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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奥主动提出,想听乔治的书。
      这个请求让森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然。他喜欢那本书,乔治的笔触冷静而客观,既非谄媚也非猎奇,只是忠实地记录一个家族的生存策略,这本身就很有趣。而且,和奥一起分享这段历史,或许能让他更理解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以及……德拉库拉家族选择这条道路背后的沉重。
      他们没再去图书馆,而是在奥身体基本恢复后,找了个花园里安静的角落。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森捧着那本精装书,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他那清冽而平缓的声音朗读。奥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微闭着眼睛,看似放松,实则每一个字都认真捕捉。
      起初的章节,描绘的是这片土地古早的样貌,人类部族聚居,文明初兴。随后,关于“夜行族”、“长生者”、“嗜血者”的传说悄然兴起,如同黑暗中的苔藓,蔓延在历史的缝隙里。
      “关于血族的起源,学界历来争议不断,”森念着乔治考据严谨的文字,“主流观点大致分两派:一者认为,是某种古老病毒的变异或基因的极端演化,使部分人类获得了异于常人的特质与需求;另一派则坚持,吸血鬼是来自其他位面或古老文明的入侵者,与人类争夺生存空间。无论起源为何,漫长的、时断时续的战争贯穿了数个世纪,最终,凭借数量、适应性和某种顽强的生存意志,人类文明在表面的战场上取得了主导地位。”
      奥听到这里,微微蹙眉。表面的战场?
      森继续读下去,语气里带上了他自己家族的视角:“彼时,血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激进的主战派,渴望恢复传说中的荣光与统治;有悲观的逃亡派,试图隐匿于更荒僻的角落;也有少数像德拉库拉这样的家族,属于……‘蛰伏派’。”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奥,“书里说,我的先祖们很早就意识到,无论哪一方取得压倒性胜利,带来的都可能是整个生态的崩溃和种族的最终灭绝。无休止的战争消耗的是所有生灵的根基。”
      “所以他们选择了旁观?”奥问。
      “不完全是旁观,”森翻过一页,“是‘不主动参与任何一方的消耗性冲突’。他们观察,记录,躲避,同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族群的生存底线。看着人类各部族相互征伐,看着血族不同派系内斗,甚至后来其他一些传说中的种族也被卷入这片土地的混战……他们像隐藏在风暴眼里的礁石,等待着风浪自己平息。”
      奥想象着那漫长的、充满血腥与阴谋的岁月,一个家族需要怎样的隐忍和智慧才能幸存下来。
      接下来的内容,触及了德拉库拉家族生存策略的核心转折点。森念到这里时,语速放慢了些,似乎在斟酌字句:
      “关于德拉库拉家族得以成功蛰伏并转型的关键,家族内部口传与少数残存文献指向了一位重要人物——一位与当时族长结合的人类。其姓名已不可考,性别亦有不同说法(有记载为女性,亦有隐晦提及为男性)。关键或许不在于性别,而在于这场结合所代表的‘合作’与‘交换’模式。正是通过这位人类的帮助与斡旋,德拉库拉家族得以在战争最激烈的时期获得相对安全的庇护所、稳定的食物来源(尽管初期极为艰难),并开始学习更深地理解人类社会运作的复杂逻辑,而非仅仅视其为狩猎场。”
      “自愿?还是强迫?”奥忍不住问,他想起了森之前提过的那个“伟大的女性”或“男子”。
      森耸耸肩,合上书页:“乔治教授写得很严谨,‘是否完全自愿已无从考证’。那个年代,生存本身可能就是最强大的胁迫。但结果就是,因为有了人类的深度介入和协作,德拉库拉家族没有像其他一些顽固派那样,在人类崛起后被迫遁入地下永不见光,或是被彻底剿灭。他们像一滴水融入了海洋,开始学习用人类的方式经营、积累、隐藏。当硝烟散尽,地表成为人类绝对主导的世界时,他们已经‘完美’地融入了其中,拥有了合法的身份、产业,以及……一套全新的生存哲学。”
