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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XIECHANGL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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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京城笼罩在破晓前最深的墨色里。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白,压着黑沉沉的屋脊街巷,也压在每个不眠之人的心头。
寒风如刀,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未化的积雪,扑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通州码头,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然靠岸。船篷低垂,无声无息。
舱帘掀开,江雪衣一袭半旧的靛青棉袍,外罩墨色斗篷,兜帽低低压着,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
他踏着跳板下船,踩在冻得坚硬的石阶上,靴底与冰面摩擦,发出“咔嚓”的轻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苏月见紧随其后,亦是寻常仆役打扮,面色紧绷,手一直按在腰侧暗藏的软剑剑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被积雪反光映得朦胧一片的码头。
凌晨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
“大人,这边。”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堆积如山的货箱阴影中传出。影十一如同鬼魅般现身,依旧是一身黑衣,玄铁面具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装扮的汉子,气息沉凝,眼神锐利。
江雪衣微微颔首,没有多问,跟着影十一迅速隐入码头旁狭窄曲折的巷道。积雪没过脚踝,脚步落下,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苏月见与另外两人断后,不断回头张望,确认无人跟踪。
巷道深处,早已备好一辆灰篷马车,马匹是普通的驽马,车夫是个面貌憨厚的中年汉子,见人来了,只沉默地点点头,掀起车帘。
“马车只能到朱雀门外大街。之后的路,需大人步行入宫。”影十一低声道,递过一个巴掌大的、毫不起眼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官服、牙牌,以及侯爷让转交的东西。请大人速速更换,卯时初刻宫门开启,务必准时抵达。”
江雪衣接过包袱,触手微沉。他掀开车帘钻入,车内狭小,但收拾得干净,角落里甚至摆了个小小的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他迅速解开斗篷,脱下外袍,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浆洗得笔挺的青色御史常服。然后打开青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绯色绣獬豸的御史中丞公服,玉带,梁冠,以及那枚至关重要的象牙腰牌。
最下面,压着一个扁平的、以火漆封缄的硬壳纸袋。
他拿起纸袋,指尖在火漆上摩挲了一下。
火漆是普通的朱红色,并无特殊印记。他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东西——是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以及一小卷用丝线捆扎的、更陈旧的文书。
就着车壁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他快速扫过那几页新写的纸。
是谢长离的笔迹,凌厉洒脱,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缩。
上面详细罗列了军饷案中几笔关键银两的最终流向,指向几个挂着“江”字或谐音字号的江南钱庄、当铺、乃至寺庙的“香火捐赠”,时间、数额、经手人,与周明轩那本暗账索引严丝合缝。更有甚者,其中一页,竟是当年兵部一位已“病故”的郎中的私密口供抄录,指认江崇如何威逼利诱,令其篡改军需账目。
而那一小卷旧文书,展开后,是几封书信的摹本。
字迹,他熟悉到刻骨——是父亲的笔迹。收信人署名各异,但内容核心一致:催促款项,敲打封口,甚至有一封,明确提及“谢霆之事,务必处理干净,不可留后患”,落款日期,正是谢霆下狱前三日。与周桐那封绝笔信,遥相呼应。
这些,是比周明轩的索引、比王崇山的口供,更直接、更致命的铁证。足以将父亲,钉死在贪墨军饷、构陷忠良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江雪衣的手指微微发抖,纸页边缘割得指腹生疼。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凛冽的、带着车厢木头和暖炉炭火气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再无波澜。
他将旧文书重新卷好,与新写的证供一起,贴身藏入内袋。
然后,迅速换上绯色公服,束玉带,戴梁冠。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生死对决,而是一次寻常的朝会。
车帘被轻轻敲响,影十一的声音传来:“大人,时辰不早。”
江雪衣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掀帘下车。天色已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藏青,东方天际隐约透出一线鱼肚白。风雪虽停,寒气却更重,呵气成霜。
“宫门处,冯昆必设关卡严查。此物,或可助大人过关。”影十一又递过一物,是一枚非金非木、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与他之前给的“听风令”略有不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朴的“御”字。
“御前司的通行令?”江雪衣挑眉。御前司直属皇帝,权势极大,谢长离竟连这个都能弄到?
