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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苏醒·赐名“阿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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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酸得像是被人拧了一夜。
沈青瓷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窗纸透进青白色的光,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一层灰白的余烬。她揉着僵硬的脖颈,下意识往床边看去——
对上了一双眼睛。
清澈得像是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
雾蒙蒙的,带着初醒的茫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惊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干干净净的空白,像张没写过字的白纸。
青瓷的动作顿住了。
手还停在脖子上,整个人僵在矮凳上。四目相对,她脑子里嗡了一声——这人什么时候醒的?看了她多久?她睡相没流口水吧?
“你醒了?”
她猛地直起身,脖子又酸得她龇牙咧嘴。赶紧揉了揉,努力摆出镇定的模样。杂货铺老板娘面对难缠客人时的表情,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感觉怎么样?”她问,语气尽量平淡,“有没有哪里疼?”
床上的人缓慢地眨了眨眼。
睫毛长得过分,在晨光里投下浅浅的阴影。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陌生的房间,扫过简陋的木桌、褪色的窗纸、墙角的旧箱笼,又慢慢移回她脸上。
然后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带着点刚醒的迟缓。他尝试坐起来,手臂撑在床上,动作有些僵硬。青瓷下意识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不能太殷勤。
她得端着救命恩人的架子。
“是你救了我?”
声音响起来时,青瓷耳根麻了一下。清润悦耳,像玉磬轻轻敲击,又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这声音配上这张脸——她心里警铃大作。
祸水。
绝对是祸水。
“不然呢?”青瓷叉起腰,故意把声音拔高几分,“你倒在垃圾堆边,要不是我,说不定就被野狗叼走了,或者冻死饿死。”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男子微微偏过头。
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眉心轻轻蹙起,那点微小的褶皱让整张脸生动了些。晨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侧脸上,鼻梁投下笔直的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
他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困惑,“我是谁?从哪里来?”
青瓷心里咯噔一下。
失忆?
这可比受伤麻烦多了。受伤了能治,治好了送走。失忆了怎么办?扔出去?这张脸扔出去,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拐跑——要么卖进小倌馆,要么被哪家小姐藏起来。
她打量着他。
坐在粗布床单上,穿着她爹的旧衣裳,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手腕。那手腕白得像瓷,骨节分明。这张脸太显眼了,眉眼鼻唇,每一处都像是精雕细琢过的。
扔不得。
至少不能现在扔。
青瓷飞快地盘算:杂货铺生意一般,多一张嘴吃饭……她看了眼他懵懂如幼鹿的眼神,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让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奶狗。
“咳。”
她清了清嗓子,板起脸。
既然扔不得,就得让他有用。
“既然我救了你,”青瓷背着手,在床边踱了两步,“你就是我的人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先脸红了一下。赶紧补上后半句:“从今天起,你负责干活,抵你的救命之恩和吃住费用。”
她停下来,盯着他。
“听懂没?”
男子看着她。
眼神依旧清澈,没有不满,没有抗拒。他慢慢点了点头,动作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的承诺。
青瓷松了口气。
还好,不傻。
“首先,”她摸着下巴,围着他转了一圈,“得有个名字。”
总不能一直叫“喂”或者“那个谁”。她得给他安个身份,方便使唤,也方便跟邻居解释——就说远房表亲来投奔,家里遭了灾。
名字……
她盯着他那张脸。
太招摇了。得取个低调点的,最好能遮一遮这张脸的祸水气。青瓷脑子里飞快闪过“狗蛋”、“铁柱”、“二牛”之类的名字,又觉得太糙了,配不上这身气度。
“看你长得……”
她顿了顿,忽然灵光一闪。
“嗯,为了让你低调点,别惹麻烦,”青瓷一本正经地说,“就叫‘阿丑’吧。”
说完她自己都心虚。
这名字跟这张脸,简直是天壤之别。
阿丑?
