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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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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信纸,在她指尖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脆响。
苏云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滞,随后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朝书房门口瞥了一眼——空无一人,只有廊下的光影静谧地铺陈在地板上。
萧令珩没有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指稳住,将那张信纸完全抽了出来。
纸是上好的浣花笺,透着淡淡的檀香味,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字迹是萧令珩的——她已见过她批阅文书,那笔锋凌厉如刀、转折处却带着独特婉约的字迹,她认得。
而纸上,确实写着她的名字。
不止一个。
从上至下,是几行简短却令人触目惊心的字句:
苏云絮,女,约十七。
永州西林县人士(存疑)。
养父母苏氏,早殁。
特征:琥珀瞳,左肩后一寸有淡红胎记,形似残蝶。
丙辰年腊月于永州官道为李姓乡绅所掳,转卖途中逃脱,冲撞御驾。
疑点:
一、胎记与北疆赤狄部族圣女印记相似(需核实)。
二、逃脱时机巧合,距黑风峡驿道仅三十里。
三、李姓乡绅与睿王府外院管事有姻亲。
暂留观。勿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苏云絮的眼睛里。
她不是没想过萧令珩调查过自己。她这样凭空出现、又生着这样一张脸的人,被查个底朝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当这些冰冷的字句如此赤裸地摊开在眼前,尤其是那些“疑点”,那些将她与“北疆”“狄戎”“睿王”联系起来的字眼,仍让她感到一阵灭顶的寒意。
原来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顺从、所有战战兢兢的存活,在萧令珩眼中,都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
而那句“暂留观。勿惊。”更让她心底发毛——像猎人对落入陷阱的猎物,并不急于宰杀,而是饶有兴致地观察它如何挣扎。
左肩后的胎记……她自己都很少注意。萧令珩却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是如何将这与什么“北疆圣女印记”联系起来的?
还有李员外……竟然和睿王府扯上了关系?是巧合,还是她从一开始,就被人当做棋子,丢到了萧令珩的面前?
无数疑问和恐惧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缠绕住她的脖颈。她感到窒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云絮浑身一颤,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惊叫出声。她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信纸塞回那叠文书之下,手指却因为颤抖,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一方青玉镇纸。
“啪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瞬。
苏云絮猛地站直身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迅速抓起刚才练习的毛笔,蘸了墨,胡乱地在面前的宣纸上涂抹,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墨汁溅开,污了袖口。
门被推开。
萧令珩走了进来。她手中端着一个小小的甜白瓷盏,盏中冒着丝丝热气,散发着清甜的枣香。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苏云絮身上,随即扫过书房——掠过书桌,掠过那叠文书,最后落在滚落在地毯上的青玉镇纸上。
苏云絮屏住呼吸,捏着笔的手指关节泛白。
萧令珩缓步走来,弯腰拾起镇纸,用指尖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将它轻轻放回原处。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声脆响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
“怎么了?”她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苏云絮面前那张被胡乱涂画、不成字形的宣纸上,“写烦了?”
“没……没有。”苏云絮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紧绷,“是……是云絮笨拙,不小心碰掉了东西,惊扰了殿下。”她低下头,不敢看萧令珩的眼睛。
萧令珩没有立刻接话。书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苏云絮紧绷的神经上。
她能感觉到萧令珩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如同冰冷的蛛丝拂过肌肤。
良久,萧令珩才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瓷盏放在书桌空处。“宫里刚贡来的蜜枣茶,温补安神。”她顿了顿,似笑非笑,“你脸色不太好,喝了它。”
命令的语气。
苏云絮不敢违抗,放下笔,端起瓷盏。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清甜的枣香钻入鼻尖,却丝毫无法缓解她喉头的紧涩。
她小口啜饮着,味同嚼蜡。
萧令珩就站在她身侧,目光似乎落在那叠文书上,又似乎没有。她忽然伸手,从苏云絮手中拿过那支蘸饱了墨的毛笔。
“手腕还是太僵。”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却让苏云絮寒毛直竖。“我教你的是‘提按转折’,不是‘砍劈剁削’。”
她再次站到苏云絮身后,如同之前那样,握住她拿笔的手。温热的胸膛贴上苏云絮微颤的后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贴近,更不容回避。
“放松。”萧令珩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枣茶的微甜和一种独特的冷香。“你绷得像块石头,怎么写得好字?”
