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XIECHANGLI ...
-
运河的水,是浑浊的、沉默的黄,一路向北,不急不缓,像一条巨大的、沉睡的土龙。
货船逆流而上,风帆吃满了东南风,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两岸的景色,从江南的烟柳画桥,渐渐过渡到北地的疏朗枯黄。
天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偶尔有零星的、细小的雪粒子,从铅灰色的云层里飘下来,落在甲板上,瞬间就化了,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水渍。
江雪衣倚在船舱窗边,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缓缓后移的岸景,已经看了许久。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舟车劳顿的风霜之色淡了些,被船舱里暖炉熏出的、不正常的红晕也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白。
眼下的青影很重,是长久未能安枕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湖,映着窗外同样冰冷的天光,没有丝毫波澜。
苏月见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冒着热气的药,轻轻走进来,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公子,该用药了。”
江雪衣“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窗外。
他的手无意识地搭在窗棂上,指尖冰凉。
袖口下,隐约可见一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划痕,是前几日山林中逃亡时留下的。
除此之外,他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紧绷,却比任何伤口都更沉重。
苏月见看着他单薄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
自登船以来,公子便是这般,沉默的时候多,开口的时候少。
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与人言。他在看什么?是这苍茫的江水,还是那看不见的、危机四伏的京城?
“月见,”江雪衣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像生了锈的琴弦。
“奴婢在。”
“我们离京,多少时日了?”
苏月见算了算:“自上月廿三离京,至今已廿二日。”
廿二日。不到一个月,却仿佛已隔了半生。
出发时,他还是那个一心只想查明真相、弹劾奸佞的御史中丞,尽管心中已有惊涛骇浪,表面却还能维持着世家公子、清流重臣的从容。
而如今……他摸了摸怀中贴身藏着的、硬硬的方角轮廓——那里是那本薄册,和那枚残玉。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提醒着他,他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条弑父、叛家、与过往一切彻底决裂的路。
“快到通州了罢?”他问。
“是,船家说,若无意外,明日午时前可到。”苏月见答道,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方才影十一传来消息,谢侯爷已安排妥当,通州码头有我们的人接应,入京沿途也布置了暗哨。只是……侯爷也提醒,江相那边,似有异动。昨日,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通州至京城的各条要道,增设了巡检关卡,盘查甚严。名义上是缉拿流寇,实则……恐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江雪衣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父亲果然不肯坐以待毙。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冯昆,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掌控京城防务与周边治安,此刻调动兵马司设卡,用意再明显不过。
“侯爷可还有别的吩咐?”他声音平静。
“侯爷说,‘山雨欲来,风已满楼。然楼固,则风撼不动。待君归,共观雨落。’”苏月见复述道,眼中闪过一抹困惑。她不太明白这话的具体含义,但能感觉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江雪衣却听懂了。谢长离是在告诉他,京城局势已如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但谢长离已有准备,让他不必过于担忧。只等他回去,便可发动最后的攻势。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药,一饮而尽。药汁极苦,带着浓重的土腥气,是治疗内腑郁结、安神定惊的方子。
他面不改色地喝完,将空碗递还给苏月见。
“公子,您……真的信谢侯爷吗?”苏月见接过碗,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一路行来,谢长离的人救了他们两次,安排也看似周详。可那位靖安侯,名声实在算不得好,行事又诡谲莫测,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江雪衣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滔滔的江水上。
信?如何能全然相信?他与谢长离之间,从无信任基础,只有利益交换与互相利用。
谢长离需要他这把刀,去劈开江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而他,需要谢长离的势力和谋划,去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信与不信,不重要。”他缓缓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此刻一致。至于之后……”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之后如何?扳倒江崇之后呢?谢家冤案昭雪,谢长离大仇得报,他又该如何自处?一个弹劾生父、导致家族倾覆的“逆子”,在这朝堂之上,在这世间,可还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答案。
也不愿去想。
路已至此,只能向前。
苏月见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一阵酸楚。
