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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JIANGXUE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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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
都察院后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僻静小院,门前两盏褪了色的白纸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吱呀”的呻吟,洒下惨淡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紧闭的门扉轮廓。门楣上无匾无字,只悬着一块半新不旧、被风雨侵蚀出暗痕的木牌,上书“敛骨轩”三字,墨迹早已斑驳。此乃都察院存放待验尸身、或特殊证物之所,平日人迹罕至,唯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吏与仵作往来,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石灰、药草与陈年积尘的阴冷气味。
此刻,小院门户紧闭,内里却灯火通明。正堂被临时布置成验尸之地,长案之上,白布覆盖着李贽的遗体。四周窗户被厚毡封死,唯恐一丝光线漏出。墙角铜盆中炭火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与淡淡的、令人不适的甜腥气。
江雪衣与董经纬肃立案前,神色凝重。他们对面,站着一个身量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布袍、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子。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专注地检查着身旁木架上整齐排列的各式奇形刀具、银针、骨锯。他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眼前并非一具待验的尸身,而是一件需要仔细拆解的器物。
此人正是谢长离提过的、精通仵作之术的奇人,唐不言。名字取得古怪,人也如他的名字一般,沉默寡言,只在必要时开口,惜字如金。他本是刑部老仵作,因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屡遭排挤,后被时任刑部尚书的陈明远赏识,调入都察院,专司疑难尸检。其验尸手法独到,观察入微,在刑名圈内颇负盛名,却也因其不近人情的作风和古怪的癖好,让人敬而远之。
“唐先生,有劳了。”董经纬拱手,语气郑重。
唐不言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扫过江雪衣,略一停留,便移开,声音平淡无波:“验何处?”
“心口。”江雪衣沉声道,取出昭华长公主所赠的银盒,小心打开,露出那枚黝黑细长的牛毛针,“先前长公主殿下已验得,李学士心口中此毒针,乃是致命伤。毒茶为掩人耳目。然,凶手如何近身发射毒针,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亦无他人足迹,此为一疑。其二,李学士死前,似曾接触朱砂与檀香,指甲缝中有织物纤维,掌心有灼痕,不知唐先生可能从中看出端倪?”
唐不言接过银盒,用一把细长的银镊子夹起毒针,凑近灯光仔细端详。灯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和那双过于专注、几乎不眨的眼眸,显得有些瘆人。片刻,他放下毒针,走到尸身旁,掀开白布。
李贽苍白僵硬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尸斑愈发明显。唐不言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尸体正面,尤其在心口针孔处停留良久。接着,他戴上薄如蝉翼的、浸过药水的手套,开始仔细检查尸体的双手、指甲,甚至翻开眼睑、口唇查看。
室内静得只剩下炭火爆裂声,和他偶尔移动器具的轻微磕碰声。江雪衣与董经纬屏息凝神,看着唐不言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般,有条不紊地工作。他检查得极细,有时会用特制的放大镜观察,有时用银针轻刺,有时凑近嗅闻,神情专注,仿佛置身无人之境。
约莫一炷香后,唐不言直起身,脱下手套,扔进一旁的药水盆中。盆中药水瞬间变黑,发出“嗤”的轻响。
“如何?”董经纬迫不及待地问。
唐不言走到一旁的水盆边,慢条斯理地净手,用布巾擦干,方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板无波:“毒针,玄铁掺寒金所铸,淬‘见血封喉’,机簧发射,力道精准,入骨三分,针尾有细微螺旋纹,非寻常匠人所为,乃军中或大内高手定制之物。发射距离,三步之内。”
三步之内!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动。如此近的距离,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极大!
“死者衣物完好,无挣扎破损,针孔周围无灼烧痕迹,说明发射时无声无息,死者未及反应。针上剧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毙,故无呼救。”唐不言继续道,走到尸体脚边,指了指其靴底,“靴底有微量檀香木屑,与书房地面香炉旁散落木屑一致。死者应是立于香炉附近时遇袭。”
他转向尸身双手:“左手小指指甲缝中嵌有靛青色丝绒纤维,经辨,为江宁织造暗纹缎,常用于四品以上文官常服补子边缘。纤维新鲜,应系死前较短时间沾染。右手掌心确有灼伤,呈不规则点状,非火焰直接灼烧,更像……被滚烫的细小硬物瞬间烫伤。”
“滚烫硬物?”江雪衣皱眉,“何种器物?”
