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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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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苏云絮都在那种被无形目光审视的感觉中度过。
萧令珩待她似乎与往常无异——依旧召她去书房,偶尔“教导”她写字,赏赐也源源不断。但苏云絮总能察觉到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
有时萧令珩会突然问起她幼年在永州的琐事,语气随意,问题却精准;有时她的目光会久久停留在苏云絮的左肩方向,仿佛能穿透衣料,看见那枚“形似残蝶”的胎记。
苏云絮竭力扮演着顺从、懵懂、甚至有些笨拙的角色。她将“安”与“静”写得越来越工整,回答问题时也越发谨慎小心。
她知道,自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细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而府中也并非只有她一人绷紧神经。婉嫔“自缢”的余威仍在,承露殿一直空置着,无人敢提搬入之事。府内气氛肃杀,下人们行事更加悄无声息,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一顶于暮色中悄然抬入府门的青绸小轿。
没有仪仗,没有喧哗,只在角门处略停一停,验了牌子,便由两个粗使婆子抬着,径直往西边一处名为“疏影斋”的僻静院落去了。
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府邸每个角落。
“听说是江南巡抚献上的美人,姓沈,名唤‘曼儿’,才刚满十六……”
“江南来的?怪不得,我昨儿远远瞧见抬轿子的婆子,说那手腕子细得跟嫩葱似的,皮肤白得能透光!”
“嘘——小声些!殿下昨夜就召见了,在疏影斋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呢……”
“一个时辰?!殿下平日去栖霞阁,也不过……”
“噤声!不要命了?!”
窃窃私语在回廊转角、井台边、甚至送膳的路上飘荡,像细密的尘埃,无孔不入地钻进苏云絮的耳朵里。
她正由柳芽儿陪着,在栖霞阁后的小园子里散步。说是散步,也不过是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透一口不那么压抑的空气。柳芽儿显然也听说了,小脸绷着,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苏云絮望着墙角一丛开始凋零的秋海棠,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酸涩的滞闷。
萧令珩昨夜……召见了新人?待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能做什么?写字?品茶?还是……
她猛地掐断了思绪,指尖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她有什么资格去想这些?她不过是另一只被锁住的雀儿,有什么立场去在意主人是否有了新的玩物?
可那种滞闷感并未消散,反而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园子月亮门那头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和女子娇软的说笑声。
“姐姐你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可真肥,颜色也鲜亮!”
“是呢,比咱们江南别院养的还好。可见殿下府里,连鱼儿都是极用心的。”
苏云絮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两个衣着鲜亮的年轻女子正沿着池边小径走来,身后跟着几名低眉顺眼的侍女。
当先一人穿着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杏子红绫缎披风,发髻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当,娇艳得如同三春芍药。她身侧稍后半步的女子则穿着水绿绣缠枝莲的襦裙,容貌清丽些,气质也更温婉。
两人显然也看见了苏云絮,说笑声戛然而止。
鹅黄衣裙的女子目光在苏云絮身上迅速扫过,从她素净的月白襦裙、简单的发髻,看到她不施脂粉却依旧难掩殊色的脸,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比较。随即,她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天真好奇的笑容。
“这位姐姐是?”她开口,声音甜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侬口音。
她身边的绿衣女子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曼儿,莫要失礼。这位想必是早先入府的苏姑娘。”说着,朝苏云絮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疏离,“苏姑娘安好。我们是新入府的,我姓宋,这位是沈姑娘。初来乍到,不识府中姐妹,若有冲撞,还望苏姑娘海涵。”
沈曼儿?果然是她。
苏云絮按捺住心中翻涌的莫名情绪,也微微还礼:“宋姑娘,沈姑娘。”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曼儿却仿佛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上前两步,笑容更盛,亲热地想去拉苏云絮的手:“原来你就是苏姐姐!我早听说府里有一位苏姑娘,生得跟天仙似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殿下真是好福气……”
她的手即将碰到苏云絮时,苏云絮几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
沈曼儿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顿了顿,随即化作一丝委屈和茫然,眼圈竟微微红了:“苏姐姐……可是不喜欢曼儿?曼儿只是……只是想与姐姐亲近些。在这府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声音渐低,配上那副娇怯含泪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怜惜。
宋姑娘连忙打圆场:“曼儿年纪小,不懂事,苏姑娘莫怪。”她看向苏云絮的眼神,却带上了几分谨慎的打量。
苏云絮心中那股滞闷感更重了。
她看着沈曼儿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抹或许并不全然作伪的依赖和怯意,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像沈曼儿这样,娇憨天真,主动亲近,才是被困在这金笼里该有的“生存之道”吗?