她自幼跟随公子,看着他从稚子长成翩翩少年,从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到沉稳持重的御史中丞。
他本该是光风霁月、前途无量的世家公子,如今却被迫卷入这父子相残、波谲云诡的生死局中,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公子,”她声音微哽,“无论前路如何,月见誓死相随。”
江雪衣转回视线,落在她脸上,冰冷的目光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涟漪。
“我知道。”他低声道,“去吧,让影十一过来,我有事问他。”
苏月见压下心头酸涩,躬身退下。不多时,影十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舱门口,依旧是那身黑衣,玄铁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方大人。”他抱拳行礼。
“京城近日,可有特别的消息?”江雪衣问,省略了无谓的寒暄。
影十一言简意赅:“三日前大朝,陈老御史联合十七位御史,上本弹劾江相十二大罪,证据详实,朝野震动。陛下留中未发,但已责令三法司并宗□□严查。江相称病不朝,但暗中活动频繁,尤其与兵部赵尚书、五城兵马司冯指挥使往来密切。淑贵妃因宫人贪墨案被皇后申饬,禁足三月。另,两淮盐运使郑铎‘暴毙’案,陛下已钦点户部李侍郎为钦差,南下查办。”
消息简洁,却条条致命。江雪衣听在耳中,心如明镜。陈老御史等人的弹劾,应是谢长离推动,意在制造舆论,施加压力。父亲称病不朝,是避其锋芒,也是暗中筹谋反扑。与兵部、兵马司往来,是准备武力后手。淑贵妃被禁足,是谢长离斩断了父亲在宫中的臂助。而郑铎“暴毙”,则是父亲断尾求生,却也留下了更大隐患——陛下既已派钦差,此事便不可能轻易了结。
“侯爷有何安排?”他问。
“侯爷已安排妥当,大人抵京后,不必回府,直接前往城西‘听雨轩’。那里是侯爷私产,守卫森严,且便于与各方联络。证据需在明日大朝之上,当庭呈递。届时,陈老御史等人会再上奏本,逼陛下当庭决断。”影十一顿了一下,补充道,“侯爷让属下转告大人:明日大朝,乃决胜之机。证据务必妥善保管,万勿有失。京城内外,恐有异动,大人一切小心。”
明日大朝……江雪衣心下一凛。谢长离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给自己、也不给父亲任何转圜的余地。当庭呈递证据,逼宫决断,这是要将所有矛盾摆在明面,逼陛下、也逼满朝文武,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选择。
风险极大。
一旦陛下犹豫,或父亲反扑得手,便是万劫不复。
但,这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趁父亲尚未完全准备好,趁陛下因郑铎之死而对父亲生疑,趁舆论汹汹、人心浮动之际,一击必杀。
“我明白了。”江雪衣颔首,从怀中取出那本薄册与残玉,用一块素绢仔细包好,递给影十一,“此物关乎重大,请务必亲手交予侯爷。明日大朝,我自会准时到场。”
影十一双手接过,贴身藏好,肃然道:“大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他略一迟疑,又道,“另有一事,侯爷嘱咐属下提醒大人:明日入宫,恐有波折。大人最好……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准备什么?江雪衣目光一凝。是准备面对父亲的最后一搏?还是准备面对……更不堪的场面?
他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心中有数。”
影十一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舱内重归寂静,只有船行水上的哗哗声,和炉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江雪衣重新望向窗外,天色更暗了,铅云低垂,仿佛要压到江面。雪粒子变成了细密的雪沫,纷纷扬扬,落在浑浊的江水中,瞬间消失不见。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楼,是否真的坚固,能挡住那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明日,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要么,沉冤得雪,奸佞伏诛。
要么,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没有第三条路。
同一时刻,京城,相府。
书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隔绝。地龙烧得很旺,暖意熏人,却驱不散室内的阴冷与压抑。
江崇穿着家常的深紫色直裰,未戴冠,只以一根沉香木簪束发,背着手,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前。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投向虚空某处,眼神深沉如古井,不起波澜,却令人心悸。
他身后,站着两人。一人身着从二品武官绯袍,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正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冯昆。
另一人着正三品文官孔雀补服,面白微须,眼神闪烁,是兵部尚书赵潜。两人皆是江崇门下得力干将,此刻却面色凝重,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都安排妥当了?”江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相爷放心,”冯昆抢先道,声音洪亮,“通州至京城的各条要道,均已加派 triple人手,设下三重关卡,盘查过往行人车马,尤其是形迹可疑、携带文书箱笼者。一旦发现那逆子……定教他插翅难飞!”他做了个劈砍的手势,眼中凶光一闪。
赵潜瞥了冯昆一眼,语气更谨慎些:“相爷,如此大张旗鼓,以缉拿流寇为名,虽可掩人耳目,但恐惹人非议,若被御史台那帮酸儒参上一本……”
“参?”江崇缓缓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赵潜,“他们参得还少吗?陈泊舟那个老匹夫,联合十几人,参了老夫十二大罪!陛下留中不发,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如今老夫抱恙在家,他们还能如何?难道要闯进相府来拿人不成?”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那逆子手中握有对老夫不利之物,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京城,更不能让他将东西带到陛下面前!冯昆。”
“末将在!”
