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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   那夜的幻影,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在奥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里,凿开了最后的裂缝。崩溃不是突然的巨响,而是无声的塌陷。
      他照常起床,照常走向他的田地,但那双曾经专注看着作物生长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机械的执着。他不再计算时间,不再理会莉莉或任何人关于休息的提醒。他拼命地劳作,开垦更多的荒地,播种更密集的作物,仿佛想用无尽的体力消耗,来填满内心那个越来越大的空洞,或者,干脆将这副承载了太多痛苦和混乱的躯壳彻底累垮。
      他成功了。连续数日近乎自虐的高强度劳作,加上本就未曾痊愈的轻微脑震荡和持续的睡眠障碍,终于让他的身体发出了最严厉的抗议。一天清晨,他在弯腰时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眼前发黑,直接栽倒在了潮湿的泥土里。等他被其他早起的住户发现时,已经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他被紧急送回医疗部。这次,不是观察室,而是更严密的看护病房。身体上的疾病很快被控制——过度疲劳、脱水、轻微感染。但问题远不止于此。莉莉忧心忡忡地告诉闻讯赶来的森:“他的身体在恢复,但他的‘精神’……像熄灭了。医疗组评估,奥拉女士的抑郁症在稳定好转,但奥...他可能陷入了更深的抑郁状态,甚至有强烈的自毁倾向。”
      莉莉看着森,语气沉重:“血族对于心理创伤和情绪问题,传统上更倾向于用环境调适、时间缓释和个体内在的消化,而非直接使用可能影响血液质量或心智的人类药物。但现在奥的情况很危险,他拒绝交流,拒绝大部分帮助,只是躺着。他需要亲近的人,需要有强烈情感联结的人陪伴、引导,或许才能重新建立与外界的连接。奥拉女士会尽力,但她自己的康复疗程也需要持续,而且...”莉莉顿了顿,“有些创伤,或许只有经历过类似孤独、并能理解他此刻绝望的人,才能真正触及。”
      森的心沉了下去。聚餐时说错了什么?还是后来自己那些笨拙的示好和争论造成了反效果?他回想起奥最后离开时那异常平静却空洞的眼神,现在才明白,那平静之下,是彻底的失序和绝望。
      他立刻去找奥。奥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睛望着天花板,对森的进入毫无反应。森试图和他说话,讲田里新种的草莓开花了,讲莉莉又培育了新的花卉品种,甚至讲起自己小时候学魔法闹出的笑话...奥的眼珠偶尔会转动一下,看向他,但那目光穿过了他,落在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没有焦点,也没有回应。森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没有丝毫回握的力气。
      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恐慌。他试图像之前那样,安静地坐在旁边陪伴,但这一次,连这种陪伴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了。奥像是沉入了自己意识的最深处,那里只有黑暗和寒冷,拒绝一切光亮的进入。
      森去求助父亲维拉德。书房里,维拉德听完他的描述,沉默良久。
      “心理的疾病,尤其是深植于漫长苦难和认知颠覆中的创伤,远比身体的骨折复杂。”维拉德缓缓道,“我们的魔法可以加速骨骼愈合,却很难直接修补破碎的心。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自己去面对、消化那些痛苦。外力的介入,尤其是过于急切和密集的介入,有时反而会挤压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喘息余地,甚至引发更强烈的排斥。”
      “那我该怎么办?就看着他这样下去?”森急道。
      “我的建议是,‘不给奥留空间’。”维拉德看着儿子困惑的眼神,解释道,“不是去侵占他的空间,而是...不要再用你的焦虑、你的期待、你的‘帮助’去填满他周围。给他一点真正‘空’下来的时间,让他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哪怕是痛苦的存在。过度的关注和试图‘修复’,有时本身就会成为另一种压力。”
      森似懂非懂,父亲的话里有一种他无法反驳的沉重经验。
      “可是父亲,大哥他...他和辛末,他们当时..”森想起维辛和人类女子辛末的结合,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心理动荡。
      正好维辛走了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气平和:“我和辛末的情况不同。我遇见她时,我已经相对成熟,对自己的身份和家族理念有清晰的认知。辛末也是心智非常独立成熟的个体。我们的结合,更多是理念契合后的自然发展。而奥...他是在人生最低谷、认知被彻底颠覆的时刻遇到了你,遇到了我们家族。他需要处理的仅仅是接受一份感情或一个种族,更是要重构他对整个世界、对人际关系、对自我价值的全部认知。这过程,痛苦是必然的。”
      维拉德点头:“你哥哥说得对。我只是劝告你,心理的愈合终究需要自发的力量。我们能提供安全的环境、无条件的支持,但穿越黑暗的路,必须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没有特别有效的外力方法,尤其是魔法,对心灵的直接作用往往弊大于利。”
      森带着更加沉重和困惑的心情离开。他尝试遵循父亲的建议,减少去病房的次数,即使去了,也只是远远看一会儿,不强求交流。但看着奥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神里的光越来越微弱,森感到自己的心也在被慢慢碾碎。他做不到完全的“留空间”,他害怕一旦松手,奥就会彻底沉没。