“沈姑娘言重了。”她最终只吐出这几个干巴巴的字,“我不过是出来走走,不打扰二位赏景了。”
说着,她便要带着柳芽儿离开。
“苏姐姐留步!”沈曼儿却急急唤住她,从腕上褪下一只莹润通透的翡翠镯子,递过来,“姐姐,这镯子是我家乡带来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是曼儿一片心意。初来乍到,还请姐姐日后……多多照应。”她眼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那镯子水头极好,碧汪汪的,一看便价值不菲。
苏云絮看着那镯子,又看看沈曼儿盈满期待的眼,心中一片冰凉。
这哪里是示好?这分明是试探。用一只名贵的镯子,来换一个“相安无事”的承诺,或者……一个潜在的盟友。
她若收了,便是默许了某种规则;她若不收……
“如此贵重之物,云絮愧不敢受。”苏云絮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平淡,“沈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府中自有殿下和嬷嬷照应,无需多虑。”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脚步看似平稳,袖中的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
她能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一道委屈不解,一道深沉审视,如芒在背。
直到走出很远,柳芽儿才怯生生地开口:“姑娘……那位沈姑娘,看着倒不像难相处的……”
苏云絮没有回答。她望着廊外逐渐昏沉的天色,心中那潭死水,却被投入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再也无法平复的涟漪。
是夜,萧令珩传了苏云絮去书房。
苏云絮一路心神不宁。白日里沈曼儿含泪的眼、递出的镯子、还有那些窃窃私语,反复在她脑中回响。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萧令珩今夜召她,会不会也召了沈曼儿?会不会让她在一旁看着,如何“教导”新人?
踏入书房时,她的指尖冰凉。
书房内却只有萧令珩一人。她穿着常穿的玄色便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着,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来了。”
“殿下。”苏云絮敛衽行礼。
“过来。”萧令珩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惯常的审视,“今日在园子里,见到新来的人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是。”她低声应道,“见了沈姑娘和宋姑娘。”
“觉得如何?”萧令珩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枚白玉镇纸把玩,语气随意得像在问今日的茶点。
苏云絮沉默片刻,谨慎答道:“沈姑娘……天真烂漫,宋姑娘……沉稳知礼。”
“天真烂漫?”萧令珩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江南巡抚精心调教了三年,送进京来‘固宠’的棋子,你倒觉得她天真烂漫?”
苏云絮猛地抬头,对上萧令珩似笑非笑的眼神。
“那镯子,”萧令珩继续道,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是江南玉雕大师顾三手的作品,有价无市。她用这个来试探你,你倒是撇得干净。”
原来她连镯子的细节都一清二楚。苏云絮背脊泛起寒意,却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冰凉了然。
“奴婢……不敢收。”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是不敢,还是不想?”萧令珩追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伪装。
苏云絮再次沉默。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不敢吗?是。是不想吗?好像……也是。她不想被卷入这种用礼物和眼泪编织的关系网,不想去分辨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假意,更不想……不想看到萧令珩用对待她的方式,去对待另一个娇憨鲜活的“曼儿”。
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让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萧令珩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深沉了几分。她忽然换了个话题:“字练得如何了?”
苏云絮愣了一下,才道:“仍在临摹殿下赐下的字帖。”
“写。”萧令珩指了指早已铺好的宣纸。
苏云絮依言上前,提起笔。手腕依旧有些僵硬,但比起最初已稳了许多。她吸了口气,摒除杂念,在纸上缓缓写下“静心”二字。
笔锋仍显稚嫩,却已初具形态,尤其是那个“心”字,一点一勾,竟隐隐带出一丝隐忍的力道。
萧令珩看着那两个字,良久未语。书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有进步。”她最终评价道,语气听不出褒贬。她站起身,走到苏云絮身后,如同往常一样,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熟悉的冷香再次将她笼罩。苏云絮身体微僵,白日里沈曼儿含泪的眼和那句“殿下真是好福气”忽然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
萧令珩带着她的手,在“静心”二字旁,另起一行,缓缓写下一句诗:
“水深波浪静,人静天地宽。”
她的字迹遒劲洒脱,与苏云絮的稚嫩形成鲜明对比。写完后,她并未立刻松手,而是就着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在苏云絮耳边低声道:
“看见了吗?静,不是不动,而是于波澜深处,自有乾坤。”她的气息拂过苏云絮敏感的耳廓,“府里来了新人,是风波,也是试炼。有些人,会急着亮出爪牙,划分地盘;有些人,会惶恐不安,自乱阵脚……”
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苏云絮的笔尖,在那句诗下方,重重画了一个圈。
“而你,云絮,”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我要你静观。看清楚,谁在搅动风云,谁在隔岸观火,谁……才是真正值得你花费心神去应对的。”
苏云絮的心跳骤然失衡。
“殿下的意思是……”她声音微颤。
“我的意思是,”萧令珩终于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淡漠,“从明日起,每日晨省,你也来。就坐在那儿,看,听,不必多言。”
晨省?那是府中低位妃嫔、美人们每日向高位者请安的规矩。萧令珩从不耐烦这些,通常由陈嬷嬷代为主持。如今却要亲自去,还要她也去“看”?
“是。”苏云絮低下头,应道。心中那潭水,已被彻底搅浑。
萧令珩似乎有些倦了,挥挥手:“去吧。记住,‘静’字当头。”
苏云絮行礼退下。走到门边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萧令珩已坐回书案后,重新拿起了那枚白玉镇纸,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疏离,仿佛刚才那番近乎耳语的提点从未发生。
疏影斋的方向,隐隐有丝竹声传来,悠扬婉转,在寂静的夜色中飘荡。
苏云絮收回目光,踏出书房。廊下的风很冷,吹得她衣衫拂动,也吹得她心头那点陌生的、酸涩的、名为“在意”的涟漪,层层扩散,再也无法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