“侯爷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影十一没有解释来源,只道,“冯昆不敢拦持此令者。但入宫后,需速速交还。”
江雪衣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他将令牌与牙牌一同悬在腰间,对影十一点头:“有劳。城外之事,拜托了。”
“属下分内之事。”影十一抱拳,退入阴影,瞬息不见。
江雪衣转身,对苏月见道:“你在此等候,若午时我未出宫……”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苏月见眼圈微红,却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公子……万事小心。”
江雪衣不再多言,迈步走向那巍峨皇城的方向。绯色官袍在渐亮的天光与未化的积雪映衬下,红得刺目,也孤独得刺目。
卯时初刻,皇城玄武门在低沉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
等候上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在灯笼与雪光的映照下,绯紫青绿的官袍汇成一片沉默流动的色彩。
低语声,咳嗽声,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江雪衣混在人群中,垂眸前行。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惊疑、探究、鄙夷、同情、幸灾乐祸……如同无形的针,扎在背上。他恍若未觉,步履平稳,腰背挺直,唯有袖中攥紧的拳,泄露着内心的紧绷。
果然,在即将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他被拦下了。
“江御史留步。”冯昆身着指挥使甲胄,按刀而立,挡住了去路。他身后,是两列面无表情、甲胄鲜明的兵士。气氛骤然凝滞,附近官员纷纷侧目,却又迅速避开,不愿沾染是非。
“冯指挥使,有何指教?”江雪衣停下脚步,抬眼,目光平静无波。
“奉上谕,近日京畿不靖,有流寇混入。为确保大朝安宁,入宫官员,需例行查验,不得携带兵刃及……无关奏章文书。”冯昆皮笑肉不笑,目光如鹰隼,扫过江雪衣全身,尤其在腰间和袖口处停留。
“哦?”江雪衣淡淡应了一声,手探向腰间,却不是取什么文书,而是摘下了那枚“御”字令牌,递到冯昆眼前,“冯指挥使,可要查验此物?”
冯昆目光触及那枚令牌,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假笑僵住。御前司的令牌!他怎会有此物?陛下钦赐?还是……靖安侯?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此人此刻动不得!
“这……”冯昆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汗。相爷严令,务必拦住江雪衣,搜出他可能携带的证物。可御前司的令牌,代表的是天子近卫,持令如朕亲临!他若强行搜查,便是抗旨不尊!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冯指挥使好大的威风,连御前司的路也敢拦?莫非这玄武门,改姓冯了?”
人群分开,谢长离踱步而来。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玄色绣金蟒的侯爵朝服,头戴七梁冠,腰束玉带,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眸似寒星。只是那唇角惯常噙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此刻却带着冰冷的讥诮。
“靖安侯说笑了,下官岂敢。”冯昆脸色一变,连忙躬身,语气恭敬了不少,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鸷,“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
“职责?”谢长离打断他,走到江雪衣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冯昆和他身后的兵士,“你的职责,是守卫宫禁,缉拿匪类。江御史乃朝廷命官,奉旨上朝,你在此无故阻拦,是何道理?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笑意更深,寒意也更甚,“冯指挥使是受了何人指使,特意在此,为难江御史?”
