里瞬间显得小了两号。
李星光看着他一双长腿努力折叠、塞进被炉下面，突然有点想笑——明明脸还带着少年气，个子却已经往大人那边偏过去了。
她自己则缩在另一边，被炉上方只露出一张圆圆的脸，额前的碎发炸成一团。那张脸天生带点婴儿肥，怎么看都更像大学生，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在日本社会摸爬滚打了几年的「大人」。
「你先坐，我去倒水。」
她想起自己还没刷牙，赶紧背对着他，飞快地收拾了一下桌上摊开的招聘网页打印稿，把「离婚届受理证明」的复印件一起塞进抽屉。
「哎哟，惨上加惨。」
她心里嘀咕，如果被一个高中生看到自己搜索「离婚后二十多岁 女找工作 难度」，那这辈子脸都不用要了。
再回到被炉时，祐也已经把那几张打印好的纸摊在桌上，姿势有点认真：背微微弯着，眼镜滑到鼻梁中间，手指压住纸角，看起来像在准备考试。
「你看。」
他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指着纸上的一行字，「这里写了——十四日以内に出入国在留管理局に届け出なければならない。」（在十四天之内必须要向入管局提出）
「你等等，你说慢点。」
李星光坐下，脑子自动切换「慢速日语听力模式」，「十四天内……要向入管局……提交这个？」
「嗯。」
祐也点点头，「可以邮送，也可以去窗□□。我觉得……亲自去一趟比较安心。」
说到「安心」的时候，他眼睛短暂地看了她一下，又马上躲开。
李星光盯着那行字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昨天的离婚手续好像已经够耗费精力了，结果还没喘两口气，又冒出来一个「十四天期限」的任务。
「不报会怎样？」
她还是问了。
「网站上写的，是违反报告义务。」
祐也如实转述，没有加油添醋，「以后你要申请别的在留资格，比如工作签证，他们会查你有没有好好报。」
他顿了顿，像是怕她听不进去，把语速压得更低了一点：
「……对你不太有利。」
不太有利。
这个说法真的很典型的日本人。
李星光「噗」地笑了一下，笑里没什么真正的开心，只是努力给气氛找个出口。
「你这语气，听起来简直像窗口职员。」
「我只是照着念。」
祐也有点别扭，抿了抿嘴唇，「总之，先把这个交了比较好。」
他把其中一张纸推到她面前，是表格的空白样本。
上面写着名字、在留资格、在留卡号码，还有几项选项，其中那一栏：
配偶者と離婚
配偶者と死別
后面对应着两个小小的框。
「这个地方，勾『離婚』。」
他用指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又抬起头看她，「其他的我可以帮你看，你就照着在留卡写就好。」
李星光盯着那个小小的方框看了好一会儿。
昨天在市役所，把「离婚届」交出去的时候，她只觉得一切太快了，仿佛自己只是顺手把某张纸递过窗口。「离婚」两个字写在表头，给人的感觉还算……抽象。
现在换成她亲手拿笔，在「配偶者と離婚」后面打勾。
好像有人拿签字笔，在她过去这三年的额头上画了个句号。
「这个字好丑啊。」
她硬撑着笑了一句，试图让自己别太认真，「日本人看到一定在心里骂我『中国人连勾都打不好』。」
「不会。」
祐也脱口而出，又飞快补充，「至少……这个勾比他们打得认真。」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别开视线，抓了抓后颈。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入管局？」
李星光把笔放下，努力让自己回到「办事模式」，「今天就去？」
「越早越好。」
祐也看了看手机时间，「我查过，从这边坐公交，大概四十分钟。」
「等等——」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宽松的睡裤，脚上还踩着印着小熊图案的棉拖鞋。
「……」
「你给我两分钟，我换个看起来不那么像废人的衣服。」
她一边往卧室冲，一边喊，「明明是个小孩别总露副老成的嘴脸啊！」
——
换衣服的时候，她对着镜子愣了一下。
镜子里的人扎了个随便的低马尾，脸上什么都没化，皮肤因为在被炉里待太久，涨得红红的，脸颊上那点天生的肉让她看起来更像刚起床的大学生，而不是已经在国外结过一次婚的二十多岁女人。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醒醒，你是大人。」
「你现在要去的是入管局，不是早自习。」
好在东北出来的底子还在——抗冻、能扛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抓了一件像样点的外套披上。
客厅里，祐也已经规规矩矩坐在被炉边，手机正放在桌上，画面停在入管官网的那一页。几张纸叠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她的在留卡复印件。
「……真的很像要去参加什么考试。」
她心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走吧。」
她拿起包，「可靠的高中生同学。」
祐也抬眼看了她一下，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嗯。」
——
公交车不算拥挤，冬天的阳光淡淡地照进来。
李星光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那份已经填好、只等提交的「配偶者に関する届出」，指尖有点发凉。
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圆圆的脸——
因为紧张微微绷着，眼睛却还是大大的，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一圈。
她忍不住把围巾往上提了提，盖住半张脸。