唐不言走到放置证物的桌边,拿起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从李贽书房取来的几样物品:一方普通砚台,一支紫毫笔,一个青瓷笔洗,还有……一枚小巧的、青铜所制、已被熏得漆黑的印章。印章形制普通,是官员常用的私章,印文模糊,似乎被火燎过。
“此印从何而来?”江雪衣问。他记得初勘现场时,并未特别留意这枚印章。
“在书案下方角落发现的,被灰烬半掩。”董经纬解释道,“当时以为是寻常之物,未加细查。”
唐不言拿起那枚印章,凑到灯下仔细察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其表面焦黑的痕迹,然后将其置于鼻端轻嗅。“松烟墨混合蜂蜡燃烧后的气味,掺杂少许……硫磺。”他抬眼,“印章被灼烧过,时间不长,应在死者毙命前后。灼烧源,应为蜡烛或油灯火焰。”
他放下印章,又拿起那支紫毫笔,笔尖早已干涸发硬。“笔毫根部,沾有少许未洗净的朱砂。笔杆近手握处,有细微汗渍与握痕,与死者右手虎口老茧位置吻合。死者临死前,应使用过此笔,书写需用朱砂之物。”
朱砂!江雪衣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密信!李贽未写完的那封密信,是用朱砂写的?”寻常书信多用墨,唯有重要文书、奏章或需特别标注处,方用朱砂。李贽用朱砂写密信,可见其郑重,亦可能是一种特殊标识或暗号!
“极有可能。”董经纬点头,神色激动,“如此说来,李贽死前,正在用朱砂书写密信,然后被人打断,或是毒发?凶手为掩盖密信内容,或寻找它物,翻动书房,不慎碰倒烛台,灼烧了印章?而李贽在挣扎或抢夺中,掌心被滚烫的印章或烛台烫伤?”
唐不言未置可否,只道:“还需验证。”他走回尸身旁,示意董经纬帮忙,将尸体微微侧翻,检查其后背衣物与皮肤。片刻,他手指在尸体后心偏左处按了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此处皮下有淤血,颜色较深,形状不规则,非尸斑,乃生前受外力撞击所致。力度不大,但位置特殊,恰在心脉附近。”唐不言沉声道,“死者生前,应被人以此处为着力点,自后向前推搡或压制过。时间,很近,或许就在中针前后。”
“推搡或压制?”江雪衣心念急转。三步之内,熟人近身,从后心推搡或压制,同时发射毒针……这需要极近的距离,和极敏捷的身手。凶手很可能与李贽极为熟稔,甚至可能正在与他交谈、争执,趁其不备,突下杀手!
“还有,”唐不言示意二人靠近,指向李贽的耳后发际线处,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擦痕,颜色很淡,不细看极易忽略,“此处擦伤,新鲜,有少量皮屑残留。非撞击所致,像是指甲或某种硬物划过。”
指甲划过?江雪衣凝神细看。那擦痕很细,很浅,若非唐不言指出,绝难发现。难道是凶手与李贽纠缠时,不慎留下的?
“能看出是何物所伤吗?”董经纬问。
唐不言摇头:“痕迹太浅,难以断定。但可确定,是粗糙坚硬之物,非肌肤。”
线索越来越多,却也愈发扑朔迷离。毒针来历不凡,凶手是军中或大内高手;现场有推搡压制痕迹,凶手与死者熟识;李贽死前正在用朱砂书写密信,可能发现了什么;现场遗留指向赵文敬的杂役腰牌,太过刻意;失踪的试卷草稿;李贽秘密会见的神秘人;还有其胃中微量的曼陀罗花粉……
这一切,如同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看似指向赵文敬,却又处处透着蹊跷,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幕后操控,故意留下线索,又刻意搅乱视线。
“唐先生,以您之见,凶手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江雪衣问。
唐不言沉默片刻,缓缓道:“毒针淬炼需时,机簧制作精巧,非临时可成。凶手携带此物接近李贽,必有所图。现场翻动痕迹凌乱,但贵重物品未失,似是搜寻特定之物。结合丢失试卷草稿及未写完的密信,应是早有预谋,杀人夺物,并伪造中毒现场。至于推搡、烫伤、擦痕……或是行凶时突发变故,或是死者有所察觉、抵抗所致。”
“杀人灭口,夺取证据,栽赃嫁祸……”董经纬喃喃道,脸色凝重,“如此周详计划,绝非一人可为。凶手必有同党,且对李贽作息、书房布局乃至刑狱流程,极为熟悉。”
江雪衣点头,这正是最令人心惊之处。凶手不仅狠辣,而且心思缜密,背后势力恐怕不容小觑。赵文敬是否有能力调动这样的死士?他若舞弊,杀人灭口或许可能,但伪造现场、留下矛盾线索、甚至可能预先给李贽下曼陀罗花粉……这需要的手腕和能量,似乎已超出一个礼部侍郎的范畴。
“咚、咚、咚。”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苏月见闪身而出,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门缝。片刻,她回来,低声道:“公子,董老,靖安侯府来人,有急事禀报。”
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谢长离此刻派人来,所为何事?