      他依然笨拙地尝试着,带奥以前喜欢吃的食物(被原封不动地端走),播放舒缓的音乐(奥毫无反应),甚至找来奥之前细心照料的、如今已开始结果的草莓(奥只是看了眼,便移开了目光)。每一次尝试都像石沉大海,每一次无声的拒绝都让森更加焦灼和无助。
      直到那天下午,森像往常一样轻轻推开病房门,却看到奥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着自己的旧衣服,正缓慢而机械地将寥寥几件个人物品塞进他那个破旧的背包里。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
      “奥?你要干什么?”森的心猛地揪紧,快步走进去。
      奥拉好背包拉链,转过身。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里不再是一片空茫,而是凝聚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痛苦。
      “我要出去。”奥的声音沙哑,平静得可怕,“我现在很痛苦,森。但这种痛苦不足以让我立刻去死。我要离开这里,把名额正式让给我姐姐。然后...去外面,继续攒我的‘绝望’。”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更难看,“等攒够了,也许就有勇气了。”
      “不行!”森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他一个箭步上前,不是阻拦,而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奥。这个拥抱如此用力,几乎要把奥的身体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噼啪——滋啦——!”
      几乎在抱住奥的同时,森脖子上的黑色项圈再次爆发出剧烈的蓝白色电光!比上一次试图亲吻时更加猛烈,更加持久。强大的魔法电流瞬间贯穿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视野边缘炸开白茫茫的雪花。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但他没有松手。双臂像铁箍一样,死死环住奥,哪怕身体因为电击而剧烈颤抖,哪怕意识都开始模糊。
      “不..不要走.”森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电击后的虚弱和前所未有的哀求,“我...我在乎你..我很在乎你……求你了…就算是为了我…好起来,好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力:“我可以…我可以重新做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我可以让你重新活一次……好吗?在这里,和我一起......”
      奥被他死死抱住,能清晰地感受到森身体的剧烈颤抖,能闻到项圈处传来的、皮肉烧灼的焦糊味,能听到那强忍痛苦的喘息。这个拥抱如此疼痛,如此笨拙,却又如此...不顾一切。
      冰封的心湖,仿佛被这带着电流和血腥味的拥抱,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但裂痕之下,是更汹涌的黑暗和自我否定。
      “证明...”奥的声音在森的耳边响起,冰冷而空洞,“你要怎么证明?怎么证明我这十八年来相信的‘世界是残酷的、我是多余的’这个逻辑是错的?又怎么证明你们那套‘共生’、‘可能’、‘爱’的逻辑是对的?用你的项圈电击?用你家族的千年智慧?还是用你这随时可能因为‘违规’而被惩罚的‘在乎’?”
      他轻轻推开森——森因为电击脱力,被他轻易推开,踉跄着后退,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脸色惨白如纸,脖子上是一圈触目惊心的灼伤,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奥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没有关系了,森。我想通了,我现在就想死掉。立刻,马上。”他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轻松,“我现在就去拿我的药片。”
      森如遭雷击,猛地抬头:“不可能!你上交了!医疗中心检查过!”
      奥没有再解释,只是走到病房的洗手间,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用透明保鲜膜紧紧包裹的东西走了出来。保鲜膜里,是两片淡蓝色的、熟悉的小药片。
      “上交的时候,”奥平静地陈述,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把它塞在鼻腔深处了。一直都有后手。就是后来把它弄出来的时候...难受了点。哦,对了,我还顺便偷了你们医疗部的一把镊子。”他把保鲜膜包着的药片和一把小巧的不锈钢镊子一起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看着森震惊到失语的脸,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令人心寒的语气说:“你看,你现在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了吗?购买违禁药品,偷窃医疗器具,策划并参与‘绑架’...我觉得,我这样的,够判无期了吧?我根本不是值得你喜欢的人,森。我只是一个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习惯了在泥潭里打滚、只会用最糟糕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渣滓。还因为无能,只会把气撒在爱我的人头上。”
      森的大脑一片混乱。震惊、恐惧、心痛、还有一丝荒诞感交织在一起。判无期?这些行为在人类法律里当然严重,但不够无期?这个荒唐的念头只闪过一瞬,立刻被更强烈的恐惧取代——药片!他必须拿走药片!