男子眨了眨眼。
对这个明显不搭调的名字,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阿丑。”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青瓷耳朵又麻了一下。她赶紧转身往外走,嘴里念叨:“记住了,你叫阿丑,是我的仆从。我去端早饭,你……你再躺会儿。”
走出房门时,她拍了拍胸口。
心跳得有点快。
厨房里,灶上的白粥还温着。青瓷盛了两碗,又从咸菜坛子里夹了一小碟萝卜干。端回屋时,阿丑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
姿势很端正。
背脊挺直,肩膀放松,即便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青瓷心里又嘀咕起来——这可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吃吧。”
她把粥碗递过去。
阿丑伸手来接。动作有些生疏,手指触到碗壁时顿了顿。他学着青瓷的样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姿势倒是很自然,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青瓷坐在对面矮凳上,端起自己那碗粥。
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边瞟。
阿丑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粥还温着,但他似乎没料到这个温度,舌尖刚碰到,就轻轻嘶了一声。
被烫到了。
青瓷差点笑出来,又赶紧忍住。她起身倒了碗凉水,递过去,嘴里却说:“笨,不会吹吹再喝?”
阿丑接过水碗。
喝了一口,又看了看手里的粥勺。然后低下头,很认真地对着粥吹了吹。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他的眉眼。
青瓷低头喝自己的粥。
耳朵却悄悄红了。
她想起昨晚喂姜汤的事。那温热的触感,柔软的嘴唇……她赶紧摇摇头,把那些画面甩出去。救人而已,医者父母心。
对,父母心。
她闷头喝粥。
阿丑学得很快。第二勺就知道先吹凉了再喝。他吃东西很安静,没有声音,动作也不快,但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
青瓷注意到,他对于屋内简陋的陈设——掉漆的木桌、裂缝的陶碗、褪色的布帘——没有任何好奇,也没有嫌弃。
仿佛习以为常。
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这种态度很奇怪。要么是见过更好的,所以不在乎差的;要么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基本的比较都没有。
青瓷更倾向于前者。
窗外传来邻居打招呼的声音。
“张婶,这么早买菜去啊?”
“可不,去晚了新鲜菜就没了。你家老三的病好些没?”
寻常的市井对话,隔着院墙传进来。阿丑抬眼看了一下窗户,目光透过窗纸,落在模模糊糊的人影上。
然后又低下头。
继续喝碗底最后一点粥。
仿佛窗外那个鲜活的人间,与他隔着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青瓷看在眼里,心里那股异样感又涌上来。
“吃饱了?”
她问。
阿丑点点头,放下碗筷。碗底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筷子也摆得整齐,靠在碗边。
还挺讲究。
青瓷收拾碗筷时,故意说:“碗筷得自己洗。从今天起,你的碗自己洗,衣服自己洗,房间自己收拾。”
她等着看他的反应。
是嫌麻烦?还是不会?
阿丑又点了点头。
“好。”他说。
就这么简单。
青瓷端着碗筷往厨房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阿丑还坐在床上,晨光正好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
他微微低着头。
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皮肤细腻得不像干过活的样子。青瓷想起昨晚给他换衣服时,指尖触到的冰凉触感。
“你……”她开口,又顿住。
阿丑抬起头,看向她。
眼神还是那么清澈,那么茫然。青瓷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问他什么?问他到底是谁?问他从哪儿来?
问了也白问。
“休息一会儿,”她转开视线,“等会儿教你干活。”
说完就出了门。
厨房里,她一边洗碗一边出神。水凉得刺骨,她打了个哆嗦。脑子里乱糟糟的——留这么个人在身边,到底是对是错?
万一他家里人来寻呢?
万一他是什么逃犯呢?
万一……他根本不是人呢?