      奥若有所思。他想起森之前解释疗养院经济模式时说的话——“少犯错而非多掠夺”。原来这理念根植于如此久远、如此惨烈的历史教训之中。不是不想掠夺,而是掠夺的代价可能是毁灭。
      书的后半部分,乔治着重分析了德拉库拉家族与现代社会(尤其是政府)之间形成的微妙平衡。森挑选着段落念:
      “……战后的人类社会,尽管表面统一,内部却因资源分配、阶级固化等问题矛盾重重。德拉库拉家族经营的‘特殊疗养机构’,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减压阀’。它们收容那些被主流社会挤压到边缘、困顿无助的个体,提供基本保障和医疗,换取一种可再生、且对提供者伤害可控的‘资源’。官方对此类机构的存在往往采取默许甚至暗中便利的态度,而在公开舆论上则予以谴责或模糊化处理,既安抚了民众情绪,又避免了底层问题激化可能带来的更大社会成本。这是一种基于实用主义考量的、残酷而有效的共生平衡……”
      奥听着,心里那股曾经强烈的不适感再次泛起,但这一次,混杂了更多复杂的理解。原来自己所在的这个“天堂”,在更宏大的棋盘上,只是一枚被默许存在的、功能特殊的棋子。而他这样的住户,既是棋子的一部分,也是维持棋盘稳定的……养分。
      “吸血鬼……你们到底从血液里得到什么?”奥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他的根本问题,“仅仅是血液里的营养吗?”
      森合上书,认真地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乔治教授在另一章里有详细的血生理学分析,很复杂。简单说,我们摄取的,是蕴含在健康血液中的‘生机’或‘生命活力’。血液是载体,就像……就像植物通过根系吸收土壤里的养分和水分。一个健康、快乐、营养充足的人,他的血液里蕴含的‘生机’是旺盛、纯净且易于吸收的。而一个病弱、痛苦、绝望的人,他的‘生机’是稀薄、浑浊甚至带有‘毒素’的,吸收起来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对我们有害。”他顿了顿,“古代有些堕落血族追求连灵魂一起吞噬,那可能是为了掠夺更本源的生命能量,但那种方式……更像杀鸡取卵,不可持续,而且据说会导致自身腐化。我们的先祖很早就明白,细水长流,保持‘食物’的健康与稳定,才是长久之道。”
      “所以,你们其实是在……经营牧场。”奥低声说,这次没有多少愤怒,更像是一种确认。
      “可以这么说。但和人类养殖牲畜不同,我们提供的交换条件,足以让这里的‘牲畜’——抱歉,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恰当——拥有远比外面同类更长的寿命、更好的健康,以及……尊严和选择。”森看向奥,“我知道这听起来依然冰冷,但从生存和物种延续的角度看,这是德拉库拉家族找到的,在人类主宰的世界里,代价最小、也最可持续的道路。”
      他接着念了一段书里提到的内容,语气略带讽刺:“当然,这条道路在血族内部并非没有争议。实际上,德拉库拉家族因为这种‘与食物合作’、‘将部分生存权让渡给食物’的理念,被许多传统或激进的同类嘲笑了几百年。‘爱上了自己的盘中餐’、‘软弱’、‘背叛血族骄傲’……类似的指责从未断绝。但讽刺的是,那些嘲笑者,很多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蜷缩在更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而德拉库拉,依然在这里。”
      听完这些,奥沉默了很长时间。阳光移动,树影偏移。
      “你没有让我的疑问变少,”他最终说,声音有些疲惫,“反而更多了。”
      森笑了笑,把书放在一边:“是啊,我也没完全搞懂。有时候我觉得这些先祖智慧太沉重,太……算计了。说实话,读那些古老的吸血鬼传奇,我偶尔还挺向往住在神秘城堡里,拥有强大魔力,举办华丽夜宴的生活。”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
      奥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忽然问:“你的母亲……是人类吗?”