“明日大朝,你亲自坐镇宫门。没有老夫手令,任何人不得携带寸铁、片纸入宫!尤其是……”他眼中寒光骤盛,“都察院那帮人!给老夫盯紧了!若有异动,先斩后奏!”
“末将遵命!”冯昆抱拳,声如洪钟。
“赵潜。”
“下官在。”
“兵部那边,你要稳住。尤其是京营三大营,绝不可有丝毫动荡。明日大朝,无论发生何事,没有陛下明旨,没有老夫手谕,一兵一卒,不得擅动!明白吗?”
“下官明白!”赵潜躬身,额角已渗出细汗。他深知,相爷这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了。封锁宫门,控制京营,这是……要逼宫啊!
“另外,”江崇走回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淑妃那边,如何了?”
赵潜与冯昆对视一眼,皆露出难色。赵潜硬着头皮道:“回相爷,宫中传来消息,淑妃娘娘因宫人贪墨案,被皇后娘娘申饬,罚禁足三月,不得出宫门半步。咱们的人……暂时递不进消息。”
江崇敲击桌面的手指蓦地停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禁足三月!在这个节骨眼上!谢长离,好狠的手段!这是断了他宫中最大的依仗!
“谢、长、离……”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杀意沸腾。这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这个谢家的余孽,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好事!当初真该斩草除根!
“相爷息怒,”赵潜连忙劝道,“谢长离虽有些鬼蜮伎俩,但根基尚浅,不过仗着陛下那点念旧之情罢了。只要明日大朝,咱们稳住阵脚,不让那逆子得逞,过后再慢慢收拾他不迟。当务之急,是截住江雪衣,毁掉证据!”
江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杀意。
不错,当务之急,是那个逆子!只要证据不呈到御前,一切都有转圜余地。谢长离?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郑铎那边,处理干净了?”他问,语气已恢复平静。
“干净了。”赵潜低声道,“是‘鸩羽’,发作如急病,仵作也查不出。他那些心腹,也已‘意外’处置。盐税那边的账,一时半会儿查不到咱们头上。”
江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江南那边,白家庄可有消息?”
“暂无。”冯昆摇头,“最后一次传讯,是说在徽南黑水涧一带发现了踪迹,但跟丢了。之后便再无线索。不过相爷放心,通往京城的要道都已封死,他们除非插翅,否则绝难飞过!”
“插翅?”江崇冷笑一声,“他江雪衣没那个本事。但他身边有谢长离的人。那个孽障,手伸得够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帘幕一角,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覆盖了庭院中的假山亭台,也覆盖了这京城中,无数见不得光的阴谋与杀戮
“明日……”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明日,便见分晓。”
是身败名裂,锒铛入狱?还是力挽狂澜,将那些跳梁小丑,连同那个不肖子,一并碾碎?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你们都退下吧。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是!”赵潜与冯昆躬身退下,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书房内重归寂静。江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漫天飞雪,久久未动。灯光将他挺拔却已见老态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许久,他走到书架旁,启动机关,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只小小的紫檀木盒。盒中别无他物,只有一枚半旧的、边缘已磨出包浆的羊脂玉佩。玉佩雕着简单的祥云纹,背面刻着一个蝇头小楷——“眠”。
江枫眠。
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才华横溢、温润如玉,却最终死在他手中的弟弟。
指尖拂过冰凉的玉面,江崇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很多年前,枫眠还小的时候,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着“哥哥”,将最爱的糖果分给他一半。
想起父亲摸着枫眠的头,笑着说“此子类我”,眼中满是欣慰。
想起后来,枫眠入了户部,才华渐露,锋芒初显,看他的眼神,从依赖孺慕,渐渐变成了审视、怀疑,最终是……冰冷的憎恶与决绝。
“为什么?”他记得枫眠最后一次来见他,是在那个雨夜。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手里攥着几页染血的账册副本,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他。“大哥,为什么?那是军饷!是前线将士的卖命钱!是谢侯爷和数万将士的血!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
他怎么忍心?江崇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为什么?为了江家的荣耀?为了爬到更高的位置?还是仅仅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父亲眼中永远只有枫眠,不甘心自己这个嫡长子,永远活在弟弟的光环之下?抑或是,当那只幕后黑手将刀递过来,许诺他锦绣前程时,他没能拒绝那诱惑?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枫眠发现了,就必须死。