“让他进来。”董经纬道。
一个身着灰衣、相貌普通、丢入人堆便找不出的汉子闪身而入,对江雪衣与董经纬抱拳一礼,压低声音道:“侯爷让属下传话:礼部存档库今夜子时走水,火势不大,已被扑灭,但存放今科朱卷誊录底册的乙字三号架,有翻动痕迹。看守书吏称,起火前曾见一黑影潜入,形迹可疑。侯爷已命人暗中封锁消息,请江大人、董老速速决断。”
乙字三号架!正是存放可能与舞弊案相关试卷的架号!江雪衣心头一凛。有人坐不住了,想要销毁证据!幸好谢长离早有防备!
“可曾丢失何物?”董经纬急问。
“尚未清点完毕。但侯爷说,纵火是假,窃取或销毁特定卷宗是真。对方已知我们在查试卷,狗急跳墙了。”灰衣汉子语速极快,“侯爷还让属下带一句话:”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一字一句道,“‘香饵已下,鱼将咬钩。收网之时,务求一击必中,勿使脱逃。’”
香饵已下,鱼将咬钩……江雪衣瞬间明了。谢长离是以礼部存档库为饵,故意放出他们在查试卷的风声,引蛇出洞!而对方果然上钩,迫不及待想要销毁证据!只是,这“鱼”,究竟是赵文敬,还是……另有其人?
“此外,”灰衣汉子补充道,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江雪衣,“侯爷让将此信交予江大人。说或许对案情有所助益。”
江雪衣接过,入手微沉。他走到灯下,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上面是谢长离那熟悉的、凌厉洒脱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
“赵文敬之妾弟,现任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副使,刘彪。三日前,其账房支取纹银五百两,用途不明。经查,刘彪与江湖上专司刺杀、情报的‘风雨楼’外围人员有过接触。另,李贽暴毙前三日,其府中采买记录,有‘安神香’三斤,经手人:婢女春杏。春杏有一胞兄,在赵文敬外院当差。曼陀罗花粉,可混入香中,久闻致幻。”
信末,是一行小字:“唐不言可信,然其性情孤僻,不喜人多。可让苏姑娘协助,她心细。”
江雪衣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谢长离的情报,来得太及时,也太致命!赵文敬妾弟刘彪,与杀手组织“风雨楼”有关;李贽府中采买安神香的婢女,其兄在赵文敬外院当差;曼陀罗花粉可混入香中……这几乎将赵文敬与谋杀李贽的嫌疑,坐实了大半!至少,提供了极为明确的调查方向!
然而,正是这“太及时”、“太清晰”的证据链,让江雪衣心中那丝疑虑,不仅未消,反而更深。这一切,是否太过顺理成章?仿佛有一只手,在幕后将线索一点点摆到他面前,指向那个早已设定的目标——赵文敬。
“江大人,侯爷还有何吩咐?”灰衣汉子问。
江雪衣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缓缓道:“回复侯爷,下官知晓。请侯爷放心,鱼已咬钩,网该收了。”
灰衣汉子点头,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跳跃,映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
“风雨楼……刘彪……”董经纬捻须沉吟,老眼中精光闪烁,“若此情报属实,赵文敬难逃干系!勾结江湖杀手,谋害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只是……”他看向江雪衣,“证据尚需坐实。那婢女春杏及其胞兄,需立刻拘传讯问!还有那刘彪,与风雨楼接触的证据,必须拿到!”