      森转过头,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问?不是,我的父母都是血族。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我的祖父,也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是人类。”
      奥愣住了。
      “你没发现吗?”森指了指自己,“我不怎么怕阳光。当然,正午暴晒还是会不舒服,需要防护,但不像传说里那些‘纯血’吸血鬼那样见光死,或者严重削弱。”他张开手指,让阳光透过指缝落在脸上,“这点像人类混血。但是,我又没有长出人类的消化系统,我试过,除了血液,其他食物我根本无法消化吸收,吃了只会难受。听说我的曾曾……不知道哪一辈先祖,在蛰伏初期最艰难的时候,不得不靠喝动物血维生,那简直是对血族味觉和生理的双重折磨,据说差点饿死。我们的生理结构,就是只能高效利用人类血液中的特定成分。”
      奥这才把很多细节串联起来。森为什么能白天陪他在田里一待就是半天;为什么他提到能力有限(魔法只能修复骨折,飞行带个人都费劲);为什么他对“纯血”传说既有向往又有疏离……原来他本身,就是德拉库拉家族“融合”道路的一个活生生的、带有混杂特质的产物。
      “好事还是坏事?”奥问。
      “不知道。”森诚实地说,“失去了部分传说中的强大,换来了在阳光下相对自由的活动能力,以及……或许更容易理解人类一些?我不知道。但这就是我。”
      话题又不可避免地绕回了那个悬而未决的焦点。
      奥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关于……结婚的事情。你让我考虑一下。”
      森的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当然。我说了,不急。我们可以……像人类说的那样,先培养感情?”他试探着说,“如果你实在觉得压力大,或者不想面对我父亲可能的疑问,我也可以去跟他承认,说是我单方面强迫你、利用规则漏洞,把责任都揽过来。反正我捣蛋惯了,他最多再训我一顿。”
      奥看着他,心中那团迷雾般的困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凝结成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他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痛苦的直白:“我不明白,森。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抬起头,直视着森深红色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困惑而疲惫的脸。
      “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我……长得还算顺眼?还是因为我干活多、肯出力?”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我比谁都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单纯出卖劳力是最廉价、最不值钱的东西。外面工厂里,像我这样的人成千上万,随时可以被替换。在这里,愿意种地、干活换取积分的住户,也不止我一个。”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和自嘲:“你帮我姐姐,为我受伤,替我谋划,甚至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选项’。如果这只是你一时兴起的游戏,或者吸血鬼少爷无聊生活中的一点新鲜调剂,那我真的承受不起。我过去的十八年已经够艰难了,我不想再成为任何人一时兴起的玩物,或者……报恩故事里那个被动接受一切、然后必须付出些什么来偿还的可怜角色。”
      森的眉头蹙了起来,他显然被奥这一连串的问题和情绪击中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但发现自己竟然也一时语塞。为什么对奥这么好?好像……真的没有认真想过。一开始是好奇,觉得这个新住户很特别,很“清醒”,然后是不自觉地被吸引,想靠近,想了解。看到他孤独劳作会想陪伴,看到他陷入困境会想帮忙,看到他难过会……心疼?这种情绪对森来说也是陌生的。他确实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但他的“随心所欲”似乎总是绕着奥打转。
      “我……我也不知道。”森最终有些挫败地承认,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我就是……想这么做。看到你,就想靠近你,想帮你,不想看到你难过或者有危险。” 这个答案听起来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幼稚,但却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这个坦率却不够“充分”的回答,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奥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期待。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混合着失望和更深的自卑。果然……只是少爷一时兴起的“兴趣”吗?他过去的苦难,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尊严,他试图在这新生活中找到的定位,在对方“随心所欲”的好意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笑话。
      一种混合着受伤、愤怒和自暴自弃的情绪攫住了他。
      “等姐姐病好了,”奥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如果这里容不下我们,或者你觉得没意思了,我可以再出去打工。无所谓。”
      森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奥却突然站起身,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森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抵在了树干上。
      “你主动接近我,会被项圈电击,对吗?”奥盯着他的眼睛问。
      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脖子上仿佛又传来那灼痛的幻感。
      “可惜了,”奥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没有项圈。我主动接近你,不会。”
      话音未落,在森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奥猛地伸手,不是拥抱,也不是亲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捏住了森的下颌,强迫他微微张开了嘴。森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然后,奥将自己的左手腕,毫不犹豫地、用力地抵在了森那两颗已然不自觉微微探出的、冰冷而锋利的尖牙上!
