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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JIANGXUE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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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色依旧漆黑如墨,只有皇城高耸的宫墙檐角,在雪光的映照下,勾勒出模糊而森严的轮廓。
寒风如刀,卷着尚未化尽的细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刺骨的疼。
午门外,已聚集了等候早朝的官员,三三两两,缩在各自的轿辇旁,或搓手,或低语,在呵出的白气中,交换着隐晦不明的眼神。
江雪衣立在角落阴影中,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发白,在周围朱紫满眼的行列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并未坐轿,也未骑马,只身一人,步行而来。
停职思过期间,他本无上朝之权,但今日凌晨,宫中有旨意传出,宣他午门候见。旨意未言明缘由,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为李贽暴毙、科场舞弊疑案。
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鄙夷或忌惮,如同无形的针,密密匝匝地刺在身上。有怜悯,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排斥。一个“戴罪”之身,一个“弑父”逆子,一个搅动朝局、将生父推入深渊的御史,此刻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冒犯。
他微微垂眸,面上一片平静,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泄露着内心的紧绷。怀中,那张昭华长公主手书的素笺,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李贽非毒杀,而是被“牛毛针”暗算;凶手熟悉刑狱,甚至可能在刑部有内应;案发现场的“证据”,指向性太过明显,反像陷阱;而礼部侍郎赵文敬,或许并非真正的幕后黑手,至少,不是直接的凶手。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江大人今日也来上朝?”一个带着讥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江雪衣抬眼,是吏部右侍郎王庸之,江崇旧部,素来与他不睦,此刻正斜睨着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轻蔑,“听闻江大人‘戴罪立功’,要协查李学士一案?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江相方倒,江大人便又寻了新主,攀了高枝,真是……勤勉得很呐。”
话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官员听个一清二楚。顿时,数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嘲弄。
江雪衣神色不变,只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旨,下官自当奉命。王大人若有教诲,不妨金殿之上,直言陈情。”
王庸之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面色一沉,正待再言,旁边一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王大人,慎言。陛下还在里头看着呢。”王庸之一噎,悻悻哼了一声,甩袖走到另一边。
江雪衣重新垂下眼睑,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今日朝会,注定是一场硬仗。李贽案牵涉科场,是国朝根本,陛下亲自过问,三法司、宗□□、靖安侯俱在,他一个停职待参的御史,被推到台前,无异于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卯时到——百官入朝——!”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划破寂静,宫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开启。官员们整理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江雪衣跟在队伍末尾,随着人流,踏上那漫长而冰冷的汉白玉阶。脚步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金銮殿内,灯火通明,香烟缭绕。巨大的蟠龙金柱矗立,御座高踞,明黄帐幔低垂。嘉平帝萧胤高坐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略显浑浊、却锐利不减的眼,扫视着下方肃立的文武百官。今日的朝会,气氛格外凝重压抑。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起,百官跪拜。江雪衣随着众人,撩袍跪倒,额头触地,冰凉的金砖寒意透骨。
“平身。”嘉平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病的疲惫,却依旧威严。
百官谢恩起身,分列两班。江雪衣的位置在都察院末尾,靠近殿门,但他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前方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例行奏对开始,各部院依次禀报,内容无非是些边关粮饷、河道治理、科举筹备等常事,但朝臣们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御阶之下,站在文官班列前方的几道身影——刑部尚书杜文渊,大理寺卿周正,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宗□□宗正令萧谨,以及……身着玄色绣金蟒朝服,姿态慵懒、却无人敢忽视的靖安侯谢长离。
“李贽一案,查得如何了?”嘉平帝听完几件无关紧要的奏报,直接切入正题,目光落在杜文渊身上。
杜文渊出列,躬身道:“启禀陛下,臣等奉旨彻查,已初步查明,李学士确系中毒身亡,毒物混于参茶之中。送茶丫鬟翠珠,经审讯,坚称不知情。然,在其房中搜出砒霜少许,疑为下毒之证。至于李学士书房失窃之文稿,及现场遗留之杂役腰牌,臣等正全力追查,然贡院杂役刘三下落不明,其舅父亦不知所踪,线索暂时中断。此案……尚在细查之中。”
这番陈词,四平八稳,将中毒、失窃、线索中断等事抛出,却只字不提那封指向赵文敬的密信,也未提及科场舞弊,显然是想将案情控制在“谋杀”范畴,淡化舞弊影响。
嘉平帝眉头微蹙,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陈明远:“陈爱卿,你有何话说?”