这话诛心至极。冯昆冷汗涔涔,连忙道:“侯爷明鉴,下官绝无此意!只是……”
“没有就好。”谢长离不再看他,转向江雪衣,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随意,“江大人,时辰不早了,莫让陛下久等。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雪衣深深看了他一眼。谢长离今日的打扮,与他平日纨绔不羁的形象大相径庭,那身侯爵朝服穿在他身上,威严毕露,竟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而他此刻的出现,解围,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江雪衣,他谢长离,保了。
“多谢侯爷。”江雪衣微微颔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冯昆,迈步,踏入了宫门。
谢长离轻笑一声,也随后而入。经过冯昆身边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冯大人,好自为之。有些浑水,蹚不得。”
冯昆身体一僵,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金銮殿。
鎏金蟠龙柱高耸,汉白玉地面光可鉴人。
百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巨大的铜鹤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混合着地龙暖烘烘的气息,本该令人昏昏欲睡,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嘉平帝萧胤高坐龙椅,面容在冕旒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过殿下众臣,在掠过前排空着的那个位置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是首辅江崇的位置。今日,他依旧“告病”。
陛下的目光移开,落在都察院队列中,那道挺直如松的绯色身影上。江雪衣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遭一切暗流汹涌毫无所觉。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冗长繁复的朝仪开始。
各部院依次奏事,内容无外乎漕运、河工、边关粮饷,奏对有条不紊,却总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味道。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那空着的首辅之位,和静立不语的江雪衣所牵引。
终于,例行公事奏毕。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落针可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江雪衣出列了。
他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倒,双手高举一份奏折,声音清越,穿透寂静,清晰地回荡在巍峨的殿宇中:
“臣,御史中丞江雪衣,有本启奏。”
来了!所有人心头一紧,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嘉平帝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听不出喜怒:“讲。”
“臣,弹劾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臣之父,江崇,”江雪衣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御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纵容亲属、侵占民田、私通敌国、祸乱朝纲,十大罪!罪证确凿,请陛下明察!”
“轰——”
殿中哗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十大罪”、“罪证确凿”这些字眼,再次从江雪衣口中清晰吐出时,依旧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低语声、抽气声、玉笏坠地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惊骇、鄙夷、同情、愤怒、探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笼罩。
嘉平帝脸色沉了下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盯着江雪衣,目光锐利如刀。
“江雪衣!”兵部尚书赵潜率先出列,怒斥道,“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污蔑宰辅!子告父,悖逆人伦,天理不容!你可知罪?!”
“赵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须发皆张,厉声反驳,“御史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乃职责所在!何来悖逆之说?江御史既言有实证,何不呈上御览,由陛下圣裁?你在此咆哮朝堂,阻挠言路,是何居心?!”
“陈老此言差矣!”立刻有江党官员跟进,“空口无凭,便是诬告!江御史,你口口声声罪证确凿,证据何在?若无实证,便是构陷亲父,大不孝,亦是大不忠!其心可诛!”
“臣附议!江相忠心为国,夙夜在公,岂容小人构陷!请陛下治江雪衣诬告之罪,以正朝纲!”
“臣等附议!”
一时之间,殿内争吵不休,唾沫横飞。清流一派力主查明真相,江党一派则咬死“子告父”大逆不道,双方针锋相对,几乎要动起手来。龙椅上的嘉平帝脸色愈发阴沉,却依旧沉默。
江雪衣跪在中央,对周遭的攻讦诋毁恍若未闻,只是高高举着那份奏折,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就在争执最激烈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吵什么?”
众人一静,循声望去。只见谢长离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殿中,站在江雪衣侧后方不远处,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的笑意。
“陛下还没说话,诸位大人倒先替陛下做起主来了?”他目光慢悠悠扫过刚才跳得最凶的几个江党官员,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江御史既然敢在金殿之上,弹劾生父,又言明有实证,那便让他把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是真是假,自有公论。这般拦着不让说,莫非是……心里有鬼?”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子,扎得人心里发寒。
“靖安侯!此乃朝堂议事,岂容你肆意妄言!”赵潜怒道。
“赵尚书急什么?”谢长离挑眉,似笑非笑,“本侯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还是说,赵尚书也觉得,该学那市井泼妇,堵了苦主的嘴,便天下太平了?”
“你!”赵潜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真与这混不吝的侯爷对骂。
“够了!”龙椅上的嘉平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瞬间镇住了全场。他看向江雪衣,目光复杂,“江雪衣,你既弹劾,便呈上证据。朕,倒要看看,是何等铁证,让你不惜……大义灭亲。”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臣,遵旨。”江雪衣叩首,将手中奏折高举过头。
内侍快步下阶,接过奏折,呈于御前。
嘉平帝展开奏折,目光快速扫过。
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握着奏折的手背,青筋隐隐凸起。
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脸上,试图从那不断变幻的神色中,窥探出一丝天机。
良久,嘉平帝合上奏折,抬起眼,目光如电,射向江雪衣:“这奏折上所写,可属实?”