      皮肤被刺破的细微痛感传来,温热粘稠的液体立刻涌出,沾染了苍白的齿尖,浓郁而独特的、属于奥的鲜血气息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极近的空气里。
      奥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亮,亮得吓人。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带着颤抖,却清晰无比:
      “你们说什么都要吸血的话……我没病,心理还算坚强,头脑……大概也清楚,正值壮年。我的血,是不是最好、最新鲜的?”
      他死死盯着森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那深红色眼底瞬间翻涌起的、属于猎食本能的剧烈波动,看着森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我现在‘请’你了。”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疲惫和绝望,“这个……可能就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回报你的方式了。够‘实用’了吧?”
      浓烈的、充满生命力的血腥味,对于血族而言,是深入骨髓的诱惑,尤其是当这血液来自一个他们关注、且状态良好的个体时。森在一刹那间,确实感到一股几乎要冲破理智防线的、源自本能的强烈渴望。尖牙传来血液温热的触感,那滋味比他想象中还要甜美、鲜活,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奥身上那种独特的、坚韧又脆弱的气质……
      他的瞳孔几乎完全变成了兽性的竖瞳,呼吸急促,握住奥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但下一秒,更强烈的意志强行压倒了本能。他看到奥眼中那混杂着痛楚、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光芒,感受到手腕传来的细微颤抖。这不是奉献,这是自毁式的偿还,是把他自己也物化成了一件可以标价、可以支付的东西。
      “不……”森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猛地松开了手,甚至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奥。他踉跄着后退,靠在树上剧烈地喘息,胸口起伏不定,尖牙早已收回,但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刺目的猩红。他看奥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受伤,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奥被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看着自己手腕上两个细细的、正在渗血的牙印,又看看森狼狈而痛苦的样子,心中那股自暴自弃的火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冰冷的空虚。他做了什么?
      森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充满复杂情绪地看了奥最后一眼。然后,他的身形迅速模糊、缩小,化作一只黑色的小蝙蝠,有些仓皇地、头也不回地扑棱着翅膀,飞快地消失在了茂密的树冠之中,只留下几片被惊落的树叶,缓缓飘旋而下。
      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奥站在原地,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血腥味萦绕在鼻尖。阳光依旧温暖,花园依旧宁静美好,但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他缓缓蹲下身,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脸。手腕上的血,一滴,两滴,落在柔软的草地上,迅速渗入泥土,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又荒唐无比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那细微的刺痛和残留的气息,提醒着他,有些界限,一旦试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跨越或偿还,带来的可能只有更深的伤害和更远的距离。而他和森之间那尚未定义、却已足够复杂的联结,似乎也被这血腥的试探,划开了一道新的、不知能否愈合的裂痕。
      ……
      奥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多么愚蠢、多么伤人的事。森不是那些把他当工具的家人,也不是只想榨取他价值的工厂主。森是那个会因为他独来独往而变成蝙蝠陪伴他的人,是那个会为了救他姐姐而受伤、甚至动用家族关系钻规则空子的人。而他,却用最粗暴、最自我物化的方式回应了这一切。
      他必须道歉。
      找森并不难。他直接去了主宅,向前台询问。工作人员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甚至带着点“终于来了”的了然,客气地请他稍等,然后通过内部通讯说了几句。没过多久,森就从里面的走廊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好像刚睡醒或者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看到奥,他脚步顿了顿,深红色的眼睛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之前的亲昵,平静得让奥有些心慌。