陈明远出列,须发皆白,神色凛然:“陛下,臣以为,杜尚书所言,避重就轻!李学士书房,遗有未竟密信,直指科场取士有弊!此乃动摇国本之大案,岂可轻描淡写,以寻常谋杀论之?臣请陛下,彻查礼部,重审今科朱卷墨卷,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不少官员脸色微变,尤其礼部几位堂官,更是面沉如水。
“陈老此言差矣!”礼部侍郎赵文敬立刻出列反驳,他年约四旬,面白微须,此刻脸色涨红,情绪激动,“李学士暴毙,臣亦痛心!然仅凭一封语焉不详、未竟之信,便断言科场有弊,岂非儿戏?此信焉知不是有人构陷栽赃,意图扰乱抡才大典,祸乱朝纲?臣清者自清,愿受三法司彻查!然若有人借此案,行诬陷攻讦之实,臣亦绝不退缩!”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矛头直指陈明远“构陷”,甚至将“祸乱朝纲”的大帽子也扣了上去。一时间,支持赵文敬的官员纷纷附和,指责陈明远捕风捉影,居心叵测。陈明远则据理力争,双方在御前争执起来,朝堂上一时喧哗。
嘉平帝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不疾不徐的声响。这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每个人心上,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
“够了。”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嘉平帝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谢长离身上:“靖安侯,你奉旨协理此案,有何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长离身上。这位年轻的侯爷,平日里上朝多半是点卯敷衍,鲜少发言,今日被陛下点名,会说什么?
谢长离慢悠悠出列,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闲适得仿佛在逛自家花园。“回陛下,”他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没什么见解。只是觉得,杜尚书查案,未免太慢了些。一个下毒的丫鬟,审了数日,就审出个‘不知情’?一个失踪的杂役,找了数日,就找到个‘下落不明’?这查案的效率,还不如臣府上追一只逃猫的管事。”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但话中讥讽之意,毫不掩饰。杜文渊脸色一僵,沉声道:“靖安侯此言何意?此案干系重大,线索繁杂,自当谨慎查证,岂可操之过急?”
“谨慎查证?”谢长离挑眉,似笑非笑,“杜尚书,那杂役刘三的腰牌,可是在你刑部殓房发现的。人丢了,腰牌却在现场,这是谨慎,还是……有人故意留下,扰乱视听?”
杜文渊脸色更沉:“侯爷这是怀疑我刑部办案不力,还是怀疑有人构陷?”
“本侯可没这么说。”谢长离摆摆手,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觉得奇怪。李学士好端端在书房批阅试卷,怎么就喝了口茶,就中毒身亡了?那毒药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他自己想不开,掺茶里喝了?还有那丢失的试卷草稿,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让凶手如此紧张,非要杀人灭口,还顺手牵羊?”
他每问一句,杜文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问题,正是案件的关窍所在,也是刑部目前难以自圆其说之处。
“至于那封密信……”谢长离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脸色紧绷的赵文敬,“赵侍郎说是构陷栽赃,倒也有理。毕竟,无凭无据,单凭几行字,确实定不了罪。不过,”他拖长了语调,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本侯倒是好奇,李学士临死前,为何偏偏要写这封信?又为何,只写了一半?是突然毒发,来不及写完?还是……被人打断?”
赵文敬额角渗出细汗,强作镇定道:“此等细节,下官如何得知?需问凶手才是!”
“凶手?”谢长离嗤笑一声,“凶手不正在查吗?杜尚书不是说,正在全力追查?只是这凶手,似乎颇为狡猾,不仅会下毒,会偷东西,还会……栽赃。”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江雪衣,声音陡然提高,“江御史!”