      “把药给我!”森忍着浑身的剧痛和虚弱,扑向床头柜。奥却抢先一步,将药片紧紧攥在了手里,背到身后,眼神戒备而决绝。
      “给我!”森急了,伸手去抢。两人在狭窄的病房里拉扯起来。森因为伤势和电击后遗症,力气大不如前;奥则抱着一心求死的决绝,挣扎得异常激烈。
      眼看无法硬抢,情急之下,森眼中红光再次凝聚!他顾不得再次使用能力可能带来的精神和身体双重负担,也顾不得可能再次触发项圈的电击,将仅存的精神力集中,对准近在咫尺的奥,吟唱出那古老的魅惑音节!
      奥挣扎的动作猛然一顿,眼神瞬间涣散,握着药片的手也松了开来。
      森趁机一把夺过那两片用保鲜膜包着的、如同恶魔果实般的药片。药片到手,他心中稍定,但魅惑的消耗和可能叠加的项圈惩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不敢犹豫,掌心猛地腾起一团幽暗的、温度极高的黑色火焰——这是血族魔法中一种基础的、但消耗不小坏性能量应用,通常用于处理一些特殊垃圾或危险品。
      火焰瞬间吞噬了保鲜膜和里面的药片,化为几缕青烟和少许灰烬,消失无踪。
      几乎在魔法火焰燃起的同时——
      “噼啪!砰!”
      森脖子上的项圈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更加暴烈的电击!这一次不仅仅是警告,而是带着某种“制止危险行为”的更高强度惩罚!蓝色的电弧在他全身疯狂流窜,他连闷哼都没能发出,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板上,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项圈上残留的微弱电光,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噼啪闪烁了几下,最终熄灭。
      对哦,好像在园区内对人类用魅惑会触发最高级别的电击来着……森在晕倒前这么想。
      而奥,在药片被夺、销毁的瞬间,魅惑的效果也因为森的昏迷而自动解除。他晃了晃脑袋,恢复了神智,首先看到的是地上昏迷不醒、脖颈焦黑一片、气息微弱的森,然后看到床头柜上那点药片焚烧后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为了夺走他求死工具而再次重伤昏迷的森,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看着这个一片狼藉的病房。
      良久,一种更加深重、更加无处可逃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连最后一点自我了断的“控制权”,都被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剥夺了。
      他慢慢蹲下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就坐在昏迷的森旁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后的、冰冷的嘲讽:“现在好了…你把我唯一的……解脱途径也断了。现在怎么办呢?”他低下头,看着森苍白的脸,看着那优美的脖颈上刺目的伤痕,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森冰冷的皮肤,掠过那微微探出的、精致的尖牙。
      “要不...”奥的声音飘忽,带着一种自毁般的诱惑,“你把我吸干好了?趁你现在昏迷,或者等你醒了...吸成干尸。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在一起’?反正我的血,你不是觉得‘最好’吗?”
      就在这时,森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项圈的高强度电击和魔法反噬让他虚弱到了极点,视线模糊,听力却捕捉到了奥最后那几句低语。
      干尸?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愤怒、挫败、心疼和某种被逼到绝境的冲动,猛地冲垮了森所剩无几的理智和克制。
      他受够了。受够了奥这样无止境的自我贬低,受够了这样绝望的拉锯,受够了看着他在痛苦中沉沦自己却无能为力。那些关于循序渐进、关于空间、关于自愈的劝告,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意义。
      森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奥还停留在他颈边的手腕。他的眼睛在虚弱中依然亮得吓人,深红色的瞳仁里翻涌着激烈的情绪。
      “好啊...”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我一直…都想做点真正‘越界’的事情。”
      他手上用力,将奥拉近,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听说....被吸血的时候,也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快感。”森盯着奥近在咫尺的眼睛着那里面死寂的冰层下陷约的震动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在发出邀请,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赌博。
      “你….要试试吗?”