就像当年,谢霆发现了,也必须死一样。
这朝堂,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心不狠,站不稳。
可为何此刻,看着这枚玉佩,心口还是会传来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刺痛?就像当年,听到枫眠“暴毙”的消息时,那瞬间的空洞与麻木。
还有雪衣……那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寄予厚望的儿子。
聪明,正直,像极了年轻时的枫眠,也像极了……他曾经想要成为,却最终没能成为的那种人。
可这个儿子,如今正握着刀,一步步向他走来,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逆子……”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刻骨的寒意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的悲凉。
他将玉佩放回盒中,关上暗格。脸上所有软弱的情绪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坚硬的铁石心肠。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可言。父子?兄弟?在权势与生死面前,皆可抛却。
明日,便是决战。
靖安侯府,书房。
烛火通明,映着谢长离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面前摊开着数份密报,来自江南,来自宫中,来自各方眼线。
沈清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着最新的消息。
“……江相已调动五城兵马司,封锁各要道,盘查极严。冯昆明日将亲自坐镇宫门。兵部赵潜也已暗中布置,京营有异动迹象。相府暗卫倾巢而出,似乎在搜寻什么,或是在准备……灭口。”
谢长离静静听着,指尖沾了朱砂,在一幅京城布防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点在皇城玄武门的位置。“冯昆坐镇宫门……是想拦人,还是想拦物?”
“恐怕……两者皆有。”沈清秋沉声道,“侯爷,江雪衣大人明日入宫,风险极大。是否……”
“不必。”谢长离打断他,语气平淡,“他若连宫门都进不了,也不配做本侯的盟友。”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何况,本侯也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大决心,多大能耐。”
沈清秋默然。侯爷对那位江大人的态度,实在有些微妙。
看似利用,却又处处维护;看似无情,却又暗中关切。他跟随侯爷多年,从未见侯爷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如此……矛盾。
“燕惊寒那边,东西送来了吗?”谢长离问。
“半个时辰前刚到。”沈清秋从怀中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双手奉上,“风雨楼楼主亲自送来,说此物干系重大,请侯爷……慎用。”
谢长离接过铁盒,入手沉甸甸的。
他打开暗扣,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纸页,有些边缘已破损,墨迹亦有些晕染,但字迹清晰可辨。
最上面一页,记录着十二年前,一批经由户部调拨、名义上用于西境军需,实则流入几个隐秘钱庄的巨额银两流向。下面附有经手人的画押、印鉴,以及……几封私密信函的抄本。信函的落款,是几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名字——其中一封的笔迹,与江崇平日奏折上的字迹,有八九分相似。
这是当年军饷案最核心、也最致命的证据之一。
燕惊寒果然有本事,连这个都能挖出来。
谢长离一页页翻看,速度很慢,眼神冰冷。
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明明灭灭,映得他轮廓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慑人。
“很好。”他合上铁盒,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有了这个,加上江雪衣手里那份,江崇……插翅难飞。”
“侯爷,明日大朝,您……”沈清秋欲言又止。明日必是腥风血雨,侯爷虽已安排后手,但亲自下场,与江崇当庭对质,仍是险棋。
“本侯自然要去。”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般好戏,怎能少了主角?十二年了,也该让江相……好好尝尝,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滋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雪下得正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掩盖一切污秽。
“江雪衣……到何处了?”他忽然问,声音很轻。
“影十一最新传讯,已过通州,最迟明日卯时,可抵京城。”沈清秋答道。
谢长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良久,才低低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这雪,下得真是时候。”
洗净尘埃,也掩盖血迹。
明日,这巍巍皇城,朱红宫墙,将被鲜血与真相,染成何种颜色?
他竟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