“句句属实,字字可查。”江雪衣声音平稳,“相关人证、物证,臣已带来,就在殿外候旨。其中,有已故户部主事周桐绝笔信及暗账索引原本,有其侄周明轩口供画押;有前兵部侍郎王崇山部分口供抄录;有经手军饷贪墨案之数名涉事吏员、商户证词及往来账目;更有,”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皇帝的视线,“臣父江崇,与相关人等往来密信数封,以及……指使构陷忠勇侯谢霆、谋害臣叔江枫眠之亲笔手令摹本!请陛下传证人、验物证!”
“轰——”
更大的哗然如潮水般席卷大殿!亲笔手令摹本!这已不是旁证,而是直指核心的铁证!若为真,江崇便是罪无可赦!
“不可能!定是伪造!”赵潜失声叫道,脸色惨白。
“陛下!此子丧心病狂,伪造文书,构陷亲父,其心可诛!请陛下明鉴!”更多江党官员纷纷出列,跪倒一片。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谢长离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陛下,既然江御史人证物证俱在,何不传上殿来,当面对质,由三法司、宗□□共同勘验?如此,既可辨明真伪,亦可堵天下悠悠之口。否则,今日江御史是‘构陷’,明日若有他人弹劾,是否也可用此借口,阻拦查证?长此以往,国法纲纪何在?陛下天威何在?”
他这番话,扣住了“国法”“天威”的大帽子,逼得嘉平帝不得不表态。
果然,嘉平帝眼神变幻,最终沉声道:“准奏。传人证、物证上殿!着三法司卿、宗正令即刻入宫,会同勘验!”
“陛下圣明!”清流官员精神一振,齐声高呼。江党众人面如死灰。
内侍匆匆传旨。不多时,周明轩被两名禁军带上殿来。他显然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但在看到跪在殿中的江雪衣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终究还是颤巍巍地跪倒,将所知所闻,一一道来。接着,是几名关键证人的口供画押,以及一箱箱的账册、书信等物证,被抬上殿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明远,以及宗□□宗正令,四位朝廷重臣上前,当庭验看。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几位老臣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江雪衣依旧跪得笔直,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谢长离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物证,又掠过龙椅上脸色铁青的皇帝,最后落在江雪衣挺直的背脊上,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四位重臣验看完毕,互相低语几句,由陈明远出列,手捧几份关键证物,声音沉重而清晰:
“启禀陛下,经臣等初步勘验,周明轩所供账目索引,与查抄账册吻合;相关吏员、商户证词,与账目往来相符;至于……江相与各方往来密信及手令摹本,”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笔迹、印鉴、纸张年份,经比对,与内阁存档之江相奏折、批红,一般无二。且信中所涉时间、人物、事件,与周桐绝笔、王崇山口供及其他物证,皆可相互印证。目前看来……并无作伪痕迹。”
“并无作伪痕迹”七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江党官员面无人色,如丧考妣。清流一派则群情激奋。中立官员亦是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嘉平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微微摇晃,被身旁内侍急忙扶住。他死死盯着陈明远手中那几页纸,仿佛要将其烧穿。
“江崇……他……他竟敢!”皇帝的声音因极度震怒而颤抖,“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私通敌国……他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这大晟江山!”
“陛下息怒!”百官哗啦啦跪倒一片。
“证据”确凿,天子震怒,局势瞬间明朗。那些原本还在为江崇辩驳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陛下!”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只见一直告病在家的首辅江崇,竟出现在殿门口!他未着朝服,只一身深紫色常服,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入殿中。显然,他是得到消息,强撑着病体赶来了。
“老臣……冤枉!”江崇推开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下,以头抢地,老泪纵横,“陛下明鉴!老臣侍奉陛下数十载,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人嫉恨老臣,伪造证据,构陷于臣!臣子雪衣,年少无知,定是受了奸人蒙蔽,方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老臣冤枉啊!”