江雪衣颔首:“董老所言极是。然此事需隐秘进行,打草惊蛇。春杏及其兄,可由董老暗中派人控制。刘彪那边,牵涉五城兵马司,动他恐惹麻烦,需从长计议。至于风雨楼……”他顿了顿,“此等组织,行事诡秘,接头之人恐怕早已无踪。需另寻他法。”
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板,却让江雪衣心中一动:“若要坐实赵文敬与凶手关联,或可从毒针与曼陀罗花粉入手。”
“先生请讲。”江雪衣看向他。
“毒针材质特殊,锻造不易,流出途径有限。可暗查京中能工巧匠,尤其擅长机簧暗器、又与朝中官员有往来者。曼陀罗花粉虽非罕有,但品质上乘、药性猛烈者,亦非寻常药铺可得。可查近半年京中各大药铺、黑市,此类花粉流向。两者若有交汇……”唐不言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双管齐下,从凶器与药物来源反向追查,或许能挖出更深的东西!江雪衣眼睛一亮,拱手道:“先生高见!下官这便安排人手去查!”
“不必。”唐不言却摇头,“你人手不足,易暴露。此事,交予‘她’。”
“她?”江雪衣一怔。
唐不言没有解释,只走到门边,对外面低声道:“进来吧。”
门帘轻动,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来人是个女子,看年纪不过双十,穿着一身利落的墨绿色窄袖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淡色的唇。她身形轻盈,落地无声,显然身负不俗武功。
女子进得屋来,对唐不言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转向江雪衣与董经纬,摘下兜帽。
灯光下,露出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面容。眉如远山,目似寒星,鼻梁挺直,唇色浅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清冷疏离的气息,仿佛高山雪莲,不容亲近。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三人,在江雪衣脸上略一停留,便移开,最后落在唐不言身上。
“这位是苏大夫,苏挽月。”唐不言简短介绍,“精于医毒,尤擅辨识药材毒物。于京中三教九流,亦有门路。查药铺、黑市之事,交予她,稳妥。”
苏挽月?江雪衣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猛然想起——京中似乎有位女大夫,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解毒,但性情孤僻,不喜与达官显贵往来,常年居于城西,专为平民百姓诊治,口碑极佳,人称“苏娘子”。竟是她?
“有劳苏大夫。”江雪衣拱手施礼。
苏挽月微微侧身,避了半礼,声音清冷,如冰击玉磬:“分内之事。药材流向,三日内给大人答复。”言简意赅,毫无寒暄。
“那毒针来源……”董经纬看向唐不言。
“我自有渠道。”唐不言道,不欲多言。
江雪衣心中了然。唐不言在刑名行当浸淫多年,自有其不为人知的门路。有他与苏挽月相助,调查凶器与药物来源,希望大增。
“如此,便有劳二位了。”江雪衣再次拱手,郑重道,“此事关乎科举公正,朝廷法度,更关乎枉死之人能否沉冤得雪。江某在此,先行谢过。”
苏挽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唐不言则摆了摆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尸身上,开始仔细地、一寸寸地检查李贽的衣物,尤其是那沾染了靛青色丝绒纤维的左手。
董经纬则低声与江雪衣商议,如何暗中控制春杏兄妹,又不惊动赵文敬。苏月见在一旁静静听着,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警惕地留意着四周动静。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这间小小的、散发着死亡与药草气息的敛骨轩,却仿佛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一点。然而,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迫近的杀机,是即将收网的血腥。
江雪衣的目光,掠过唐不言专注的背影,掠过苏挽月清冷的侧脸,掠过董经纬凝重的面容,最后落在白布覆盖的尸身上。
李贽,你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竟惹来如此杀身之祸?那未写完的密信,到底指向何人?失踪的试卷草稿,又隐藏着怎样的龌龊?赵文敬是主谋,还是……也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而谢长离……你在这棋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执棋人,还是……另一枚更关键的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无论如何,路已至此,唯有前行。揭开迷雾,抓住真凶,还冤者以公道,还科场以清白。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公子,”苏月见忽然低声提醒,“寅时三刻了。此处不宜久留。”
江雪衣回过神来,对唐不言与苏挽月道:“二位,此地已验毕,后续便有劳了。我等先行一步,若有发现,随时联络。”
唐不言头也未抬,只摆了摆手。苏挽月微微颔首,重新戴好兜帽,身影一闪,已消失在门外夜色中,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江雪衣与董经纬对视一眼,不再逗留,在苏月见的护卫下,悄然离开敛骨轩,融入沉沉的夜幕。
他们走后不久,敛骨轩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唐不言似乎早有所料,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侯爷来迟了。人刚走。”
谢长离踱步进来,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唐不言忙碌的背影上,唇角勾起一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唐先生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本侯可是特意来探望故人。”
“不敢当。”唐不言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刷着李贽指甲缝中那点微小的靛青色纤维,“侯爷有何吩咐,直言便是。验尸重地,闲人免进。”
“闲人?”谢长离挑眉,走到他身侧,低头看了看那点纤维,“本侯可是给你们送来了关键证人,还提供了追查线索。唐先生这般态度,未免令人心寒。”
唐不言手上动作未停,语气毫无波澜:“侯爷所为,不过是为达目的。唐某验尸,只为真相。各取所需,谈不上恩情。”
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也不恼,只道:“如何?可有什么新发现?”