      “有事?”森问,声音也平平的。
      “我……我来道歉。”奥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那天……是我不好。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做了更过分的事。我不该……那样对你。对不起。”
      沉默了几秒。奥能感觉到森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
      然后,他听到森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算了。”森说,语气松动了一些,“我也有责任。是我先没说清楚,让你觉得困惑,甚至……受伤了。”他走到奥面前,示意他跟着去旁边的小会客区坐下。
      两人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有淡淡的木质香气。
      “我后来仔细想了你的问题,”森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为什么对你好’……我真的没法给出一个特别伟大、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如果非要找一个……”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属于他这个“心理年龄”的、略带窘迫的坦诚,“可能就是,我还算是个‘小孩’吧。”
      奥抬眼看他。
      “我的意思是,”森舔了舔嘴唇,“我的情感和欲望……都还比较直接,不够成熟复杂。从感觉上来说,我喜欢你,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很舒服,想粘着你。从欲望的角度来说……我想和你亲密接触,也想……品尝你的血液。”他说得很坦然,没有丝毫遮掩,“但这些想法,对我来说是并列的,是平等的,都是我‘喜欢’你的一部分。就像人类可能会同时喜欢一个人的外表、性格和……嗯,其他方面一样。”
      他看着奥,眼神清澈:“如果你对我没有同样的感觉,不想和我亲密,也不想被我吸血,那这些就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可以作废,不会影响我们之前作为朋友的相处。我那天……可能是太心急了,方式不对,吓到你了,抱歉。”
      奥愣愣地听着。这番话简单、直白,甚至有些幼稚,却奇异地驱散了他心中不少迷雾和沉重的负担。不是因为理由多么崇高,而是因为这份坦诚本身。喜欢就是喜欢,欲望就是欲望,并列且平等,不试图用高尚的理由去包装,也不因被拒绝而恼羞成怒或收回所有好意。这种直接,反而让奥感到一种奇异的……被尊重。
      而且,森提到了“亲密接触”。奥想起那个被项圈电击打断的、未完成的吻。当时,除了震惊和紧张,他好像……真的没有多少厌恶或抗拒。甚至在森靠近的那几秒钟,他的心跳加速,除了恐惧,似乎还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难道,他也是……喜欢的?只是被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和社会灌输的“应该”与“不应该”牢牢束缚住了?
      这个认知让奥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
      森似乎捕捉到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眼睛亮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带着点希冀的弧度。“你姐姐的病,医疗组说恢复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下床慢慢活动,情绪也很稳定。”他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就……我家。我父母,还有我大哥和他爱人,都想正式见见你,和你姐姐。”
      家庭聚餐?和吸血鬼一家?奥脑子里瞬间浮现出极其诡异的画面:长桌两端,一边是人类食物,一边是盛满鲜血的高脚杯;刀叉与尖牙共舞;谈论天气和讨论血液品质交替进行……这场景光是想象就让他头皮发麻。
      但看着森期待的眼神,想着自己刚刚的懊悔和对方坦率的道歉,还有姐姐确实需要更多融入和安心……奥发现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好吧。”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聚餐安排在两天后的傍晚。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既紧张又有点莫名的期待。下午,他去找姐姐奥拉,想叮嘱她几句,却发现她房间里没人。问了莉莉,莉莉笑着说:“奥拉女士一早就去主宅帮忙了,说是想提前熟悉一下环境,也做些力所能及的准备。”
      奥愣了一下,姐姐这么主动?他按照约定时间,换上了疗养院用积分兑换的、还算体面的新衣服,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那座他一直觉得神秘而遥远的主宅。
      主宅的外观并不像他想象中吸血鬼居住的阴森古堡,更像一座设计现代、线条简洁的两层楼建筑,大面积玻璃和白色墙体,与疗养院其他建筑风格统一,只是更大、更私密些。走进前厅,内部装修是温暖的木色调和米白色,光线柔和,家具舒适,更像一个品味不错的度假酒店,或者……一个温馨的、放大版的家庭客厅,完全没有传说中的骷髅烛台、猩红地毯或阴冷气息。