江雪衣心头一凛,出列躬身:“臣在。”
“你奉旨协理此案,可有什么发现?”谢长离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来了。江雪衣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朗声道:“回陛下,回侯爷。臣奉旨协查,经与董御史查验,发现几处疑点,不敢隐瞒,特此陈奏。”
“讲。”嘉平帝沉声道。
“其一,”江雪衣抬起头,目光清正,不卑不亢,“李学士书房现场,除参茶有毒外,并无其他毒物残留,亦无挣扎打斗痕迹。然,据仵作初验,李学士毒发极快,近乎入口立毙。如此剧毒,下毒者需精准掌控分量、时机,且需确保李学士必定饮用此茶,绝非丫鬟翠珠一人可为。其房中搜出砒霜,亦可能为他人栽赃。”
“其二,现场遗留杂役腰牌,虽指向刘三,然刘三失踪,其舅父亦同时消失,太过巧合。且腰牌出现在殓房,而非书房,亦不合常理。臣疑,此腰牌乃凶手故意遗留,混淆视听。”
“其三,李学士书房有被翻动痕迹,丢失试卷草稿。然门窗完好,无强行闯入迹象。凶手若非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则极可能为李学士熟识,或可自由出入其书房之人。”
他条理清晰,将疑点一一列出,虽未明指,但字字句句,都将矛头指向案件背后另有隐情,凶手绝非寻常盗贼或内宅丫鬟,而是有预谋、有内应、熟悉李贽且能接近其书房之人。
殿中一片寂静。众臣神色各异,有的沉思,有的惊疑,有的则面露不豫。
赵文敬忍不住喝道:“江雪衣!你此言何意?莫非是暗示凶手乃朝中同僚?无凭无据,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赵侍郎何必心急?”谢长离懒洋洋地插话,“江御史只是陈述疑点,何来妖言惑众?莫非赵侍郎心中有鬼,听不得这些?”
“你!”赵文敬气结,脸涨得通红。
“江雪衣,”嘉平帝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目光落在江雪衣身上,带着审视,“你所说,可有实证?”
江雪衣心中苦笑,昭华长公主验尸所得,乃绝密,岂可当庭宣之于众?他只能道:“回陛下,臣所言,皆为现场勘验所得及合理推测。实证需进一步查证。然,李学士暴毙,科场文稿遗失,干系重大。臣请陛下,准臣与董御史,详查礼部今科试卷存档、誊录流程,及所有经手官吏名录,并提审相关人等,逐一核对,或可发现端倪。”
“陛下不可!”赵文敬急声道,“科举取士,事关国体,岂可因捕风捉影之疑,便大肆清查,动摇士子之心,扰乱大典!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江雪衣戴罪之身,本就该闭门思过,如今插手要案,已是逾矩,岂可再让其干预科场机要?臣怀疑其用心叵测,借机生事,扰乱朝纲!”
“赵侍郎此言差矣!”陈明远立刻反驳,“正因科举事关国体,才更需肃清舞弊,以正视听!江御史虽有待参之过,然其弹劾江崇,乃大义灭亲,陛下亦未夺其官身。如今奉旨协查,有何不可?若因噎废食,因疑生畏,岂非纵容宵小,祸乱科场?”
双方再次争执起来。支持赵文敬者,多以“维护科举威严”、“不可轻动”为理由;支持陈明远者,则强调“肃清舞弊”、“彻查真相”。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嘉平帝面色沉郁,显然也被这争吵搅得心烦。
他目光扫过下方,最终落在一直未发言的谢长离身上:“靖安侯,你意下如何?”
谢长离笑了笑,走出班列,拱手道:“陛下,臣以为,陈老与赵侍郎所言,皆有道理。”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这滑不溜手的靖安侯,今日怎么和起稀泥来了?