她的手带着苏云絮的手,在干净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安”。
笔锋圆融,力道均匀,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心不安,则字不稳。”萧令珩的声音低沉悦耳,仿佛只是在传授书法心得,“云絮,你的心……此刻安吗?”
苏云絮的身体微微一震。
她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仅仅随口一问?
“殿下……”她试图开口,声音却细弱蚊蚋。
“嘘。”萧令珩打断她,握着她的手,又写下一个字——
“静”。
“在这府里,想要活得长久,有时需要的不是聪明,而是‘静’。”萧令珩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看得多,想得多,动得多……未必是好事。明白吗?”
苏云絮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明白了。萧令珩知道了。她知道她动了那张信纸!她在警告她!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她,但同时,一股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倔强,也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滋生。
如果萧令珩要杀她,或者要严惩她,恐怕早就动手了。她没有。她只是用这种方式,漫不经心地敲打她。
为什么?
“奴……明白。”她最终吐出这几个字,顺从地垂下眼帘。
“明白就好。”萧令珩似乎满意了。她松开了手,却没有立刻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微微偏头,打量着苏云絮苍白的侧脸和颤抖的睫毛。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流连在那片肌肤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
“这张脸……”她忽然轻声开口,指尖抬起,轻轻触上苏云絮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苏云絮又是一颤。“生得真是恰如其分。多一分则艳俗,少一分则寡淡。尤其是这双眼睛……”
她的指尖滑到苏云絮的眼角,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
“惊恐时,亮得像淬了火的琥珀;顺从时,又柔得像蒙了雾的秋潭……”萧令珩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愉悦,反而有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你说,若是有一天,这眼睛里装的不再是恐惧和顺从,而是别的……比如,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又会是什么模样?”
苏云絮的心脏狠狠一抽。
她不敢回答,甚至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萧令珩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收回了手,转身回到书桌后,仿佛刚才那番曖昧而危险的对话从未发生。
“继续练吧。”她重新拿起那卷古籍,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安’与‘静’,各写一百遍。写不完,今日便不用用晚膳了。”
惩罚,轻描淡写,却精准地落在实处。
苏云絮默默地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手腕依旧僵硬,墨迹依旧笨拙,但这一次,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模仿萧令珩刚才写下的那个“安”字。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更漏绵延不绝的滴水声。
窗外,日影渐渐西斜,将庭院中的树影拉得老长。偶尔有飞鸟掠过,留下一声短促的啼鸣,很快又消失在暮色将至的天际。
苏云絮一笔一划地写着,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信纸上的字句,以及萧令珩那句意味深长的问话。
“若是有一天,这眼睛里装的不再是恐惧和顺从,而是别的……比如,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又会是什么模样?”
恨吗?
她当然恨。恨这无常的命运,恨这吃人的世道,恨这座华丽冰冷的囚笼,也恨那个将她锁在这里、随意玩弄她身心的人。
可除了恨,还有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要想活下去,要想弄清那些“疑点”背后的真相,眼下,她只能继续写下去。
写这个“安”字。
写这个“静”字。
写得手腕酸软,写得指尖发麻,写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连同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屈辱、疑惑,以及那丝微弱却顽固的不甘,一起深深地刻进骨血里。
萧令珩偶尔从书卷中抬眼,目光掠过她低垂的、苍白的、却异常专注的侧脸。那冰封的眸底,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转瞬即逝。
栖霞阁的夜,还很长。
而某些蛰伏的東西,似乎已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探出了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