      奥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奥拉。她正和一位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气质温婉沉静的人类女性站在一起,两人面前摊着一些漂亮的餐巾和装饰用的鲜花,正一边折叠餐巾,一边低声说笑。奥拉的脸上带着奥许久未见的、放松而真实的笑容,气色也比刚来时好了太多。
      “小奥来了!”奥拉看到他,高兴地招手。那位人类女性也抬起头,对奥露出友善的微笑:“你就是奥吧?我是辛末,维辛的妻子。你姐姐可勤快了,一大早就过来非要帮忙,我和维辛拉都拉不住。”
      这时,维拉德从里面的书房走了出来,今天他没穿正装,而是一身深色的休闲服,少了些商人的锐利,多了点居家的随意。他冲奥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正和辛末一起忙碌的奥拉,语气温和:“奥拉女士是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快坐下休息吧。”
      奥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也好。辛末姐教我折这个天鹅,还挺有意思的。”
      奥看着这一幕,心中那股紧张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这里的气氛,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人员陆续到齐。森的母亲戴尔是一位看起来气质高雅沉静的女性,有着和森相似的深红色眼眸和苍白肤色,但她的眼神更柔和,嘴角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会说话,全程只用手语和温柔的注视与人交流,森或维辛会在一旁偶尔翻译或解释她的手势。维辛是森的大哥,看起来比森年长沉稳许多,更像年轻的维拉德,言行举止得体周到。
      晚餐由厨房统一准备后送来,显然考虑到了在座不同种族的需求。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人类菜肴,色香味俱全,而维拉德、戴尔和森的面前,则各自摆放着造型优雅的深色水晶器皿,里面盛着暗红色的液体,旁边还有几个小碟子,装着奥看不懂的、可能是香料或调味品的东西。
      用餐的气氛起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在辛末和奥拉偶尔的交谈、以及维辛得体的引导下变得自然起来。大家谈论着疗养院花园里新开的花,最近的天气,奥拉恢复的情况,甚至辛末的人类工作(她是一位远程工作的平面设计师)。维拉德也会加入谈话,询问奥拉对疗养院饮食和医疗的感受,态度平和,像个关心住户的院长。
      话题不知不觉转向了更深的层面。维辛提到了家族理念在血族内部长期遭受的非议。维拉德放下手中的水晶杯,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让奥有点恍惚,因为他擦去的并非食物残渣。
      “那些嘲笑我们‘爱上食物’、‘软弱’的同类,”维拉德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固守的是掠夺与征服的旧梦。但他们忽略了,或者说拒绝承认一个基本事实:吸血鬼,或许是进化树上的一支‘不完全’的变体。”
      奥竖起耳朵。
      “我们看似拥有超越常人的力量、漫长的寿命、某些特殊的‘魔法’,”维拉德继续,像在阐述一个思考已久的理论,“但我们的生理机制、能量来源,甚至许多传承的‘技能’,都深深烙印着‘控制’、‘索取’和潜在‘毁灭’的倾向。我们依赖人类而生存,却妄想成为主宰,这在逻辑上是脆弱的。反观人类,数量庞大,适应力极强,不畏惧阳光,拥有惊人的创造力和坚韧的生命力。两者本应各有优势,可以互补。”他看向森,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赞赏,“森身上显现出的对阳光的耐受,我认为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或许是古老血脉中人类基因隔代遗传的显现。这不该被视为‘不纯’,而应看作一种‘融合’与‘适应’的潜力。”
      奥忍不住问:“可是……之前的战争呢?如果吸血鬼那么强大,怎么会输?”
      这次是森回答的,他撇了撇嘴,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直率:“如果只看单体战力,纯血高等吸血鬼在正面冲突中几乎不可能输给普通人类。但问题就在这里——强大的个体能力,往往导向极致的个人统治和奴役。历史上那些强大的血族领主,一旦建立起势力,无一不是将人类视为纯粹牲畜的暴君帝国。吸血直至干涸的‘牧场’真实存在过,那才是真正的地狱。吸血鬼骨子里缺乏真正的、平等的合作基因,我们太容易被力量和欲望支配,而且,”他指了指窗外渐暗的天色,“我们中的大多数,无法真正行走于阳光之下。如果人类被彻底消灭或奴役至失去生机,吸血鬼的末日也就不远了。那些嘲笑我们的同类,他们的逻辑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无法离开人类生存,却妄图成为人类的绝对主宰。”
      维辛接过话头,语气冷静:“所以,被嘲笑几百年又如何?他们的理论听起来或许符合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但却违背了更基本的生存逻辑。需要害怕生存危机的,或许恰恰是我们血族自己。找到与人类共生的方式,不是施舍,也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必要的进化。”
      奥听得心潮起伏。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一直以为吸血鬼是强势、神秘、可怕的掠夺者,却没想到在他们的视角里,自身种族也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和生存危机。
      “那现在这样……”奥迟疑地问,“疗养院的模式,真的能长久吗?收支能平衡?人类社会……会一直允许你们存在?”