他哭得悲切,言辞恳切,若在平时,或许能博得几分同情。可如今,铁证如山,这般表演,只显得苍白可笑。
“蒙蔽?”嘉平帝冷笑,将陈明远呈上的那几封密信摹本,狠狠掷在江崇面前,“你自己看看!这字迹,这印鉴,可是旁人伪造得了的?!还有这手令,‘谢霆之事,务必处理干净’!江崇!你好大的胆子!忠勇侯满门忠烈,为你构陷,含冤莫白!你亲弟江枫眠,为你所害,暴毙狱中!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江崇捡起那几页纸,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看向跪在殿中的江雪衣,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与疯狂:“逆子!逆子!你竟敢伪造文书,构陷亲父!你……你……”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江雪衣,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江雪衣迎着他怨毒的目光,脸色苍白,却无半分退缩。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羊脂玉佩,双手高举过头:
“此玉佩,乃臣叔父江枫眠贴身之物。十二年前,他‘暴毙’于户部值房,此玉佩随他下葬。然,三日前,臣于其旧日书房暗格中,寻得此物。玉佩断裂处,血迹犹存。经仵作验看,此血乃中毒后呕出之血,与臣叔父当年‘暴病’而亡之症状相符。而毒物来源,”他目光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江崇,字字如刀,“经查,正来自当年淑贵妃宫中特有之贡品——‘鹤顶红’。”
他再次叩首,声音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臣父江崇,为掩盖军饷贪墨之罪,勾结宫闱,毒杀亲弟,罪证确凿!请陛下,为臣叔父申冤!为谢侯爷及数万西境将士申冤!为大晟律法纲常——正法!”
“噗——”
江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触目惊心。他指着江雪衣,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气声,眼神涣散,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父亲!”江雪衣失声惊呼,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身旁的谢长离一把攥住手腕。
谢长离的手冰冷而有力,如同铁钳,牢牢制住了他。江雪衣转头,对上谢长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半分同情或安慰,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仿佛在说:戏已开场,没有回头路。
江雪衣浑身一颤,挣开了他的手,却也没有再动,只是僵硬地跪在原地,看着内侍们慌忙上前,将昏厥的江崇抬下去。他看着父亲被抬走时那灰败的脸,那瞬间佝偻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
嘉平帝看着这一幕,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喝道:“将罪臣江崇,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此案交由三法司、宗□□,并靖安侯谢长离,共同审理!一应人证物证,封存彻查!涉案人员,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退朝!”
“退——朝——”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带着颤音。
百官山呼万岁,神色各异地退去。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
江雪衣依旧跪在殿中,直到所有人都散去,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他一人,以及身边沉默伫立的谢长离。
夕阳的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那身绯红的官袍,在余晖中,红得像血。
“证据,”谢长离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让沈清秋送去刑部了。周明轩和其他人证,也已移交。剩下的事,三法司会接手。”
江雪衣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父亲被抬走的方向,看着地上那摊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目光空洞。
“后悔了?”谢长离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听不出情绪。
江雪衣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他。那双总是清冽明亮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翳,深处是翻涌的、无法言说的剧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悔?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条路,他亲手斩断了。从此之后,他是弑父的逆子,是家族的罪人,是清流中的异类,是这煌煌朝堂上,一个没有归处的孤魂野鬼。
谢长离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空洞,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轻、极快地擦过他眼角。那里干涸着,并没有泪。
“现在哭,还太早。”他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力度,“江崇还没死,这案子,也没完。后面……还有的是硬仗要打。”
他转身,玄色的袍角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江雪衣,别忘了,你为何执刀。”
脚步声远去,空旷的大殿重归死寂。
江雪衣依旧跪在那里,许久,许久。
直到最后一线天光消失,黑暗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
父亲喷出的那口血,似乎还带着温热的腥气,萦绕在鼻端。
而他袖中,那枚染血的残玉,硌得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