      奥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森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欲望、疼痛和某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炽热。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动,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感到疲惫,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如果疼痛和毁灭是无法避免的结局,那么至少..让这结局来得更直接、更混乱一些吧。或许在极致的感官冲击下,那些撕扯灵魂的痛苦,能暂时麻痹。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默许。
      森得到了这个沉默的信号。他不再犹豫,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犹豫或思考后果。他仰起头,再一次,吻上了奥的嘴唇。
      结束后,他尖利的牙齿轻易地刺破了奥颈侧温热的皮肤。熟悉的、鲜活甜美的血液涌入喉咙,带着阳光、泥土、绝望和一种顽强的生命力的复杂气息。这一次的吸吮更加深入,更加绵长。奇异的感觉随之蔓延——不仅仅是森所获得的、能量补充带来的舒适与迷醉,奥也感到一股陌生的、并非全然痛苦的战栗从被刺破的伤口扩散开来,混合着失血的轻微眩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麻痹神经的微弱快感,如同细密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冰冷的唇,温热的血,绝望的默许,不顾一切的索取与给予。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先移动了位置,衣衫在无声的纠缠中变得凌乱。地板冰冷,空气却灼热。魔法残留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彼此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项圈没有再亮起。或许它判定这场过于复杂的纠缠超出了它简单的程序界定;或许连续的触发让它进入了某种冷却或观察状态;又或许,在这一刻,规则也暂时为这种极端情境下的、扭曲却真实的生命碰撞,让开了一条缝隙。
      当一切终于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凌乱的病房里。奥躺在地板上,颈侧的伤口已经止血,只留下两个清晰的齿痕和干涸的血迹。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的感觉复杂而麻木,极致的疲惫混合着方才那些陌生的感官冲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森侧躺在他身边,同样精疲力竭,但吸血带来的些许能量让他比昏迷前好受一些。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轻轻碰了碰奥颈上的齿痕,又像是被烫到般缩回。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病房里弥漫着一种事后近乎诡异的寂静,以及浓浓的血腥与情欲混杂的气息。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疯狂而混乱的梦境,将本就复杂难解的关系,拖入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遍布伤痕与未知的领域。
      ……
      那晚之后,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回到房间便一头栽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手腕上早已止血结痂的细微齿痕,在黑暗中仿佛隐隐发烫,提醒着他那个混乱夜晚的终结和与森之间那道新的裂痕。他以为疲惫会迅速带来睡眠,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画面和声音走马灯般旋转:森飞走的仓皇背影、餐桌上温和的争论、门外黑暗中那令人心悸的幻影……最终,所有思绪都沉入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自我厌恶和茫然的疲惫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眠并不安稳。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冰冷粘稠的黑暗液体里,时而沉溺,时而窒息。然后,一种冰凉而轻柔的触感落在左手腕上,带着细微的刺痛和某种清凉药膏的气息。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森跪在他的床边,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吓人,深红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恐慌的脆弱。他手里正拿着一枚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奥手腕那两个已经不太明显的红点上。动作轻柔得近乎颤抖。
      看到奥突然醒来,森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浑身一僵,手里的创可贴差点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
      “奥……奥……” 他终于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划过他苍白的脸颊。那不是演戏,也不是平时那种夸张的委屈,而是一种崩溃般的、混合着巨大后悔、恐惧和自我厌恶的真切哭泣。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手指紧紧攥着那枚还没贴稳的创可贴,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奥彻底愣住了。他见过森玩世不恭的样子,见过他认真的样子,见过他受伤虚弱的样子,甚至见过他眼中闪过狩猎本能的样子。但他从未见过森哭,更没见过他哭得如此狼狈、如此绝望,像是一个闯下滔天大祸后终于意识到后果严重性的孩子。
      “我……我明白了……” 森抽泣着,语无伦次,“我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强调……状态……心情……我……我胃好痛……你的血……它……它……” 他难受地皱紧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按住上腹,“除了新鲜……真的好难喝……里面……全是苦的……涩的……像生锈的钉子混着眼泪……”
      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原来,吸食一个处于深度抑郁和痛苦中的人的血液,对吸血鬼来说是这样的感受。难怪疗养院要费尽心力维持住户的“幸福感”和“平静”。这不只是道德或可持续问题,也关乎他们自己的“口感”和“消化”吗?这个认知有些荒谬,却异常真实。
      但森接下来说的话,让奥意识到,生理上的不适或许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主要的是……我……我侵犯了你的隐私……在未经你完全清醒、理性同意的情况下,以疗养院管理者的身份,对你做出了……那种事……” 森的声音抖得厉害,充满了自我谴责,“这是性质最恶劣的违规!是绝对不允许的!父亲知道了会……项圈会……我……” 他恐惧地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那个黑色的项圈,仿佛它随时会再次爆发出惩罚的蓝光。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死死抓住奥没受伤的那只手,力气大得让奥感到疼痛。“奥,我求求你……原谅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父亲……求你了……我会补偿你,什么都可以……不要让我被带走……不要……”
      他声泪俱下,那份平日里的从容和少年意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哀求。奥看着他哭得通红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那股因为被冒犯和自毁行为带来的冰冷坚硬的隔阂,竟奇异地松动了一些。原来,这个看似拥有特权、随心所欲的吸血鬼少爷,也并非无所畏惧。他也有必须遵守的铁律,也会因为触犯规则而恐惧崩溃,甚至可能面临严厉的惩罚。
      看着这样的森,奥发现自己竟然生不出多少恨意或责怪。也许是因为森此刻的脆弱太过真实,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清楚,昨晚那场“交易”虽然由他主动提出,但其背后的情绪和情境,本身就极不健康。他们都有责任。
      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没被抓住的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森紧抓着他的手背。“别哭了。” 他的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沙哑,“我……我没怪你。昨天……是我默许的。算是……你情我愿?”