旁边的祐也一手抓着前座椅背，一手扶着她刚才放在座位边缘快要滑下去的文件夹，腿长得没地方放，只好斜着缩着。
他穿的是普通高中制服，外面套了一件便宜牌子的厚外套，帽子上的绒球被风吹得有点乱。耳朵因为冷，冻得微微发红。
几个一起上车的老太太坐到后排，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低声说：
「现在的孩子们啊，谈恋爱都很早呢。」
另一个笑着答：「看起来比较像姐姐和弟弟吧。」
李星光：「……」
——谢谢，至少认出我是姐姐。
她装作没听见，把视线转向窗外。
祐也的反应则慢半拍，等话飘到耳朵里，他才意识到在说他们。耳朵尖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下意识瞄了她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挪开，盯着窗外一块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广告牌。
公交车在入管局附近停下时，她突然有点不想下车。
「走吧。」
祐也先站起来，把那份文件递给她，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很快就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背挺得笔直，比她记忆里那个总是弯腰缩着的小孩高出了一大截。
李星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只好简单说了一句：
「嗯，拜托你啦，高中生行政书士。」
——
入管局大厅的空气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冷气、旧椅子、纸张和各种语言的叹气声混在一起。
取号机前排着几个人，有人抱着孩子，有人拿着一摞文件，还有人戴着口罩，眼睛里全是疲惫。
李星光拿到号码，坐在等候区时，心里有点发空。
祐也坐在她旁边，手里捏着那两张纸，一遍又一遍确认有没有漏填。
每次她看过去，他就把最上面那行再看一眼，像是在给她的未来做最终检查。
轮到她的时候，窗口对面的职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祐也，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
「配偶者に関する届出ですね。」（关于配偶者的文件提出是吧）
「はい。」（是）
李星光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隔着玻璃传出来的。
把填好的表交过去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指。
站在她身边半步之外的祐也，悄悄往前挪了一点，站得更近了一些。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犹豫了一秒，还是伸手在桌面另一侧轻轻按住表格的一角，帮她稳住——动作小到职员几乎不会注意到的那种。
职员确认完内容，把收件章盖在她的那份复印件上，淡淡地说：
「これで届出は完了です。」
又是那句。
「这样手续就结束了。」
昨天在市役所是一次，今天在入管局又一次。
好像每当有一段人生被盖上一个红色的章，就会有人用同样的语气说——「结束了」。
走出入管局的大门时，冬天的风一下子灌过来，吹得她背肌肉一紧。
「结束啦。」
李星光仰头看了看灰白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散掉，「从法律上来说，我现在是一个彻底、干干净净的离婚女人了。」
她努力把「离婚女人」四个字说得轻松一点，结果语气里酸的成分多了一点。
「从开始就很干净。」
祐也低声说了一句，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前方的地砖。
李星光愣了一下。
风吹过来，她突然觉得刚才那点酸意被吹淡了一点。
「哎哟。」
她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你这高中生讲话不要太成熟啊。」
祐也偏过头，耳朵又红了一点。
「只是把网上说的反过来说而已。」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李星光盯着他那张死不认账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安心。
「总之——」
她长出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冲他伸出手，像是在跟人击掌，
「谢谢你，真的很可靠的高中生。」
祐也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愣了一瞬，耳朵又慢慢红了起来。
像是怕自己拍太用力会显得很开心，他故意放轻了力道，只用指尖碰了一下她的掌心。
「……不客气。」
他说完这三个字，嘴角忍不住悄悄上扬了一点，随即又赶紧板回去。
——
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李星光回房，整个人扑倒在被炉旁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来回丢进热汤、捞出来、又丢进冷风的鱼丸。
「啊——终于办完了。」
她把那张盖好章的复印件扔进抽屉，抽屉一关，心里也好像稍微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可靠的高中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