“有。”唐不言终于停下手,转身,从一旁木架上取过一张白纸,上面用炭笔粗略画着一个人形轮廓,标注着几处细节,“致命伤,牛毛针,淬‘见血封喉’,三步内发射,熟人作案可能性极大。后心有推搡瘀伤,耳后有细微擦痕,似指甲或硬物所留。掌心烫伤,与现场灼烧印章吻合。左手指甲缝有靛青官服纤维,右手执笔,笔有朱砂残留。胃中有曼陀罗花粉残留,量微,但足以致人精神恍惚。”
他顿了顿,补充道:“综合来看,死者临死前,应是在书写朱砂密信,精神因药物影响略有恍惚。凶手从后方接近,可能借交谈或递物之机,突施毒手。发射毒针瞬间,或有极轻微肢体接触,导致后心瘀伤与耳后擦痕。死者中针后立毙,凶手随即伪造现场,打翻烛台灼烧印章,慌乱中可能被死者无意识抓挠,留下衣物纤维。之后翻找物品,取走密信与试卷草稿,布置毒茶假象,仓皇逃离。”
谢长离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熟人……能三步内近身,令其毫无防备,且有机会在香中下药者……”他眸光微闪,“范围很小了。”
“此外,”唐不言指向李贽的右小腿,“此处有一旧伤,非新添。约是月前所致,伤口狭长,似被薄刃所划,不深,但未妥善处理,略有溃脓。此伤位置隐蔽,寻常不易察觉。死者生前,应曾与人争执,或有肢体冲突。”
月前旧伤?争执冲突?谢长离眼中寒光一闪。李贽为人古板刚直,与人争执并不稀奇,但发展到动手,且受伤见血……恐怕争执对象,非同一般。
“可看出是何兵刃所伤?”
“普通匕首或短刀,无特异之处。”唐不言道,“但此伤说明,死者月前便已卷入某种纠纷,或已察觉危险。”
谢长离沉默片刻,忽然问:“唐先生以为,此案是赵文敬所为吗?”
唐不言看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此问多余”。“证据不足,不敢妄断。但,”他话锋一转,“若真是赵文敬,以其心性手段,杀人灭口或有可能,但布局如此周详,动用‘风雨楼’外围杀手,且能弄到军中制式毒针……他未必有此能耐与胆量。”
“哦?”谢长离似笑非笑,“唐先生也觉得,赵文敬背后,还有人?”
“侯爷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唐不言低下头,继续处理那点纤维,声音平淡无波,“唐某只验尸,不断案。尸体不会说谎,但活人……谎言太多。”
谢长离轻笑一声,不再追问。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道:“江雪衣此人,唐先生以为如何?”
唐不言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执拗,清醒,心志尚坚,是块验尸的好材料,可惜入了官场。”语气依旧平淡,却难得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惋惜。
谢长离回头看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能得唐先生一句‘可惜’,看来江御史,确有过人之处。”
“侯爷若无他事,请回吧。唐某需静心做事。”唐不言开始下逐客令。
“好,不打扰唐先生了。”谢长离也不纠缠,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边,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淡淡道,“那枚毒针,还有曼陀罗花粉的线索,有劳唐先生与苏姑娘了。尽快。”
“嗯。”唐不言应了一声。
谢长离推门而出,身影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唐不言摆弄器械的细微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点靛青色纤维用特制的薄纸包好,贴上标签,放入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中。然后,他走到长案前,看着李贽苍白僵硬的脸,沉默良久,低低叹了一声:
“活着说不清的事,死了,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浓重的药味与寒意中。
窗外,风声更紧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已是四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