只听谢长离继续道:“科举取士,自当公正严明,不容有失。然,若因清查舞弊,便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亦非朝廷之福。故此,臣有一折中之法。”
“讲。”
“陛下可下旨,今科春闱,一切照旧,按期发榜,以安士子之心。”谢长离不紧不慢道,“然,为防微杜渐,亦为查明李学士遇害真相,可命三法司抽调精干人手,会同礼部、翰林院,对今科所有中试举子试卷,行‘暗查复核’之制。即,不公开,不声张,暗中调取朱卷墨卷,核对笔迹,详查关节。若有疑点,再行彻查。如此,既可保科举体面,不扰士林,亦可暗中排查舞弊,追查真凶。至于江御史……”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江雪衣,唇角微勾:“江御史熟悉案卷,心细如发,又乃都察院之人,正可参与此次‘暗查复核’。以其戴罪之身,行此暗查之事,再合适不过。既全了陛下用人之明,亦堵了悠悠众口。陛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仔细品味着谢长离这番话。暗查复核,不公开,不声张,既保全了朝廷和科举的颜面,又能暗中调查,确实是个两全之策。而让江雪衣参与,以其“戴罪”身份,行此隐秘之事,既用其才,又将其置于严密监控之下,可谓一举数得。
嘉平帝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靖安侯所言,甚合朕意。便依此议。杜文渊、周正、陈明远、萧谨,你四人总理此事,抽调可靠人手,行暗查复核之权。江雪衣,董经纬,你二人协理,详查试卷,核验笔迹,若有发现,即刻密奏,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几人齐声应道。
江雪衣也躬身领命:“臣,遵旨。”心中却明白,这“暗查复核”之权,看似给了他查案之便,实则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查得出,是分内之事;查不出,或查错了,便是无能,甚或“构陷”。而暗中那些魑魅魍魉,也必会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危险倍增。
“至于赵文敬,”嘉平帝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礼部侍郎,“你既自陈清白,便该避嫌。即日起,暂停礼部侍郎一职,于府中静思,无旨不得出。礼部一应事务,暂由尚书张文渊兼理。待案情查明,再行定夺。”
赵文敬浑身一颤,扑通跪倒:“陛下!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舞弊之行!定是有人构陷于臣!请陛下明察啊!”他声音凄厉,涕泪横流。
嘉平帝却不再看他,挥了挥手:“带下去。”
两名殿前侍卫上前,架起瘫软的赵文敬,拖出殿外。求饶声、哭喊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殿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谁也没想到,陛下竟如此果决,直接停了赵文敬的职!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陛下对此案,动了真怒!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山呼万岁,躬身退出。江雪衣随着人流,默默向外走去。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复杂难言。有惊疑,有审视,有忌惮,也有……杀机。
“江大人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江雪衣脚步一顿,回身,只见谢长离负手而立,站在丹陛之侧,玄色蟒袍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但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侯爷有何吩咐?”江雪衣拱手。
“吩咐不敢当。”谢长离踱步走近,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只是想提醒江大人,暗查复核,听着好听,实则步步杀机。试卷存档在礼部,朱卷墨卷在翰林院,你要查,就得去这两个地方。那里头,有多少赵文敬的人,有多少不想让你查出来的人,谁也不知道。陛下虽停了赵文敬的职,可没抄他的家,没夺他的权。他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你动他的命根子,他必会反扑。”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江雪衣苍白的脸,声音更缓,却更冷:“江大人,这把火,是你自己点的。如今烧起来了,可别……引火烧身才好。”
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下官既点了火,便不怕烧身。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法。”
“好一个无愧于心。”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是赞是讽,“但愿江大人,一直能这么‘无愧’。走吧,本侯送你一程。这宫里的路,黑,别摔着了。”
说罢,他转身,当先向殿外走去。玄色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
江雪衣沉默一瞬,抬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走入那沉沉夜色与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身后,巍峨的金銮殿渐渐隐去,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嘴,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目标。
宫道漫长,寂静无声。只有两人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轻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的议论声。
“你今日在朝上所言,虽未提及要害,但已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谢长离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淡无波,“赵文敬不过是个马前卒。他背后的人,不会坐视你查下去。暗查复核,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死路。查得出,你或有一线生机;查不出,或查到一半被人灭口,那你就是下一个李贽。”
“下官明白。”江雪衣道。他如何不明白?从接下这案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置身刀锋之上。
“明白就好。”谢长离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宫灯昏暗的光线下,他俊美的脸上神情莫测,“本侯能帮你挡一次明枪,挡不住所有暗箭。路,得你自己走。证据,得你自己找。人,”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也得你自己护着。”
江雪衣心中凛然。谢长离这是在提醒他,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同样系于此案。若他查不出,或中途夭折,那江家最后一点血脉,恐怕也……
“多谢侯爷提点。”他躬身一礼。
谢长离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他那辆奢华无比的玄色马车。
车帘掀开,他回头看了江雪衣一眼,那一眼深邃难明,仿佛包含着许多未竟之言,最终只化作一句:“好自为之。”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江雪衣独自站在宫门外,寒风凛冽,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那巍峨森严的宫门,良久,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前路晦暗,杀机四伏。但他已无退路。
紧了紧身上的旧官袍,他迈开脚步,向着都察院值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挺直,却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吞噬。
而在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宫墙之内,一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御书房的窗棂,遥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眸中神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晦暗。
“江雪衣……”嘉平帝萧胤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倒是一把好刀。只是,用不好,会伤手啊。”
他身后,阴影中,一个低眉顺目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躬身,仿佛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