      森猛地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不是的!那不算!你那时候……情绪不对!那不是真正的同意!而且我们是管理者,是服务者,我们本来就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最高标准的职业操守,不能利用住户的任何脆弱状态!这是写在最核心条例里的!我……” 他又开始恐慌,“我们还没结婚……不,就算结婚了,只要你还住在疗养院里,只要我还是工作人员家属,这种事就不应该发生!性质太严重了……”
      结婚?奥的思绪被这个词拉了一下。他看着眼前哭得一塌糊涂、反复强调“性质严重”的森,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有些荒谬、却在此刻情境下似乎有点合理的念头。
      他沉默了片刻,等森的抽泣稍微平复一些,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尝试性的安抚:
      “你看,森。” 他指着贴着卡通创可贴的脖子,“我这里有你的‘把柄’了,对吧?牙印。虽然贴住了。”
      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眼泪还在掉。
      “然后,” 奥继续慢慢说,像是在梳理逻辑,“昨晚,我们也算是……做了点‘结婚之后’才能做的事情,虽然是另一种形式的。”
      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颜色,眼泪都忘了流。
      “所以,按照这个逻辑,” 奥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就算……‘结婚’了?或者至少,是某种绑定的、需要共同承担责任的关系了?那……内部解决?就不算严重违规了吧?”
      这个推论漏洞百出,逻辑跳跃,完全不符合任何规章制度。但在此刻,在森崩溃的情绪和奥自己混乱的心绪中,它像是一根临时找到的浮木,一个试图将越界行为“合理化”、将两人重新拉回某种安全范围内的笨拙尝试。
      森彻底呆住了,满脸通红,张着嘴,看着奥平静中带着点疲惫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的“解决方案”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但奇异的是,奥的话里没有指责,没有推开,甚至带着一种将他纳入同一阵营的意味。这让森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慌和自责,竟然真的被稍稍安抚了一些。虽然知道这根本不合规矩,但……如果是奥说的,如果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去消化这个临时拼凑的“协议”。
      第二天上午,奥和森被一起叫到了维拉德的书房。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维拉德站在宽大的书桌后,背对着他们,看着窗外。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莉莉垂首站在一旁,脸色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忍。
      门关上后,维拉德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红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目光锐利如刀,首先刺向自己的儿子。
      森在看到父亲眼神的瞬间,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色惨白,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他知道,瞒不住了。
      “解释。” 维拉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裂开般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直接砸向森。
      森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维拉德的目光移向奥,尤其是他左手腕上那枚突兀的卡通创可贴。他的眼神更加沉郁,转向奥时,语气稍微缓和,但依然严厉:“奥,你是否受到了胁迫或诱导?有任何不适,请如实告知。疗养院会为你做主,并做出最严厉的处理。”
      奥看了一眼旁边抖得像风中落叶的森,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创可贴。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挡在了森前面一点——虽然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
      “维拉德先生,”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件事……是我主动的。森没有胁迫我。是我当时……情绪不太好,用了不太恰当的方式。森他……他阻止了,后来也很后悔。”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的脖子……项圈电击的伤,看起来挺严重的。”
      他确实看到了,森今天特意穿了高领的衣服,但偶尔动作间,还是能瞥见脖颈皮肤上那一圈明显的灼红和轻微的水泡,比上次要严重得多。看来试图掩盖和闯入病房的行为,再次触发了项圈的惩戒,而且力度不小。
      维拉德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他盯着奥,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以及是否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良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复杂的怒其不争。
      “病房有24小时监控,森。” 他重新看向儿子,声音里是压抑着的暴怒,“不是隐私监控,是基础的安防和紧急情况监控!你半夜溜进去,做的所有事情,说的所有话,监控室都有记录!你以为你能瞒得住?!你这是把家族的规则、把我的脸、把整个疗养院的信誉放在地上踩!”