最后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先笑了。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妖怪?神仙?话本看多了吧。她甩甩手上的水,把碗搁到架子上。
回到房间时,阿丑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手。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那双眼睛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干净,干净得让青瓷心头莫名软了一下。
“躺下再睡会儿?”她问。
阿丑摇头。
“不睡了。”他说。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青瓷在矮凳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屋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鸣狗吠。这种安静有点尴尬,青瓷清了清嗓子。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阿丑想了想。
摇头。
“脑子里……是空的。”他说,语气里带着点困惑,“像被水洗过一样。”
青瓷看着他。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眼神清澈见底,眉头微蹙,是真的在努力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如果是装的……
那也装得太像了。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青瓷说,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些,“先把身体养好。你昨晚浑身冰凉,我以为你要不行了。”
阿丑看着她。
“你救了我。”他说。
不是疑问,是陈述。
“不然呢?”青瓷又摆出凶巴巴的样子,“换别人早把你扔那儿了。我这人心善,见不得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
阿丑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
极细微的弧度,一闪即逝。青瓷怀疑自己看错了,再仔细看时,他又恢复了那副茫然的表情。
“谢谢。”他说。
很认真。
青瓷反倒不好意思了。她摆摆手:“别光嘴上谢,以后好好干活抵债。我这儿不养闲人。”
“嗯。”阿丑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
青瓷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得给他找点事做,不能让他就这么干坐着。可看他这细皮嫩肉的样子,重活估计干不了。
轻活……
“你识字吗?”她忽然问。
阿丑愣了一下。
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几秒,他迟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青瓷从桌上拿来记账的本子,翻开一页,指着一行字:“认得吗?”
阿丑凑过来看。
他的靠近让青瓷呼吸一滞。太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说不清是什么的味道。像是雨后的青草,又像是清晨的露水。
“不认得。”阿丑看了半晌,摇头。
看来是不识字。
青瓷松了口气。不识字也好,省得他乱翻她的东西。她把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她随口问,“看你这手,不像干粗活的。”
阿丑低头看自己的手。
看了很久。
“不知道。”最后他说。
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失落?青瓷不确定。她忽然觉得,失忆可能不只是想不起来那么简单。
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茫然。
是站在这个世界里,却像个局外人的孤独。
她心又软了一下。
“行了,”她转身往外走,“你休息吧,我得出门一趟。记住,别乱跑,就在屋里待着。”
走到门口,她回头补充:“要是有人来敲门,别出声,装作没人。听懂没?”
阿丑点头。
“懂了。”他说。
青瓷关上门,站在门外发了会儿呆。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她贴在门上听了听,还是没动静。
这人……
也太安静了。
她摇摇头,去前院开了杂货铺的门板。清晨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卖菜的、买早点的、赶路的,人声渐渐嘈杂。
青瓷一边整理货架,一边忍不住往后院瞟。
那张脸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个好听的声音。
还有那个名字——阿丑。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名字取得,她自己都佩服自己。阿丑,阿丑,多喊几声,说不定真能把他喊丑点。
“青瓷姐,笑什么呢?”
隔壁布庄的小丫头探头进来。
青瓷赶紧收住笑:“没什么,想起个笑话。”
“什么笑话这么好笑?”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
“就……捡了只猫,”青瓷随口胡诌,“长得挺丑,还特能吃。”
“猫啊,”小丫头来了兴致,“我能看看吗?”
“跑了,”青瓷面不改色,“野猫,养不熟。”
小丫头失望地“哦”了一声,回去了。
青瓷松了口气。
得想个说辞。这么个大活人,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远房表亲?来投奔的?可这张脸……说是表亲谁信啊。
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后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瓦罐碰倒了。
青瓷心里一紧,赶紧往后院跑。推开门时,看见阿丑站在院子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抬头看着天空。
晨光落在他脸上。
那张脸在光里白得透明。
“你怎么出来了?”青瓷压低声音,“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
阿丑转过头。
看到她时,眼睛亮了一下。很细微的变化,但青瓷捕捉到了。像是一直在等她的样子。
“屋里闷。”他说。
声音轻轻的。
青瓷想骂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在晨光里的样子,实在让人狠不下心。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想出来透透气。
“就待一会儿,”她妥协了,“等会儿有人来,你就赶紧进去。”
阿丑点头。
他继续抬头看天。眼神专注,像是在看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青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是普通的蓝天,几片白云。
有什么好看的?
“你在看什么?”她忍不住问。
阿丑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他说,“就是……觉得该看看。”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青瓷却听懂了。失忆的人,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陌生。天也好,云也好,对这个空白的脑子来说,都是第一次见。
她忽然有点难过。
“进屋吧,”她说,“我给你找点事做。”
阿丑收回视线,看向她。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青瓷心头一跳,赶紧转身:“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一片安静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