      维拉德笑了笑,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更核心的运营层面。“细节属于家族内部事务,不过告诉你一些也无妨。我们的疗养院,之所以能存在并运转,恰恰是因为它‘依附’于人类社会自身的结构之上。人类社会有其光明面,也有其……阴影面,比如难以根除的阶级分化、资源分配不公、边缘群体的困境。我们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与某些层面的‘需求’达成了默契。将人类视为食物还是视为合作伙伴,在某些更高的‘实用主义’层面,或许已不再是最关键的问题。只要人类社会现行的某些基本矛盾持续存在,类似我们这样的‘缓冲地带’就有其存在的空间和价值。”
      维辛补充道,他的观点似乎更激进一些:“从长远看,与人类的深度结合——无论是通过理念还是血缘——是在为未来铺路。如果有一天,人类社会进步到真正消除了严重的阶级压迫和不公,不再需要‘泄压阀’,那么,真正融入人类社会的血族,其生存反而可能更少受到威胁。担心被排斥,往往是因为自己还站在对立面。”
      维拉德摇摇头:“你这话太理想化了。维持一定的基因独特性和种族认同也有必要。我们善待人类,研究可持续的共生模式,首先是为了种群的延续,这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当然,”他看了一眼正在用手语比划着什么的戴尔,眼神柔和下来,“过程中产生真挚的情感连接,那也是美好的收获。我和维辛的争论,只是家族内部的思辨,没有谁必须服从谁。这个道理,还是戴尔教会我的。”他看向妻子,目光中充满爱意。
      奥这才注意到,戴尔夫人虽然沉默,但始终在认真倾听每个人的话,不时用手语表达自己的看法,森或维辛会翻译出来,常常是简洁而富有智慧的点睛之笔。森曾自豪地说母亲很会写书,魔法也很厉害,看来这位沉默的女性,才是这个家庭某种内在稳定和智慧的核心。
      “好了好了,”森看着桌上快要被扫荡一空的菜肴,尤其是辛末面前那堆得高高的盘子,忍不住笑起来,“再争论下去,菜都要被辛末姐吃光了!今天是欢迎奥和奥拉姐的,别忘了主题!”
      大家都笑了起来。辛末脸一红,嗔怪地拍了身边的维辛一下,维辛则好脾气地给她夹了块她爱吃的点心。
      维拉德也笑着摇摇头,然后看向奥,语气变得认真而尊重:“奥,如果有幸,你和森决定进一步发展关系,真正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我们也非常想听取你的想法。你对这样的生活,对未来的看法。”
      想法?奥的脑子已经被今晚听到的无数信息塞满了,各种观点激烈碰撞:进化不完全的吸血鬼、必要的共生、依附社会阴影的生存、长远融合的理想、理性与情感的平衡……这些宏大又尖锐的议题,远远超出了他过去十八年只为生存挣扎的思维范畴。
      他张了张嘴,感觉大脑一片混乱。然后,一个似乎完全无关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脱口而出:
      “我……我可能没法生孩子。”
      餐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他。
      森最先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随即差点笑出声,连忙忍住,但眼睛已经弯了起来:“奥,我们没有让你生孩子的意思啊!”他看了一眼奥拉,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奥拉姐就是因为……生育导致了严重的子宫脱垂和并发症,身体才垮得这么厉害。还生?” 他摇摇头,表情是不解和些许后怕。
      奥的心猛地一揪,看向姐姐。奥拉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默认了。原来姐姐的身体,还有这样的隐痛,她却从未对自己提起。心疼和愧疚再次淹没了奥。
      “可……这不是很严肃的问题吗?”奥有些茫然地坚持,他从小被灌输“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我爸妈就整天念叨这个……”
      维拉德这次真的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豁达的、带着点感慨的笑。“如果你指的是传承强大的、纯粹的吸血鬼魔法能力,”他摆了摆手,“根据历史教训,过于强大的个体能力,往往容易导向孤立、控制和最终的毁灭。我倒是觉得,像森这样,能力或许没那么惊天动地,但能在阳光下行走,能和人类平心静气坐在一起吃饭,更值得珍惜。”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而自信:“至于家族的延续……你看,我们德拉库拉家族,在血族中以‘软弱’和‘背叛传统’著称,但我们的后代留存率,反而是那些固守‘纯血’、沉溺掠夺的家族中最高的。为什么?因为我们给了后代更多样的选择和更安全的成长环境。我名下三分之一的财产,是疗养院里像乔治先生那样感念这里的住户自愿捐赠的。善意可以换来善意,机会可以创造机会。你们互相喜欢,彼此认可,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和维辛刚才的争论,也只是父子间的思辨交流,谁也不用一定说服谁。这个家庭里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这个道理,确实是我亲爱的戴尔用她的方式教会我的。”他看向妻子,目光温柔。