      森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抖得厉害。
      维拉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怒火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和决断。他看向奥,语气恢复了某种公事公办的冷静:
      “奥,无论起因如何,森的行为严重违反了疗养院的核心准则,侵犯了住户权益,破坏了管理者和住户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壁垒。这件事,不可能内部消化。”
      奥的心一沉。
      维拉德继续道:“我本人非常不喜欢激烈的冲突和公开的丑闻。如果你们双方都确认是‘自愿’,且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严重后果,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让事情有相对平和解决的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奥和森之间扫过,“但正因为如此,为了维护疗养院对其他所有住户的公平性和规则的绝对性,你们不能再以目前的身份继续住在这里。”
      奥愣住了:“不能……住了?” 他以为最坏是被训斥、罚款,或者森受到严厉惩罚,没想到是驱逐?
      “我也希望你们能留下,” 维拉德的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遗憾,“但规则就是规则。一个小小的豁口,就可能引发信任的雪崩。奥,你或许觉得无所谓,但森脖子上的伤口,还有他昨晚异常的行为,已经引起了莉莉和其他值班人员的注意。我可以告诉他们部分真相,说是森因私事违规,已受惩处。但为了杜绝一切可能的猜疑和流言,为了向所有住户表明这里没有特权、没有例外,你们两人最好离开疗养院,至少是暂时离开。”
      他看向奥,语气郑重:“放心,我会提供一笔足够你们在外生活一段时间的资金,确保你们的基本生活不受影响。森在外面也有一些家族产业的股份分红,维持生活不成问题。”
      离开?去外面?那个他好不容易才逃离的世界?森能适应吗?他自己呢?但维拉德的话有道理,发生了这种事,他和森继续若无其事地住在这里,对其他住户确实不公平,也容易滋生各种猜测。疗养院赖以生存的,正是这种表面之下心照不宣的“公平”与“自愿”共识。
      他沉默了很久,维拉德和森都没有催促。莉莉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们。
      终于,奥抬起头,看向维拉德:“我姐姐……奥拉,她的病还没完全好,需要这里的医疗。她可以留下吗?”
      “当然可以。” 维拉德肯定地回答,“她是独立的住户,与这件事无关。她的治疗会继续,你可以随时回来看她,只是不能长期居住。”
      奥松了口气。姐姐能留下,是他最大的安慰。他又想了想维拉德提到的“足够生活”的资金,试探性地问了一个数字——那是一个在他看来,需要他在工厂不吃不喝干上好几年才能攒下的数目。
      维拉德平静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奥瞬间没声了。那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他的试探,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足够他和森在外面的世界,过上相当长一段时间衣食无忧、甚至颇为宽裕的生活。
      最后一丝关于生存的顾虑被打消了。剩下的,只有对未知的迷茫,对离开这个刚刚熟悉并产生些许归属感的地方的不舍,以及对和森共同面对外面世界的……一丝隐隐的忐忑与奇异的责任感。
      “我……明白了。” 奥最终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我们离开。”
      森猛地抬起头,看向奥,眼中充满了震惊、愧疚,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他没想到奥会这样干脆地答应,甚至没有责怪他连累了他。
      维拉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许,他点了点头:“好。给你们三天时间准备。资金会转到森的账户,由你们共同支配。离开后,你们的关系未来,由你们自己决定。但记住,德拉库拉家族的门,没有对你们关闭。如果遇到困难,或者想明白了什么,随时可以联系。”
      事情就这样,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规则逻辑内奇异的方式解决了。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公开的羞辱,只有冷静的裁决和务实的安排。
      奥走出书房时,感觉脚步有些虚浮。脖子上的卡通创可贴显得有些滑稽。森跟在他身后,依旧苍白沉默,但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他们将要离开这个既是天堂又是养殖场的地方,踏入真正的外部世界。这一次,不再是奥孤身一人,也不再是森少爷心血来潮的陪伴。而是一对因为越界行为而被“流放”,关系暧昧未明、背负着秘密和愧疚,却也被一笔可观资金和家族默许绑在一起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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