      戴尔对丈夫微微一笑,用手语比划了一句,维辛翻译道:“母亲说,生命的形式和连接方式有很多种,生育只是其中一种。理解和爱,比血脉的单一传递更重要。”
      奥看着眼前这一家“人”——有吸血鬼,有人类,有哑者,他们争论,他们欢笑,他们彼此尊重,允许差异存在。这和他那个只有索取、控制、重男轻女的家庭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令人心痛的对比。
      晚餐在一种温馨、热闹甚至有些家常拌嘴的气氛中结束了。奥拉和辛末已经像姐妹一样约好明天一起插花,维辛和森在争论某个游戏的新关卡,维拉德和戴尔并肩站着,看着孩子们,低声用手语交流着什么。
      离开主宅时,夜色已深。星光点点,疗养院的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奥拉因为吃了药,有些困倦,先由工作人员送回了住处。奥说自己想走走。
      他独自走在寂静的花园小径上,晚风微凉。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甚至幸福。森的家庭接受了他,理念虽然复杂但充满了理性的智慧和包容,姐姐找到了朋友,病情好转,他自己似乎也窥见了一种超越以往狭隘认知的关系可能。
      可是,没有。
      他感觉不到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深刻的、无所适从的割裂感。
      森一家的温馨画面,和他原生家庭的冰冷残酷,像两幅对比强烈的油画,在他脑海中不断切换、重叠。一边是平等尊重的交谈,一边是充满算计的索取;一边是关切健康的眼神,一边是漠视病痛的冷漠;一边允许不同的声音和选择,一边用“传宗接代”的铁链捆绑人生;一边是沉默却充满力量的智慧女性,一边是被物化、被交易、被生育拖垮的姐姐们……
      这两幅画面无法兼容,无法调和。他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被森一家展示的“可能性”微微照亮,另一半却仍深深陷在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匮乏和扭曲认知的泥沼里。
      他越是想接受前者,后者带来的痛苦、羞耻和愤怒就越是清晰。他凭什么可以得到这样的温暖和尊重?他那个糟糕的家庭背景,像一道洗不掉的污迹,会不会最终让森一家失望?他们现在能接受,是因为还不真正了解他来自怎样一个深渊吗?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通往疗养院侧门的那条小径。月光下,侧门的轮廓隐约可见。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去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门外的阴影里,站着几个人影。
      他心头一跳,凝神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那几个人影的轮廓异常熟悉——矮小精瘦、眼神刻薄的母亲;佝偻着背、满脸算计的父亲;还有那个满脸横肉、手持棍棒、曾将大姐拖入深渊的姐夫……
      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鬼影,无声地朝着疗养院的方向“望”着,脸上是他熟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
      奥猛地停下脚步,呼吸骤停,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们不知道疗养院的具体位置,就算知道,森家族也不会让他们靠近。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门外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路灯投下的摇曳光影。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仿佛只是他过度疲惫和心神激荡下产生的幻视。
      但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却真实地残留在他皮肤上,深入骨髓。
      他站在那里,夜风吹得他单薄的衣服紧贴身体。一边是身后疗养院温暖宁静的灯光,和那个向他展示了另一种生活可能的家庭;另一边是眼前空荡却仿佛残留着恶意的夜色,以及深植于他灵魂中的、来自原生家庭的、狰狞的幻影。
      他不知道自己该转身走向哪一边,或者说,他是否有资格真正走向那温暖的光亮。割裂的影子不仅存在于他的脑海,似乎也投射在了这现实的边界上。他站在这光与暗、可能与创伤的交界处,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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