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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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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瓶离开手掌的那一刻,奥感到一阵短暂的、近乎眩晕的轻盈,随后是更深沉的空虚。那个小塑料瓶曾是他最后的底牌,是面对最坏可能时保留尊严的最终手段。现在它被锁进医疗中心某个标着他名字的储物格里,与他的“安全”或“退路”划清了界限。
同样戴着黑色项圈的医生接过药瓶时只是例行公事地登记,问了问他是否仍有偏头痛,并温和地提醒疗养院的药房可以提供任何他需要的合法处方药,无需额外费用。整个过程平淡得像在超市寄存包裹。没有质疑,没有探究他为何携带剂量远超常规的“头痛药”,也没有对他选择上交表示任何赞许或警惕。这种彻底的、事务性的平淡,反而让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瞬,随即又因无所依托而更加茫然。
走出医疗中心,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了花园。他站在白色建筑的阴影边缘,抬头看了看天空。疗养院的天空似乎总是澄澈的,连云的形状都显得格外舒缓。
或许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可以跳楼?这个念头冷冰冰地滑过脑海。这里的建筑都不算太高,他的房间在二楼,下面是柔软的花圃。主楼高一些,但设计开阔,落地窗巨大,似乎并不鼓励封闭和坠落。更何况,在这里,死亡会变得很显眼,会破坏这片精心维持的宁静,会立刻引来那些戴着项圈、动作迅速的工作人员。他突然意识到,在外面,他的消失可能如同水滴入海;在这里,任何“异常”都会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刺目。这种无处不在的、被妥善“照看”的感觉,既让他感到一丝古怪的安全,又隐约生出一种被无形之物包裹的窒息。
他甩甩头,把阴暗的念头压下去。至少现在,牛排和柔软床垫的记忆还很新鲜,饥饿和疲惫的身体还在贪婪地吸收着久违的安逸。他决定再看看。
晚餐的安排证实了莉莉之前的说法——因为他已上交药品,解除了隔离状态。他被引到一张靠窗的四人桌前,同桌的已经有三位住户。
“晚上好,我是艾琳。”轮椅女士微笑着说,她的笑容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温和,“这是乔治和莉亚。”
“你们好。”奥坐下,有些局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餐点吸引。烤得恰到好处的牛排,边缘微焦,中心是诱人的粉红色,配上色彩鲜艳、仿佛刚从枝头摘下的时蔬,旁边还有一小碗香气扑鼻的浓汤。更令人惊讶的是,每人面前都有一杯深红色的液体——不是果汁,那色泽、那挂壁的感觉,分明是真正的酒。奥只在极偶尔的场合,见过工厂小领导聚餐时点过类似的东西。
“每周一次的红酒之夜。”乔治老先生眨眨眼,他白发梳理得整齐,面色红润,眼神清亮,“据说对血液循环有好处,当然,适量。”
晚餐进行得出奇愉快。乔治曾是大学历史教授,谈吐间引经据典却毫不卖弄;艾琳退休前是钢琴教师,对古典音乐如数家珍;莉亚则是在校艺术系学生,因为严重的家族遗传性血液疾病和随之而来的抑郁休学,自愿来到这里。他们谈论乔治正在重读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谈论艾琳最近在练习的德彪西,谈论莉亚想要尝试的版画创作。偶尔提及外界新闻时,他们的语气都带着一种超然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上周北区又发生了暴动。”莉亚切着牛排,动作优雅,语气像在说今天的天气,“饥荒加上封锁,据说死了上百人。新闻只报了‘冲突’,伤亡数字是论坛里流出的。”
“真可怕。”艾琳轻声说,摇了摇头,抿了一口红酒,“我们能在这里,实在是幸运。”
奥默默吃着。味蕾被前所未有的高品质食物持续震撼着。牛排的肉汁、蔬菜的清甜、浓汤的醇厚、红酒复杂的果香与单宁……他这一生从未如此集中地体验过这样的味觉层次。每一口都陌生而奢华,让他既满足又隐隐不安。
“你们不担心吗?”他终于问出了口,声音在柔和的餐桌气氛中显得有点突兀,“关于那些医疗实验?每周抽血,还有其他的检查?”
桌上一时安静下来。刀叉轻碰瓷盘的声音停了。乔治、艾琳、莉亚都看向他,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慌张,只有一种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审视。
然后乔治笑了,笑声低沉而温和,像秋天的风拂过林梢。“孩子,”他说,这个词在他口中没有居高临下,只有岁月赋予的沧桑感,“你看看我们。”他摊开手,示意在座的各位。
“艾琳的慢性神经疼痛和风湿,在外面时,每个月花掉她大半退休金,只能换来勉强压制,生活质量无从谈起。在这里,通过药物、理疗和,”他顿了顿,“良好的整体状态,她几乎不再被疼痛困扰,还能重新弹琴。”
艾琳微笑着点头。
“莉亚的家族病,在外面意味着频繁的危机、高昂的特效药、以及随时可能恶化的恐惧。在这里,她被密切监测,提前干预,病情稳定,还能有心思想着艺术创作。”
莉亚低下头。
“而我这个老头子,”乔治拍了拍自己看起来相当结实的胸口,“冠状动脉问题,三根血管堵了七十以上。在外面,手术风险大,费用高,保守治疗等于等死。在这里,一套组合疗法,配合严格的饮食和压力管理——你瞧,我能吃牛排,能喝点酒,还能在这里跟你聊天。我觉得我至少多活了好几年,而且是质量不错的几年。”
他放下刀叉,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奥:“在这里,我们获得的是生命——更有质量、更少恐惧、更可能延续的生命。外面的人也许认为我们失去了自由,被圈养,被实验。但他们不知道,或者不愿承认,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是每天为下一顿饭、下一剂药、下一个栖身之所挣扎的自由吗?是活在随时可能被疾病、暴力、匮乏击倒的恐惧中的自由吗?”他缓缓摇头,“那不是自由,那是荒野求生。而在这里,我们免于那种最根本的恐惧和匮乏。我们用一种可再生的、对我们自身无害的资源,换取了这些。这是一笔交易,孩子,一笔我们自愿签署的、清醒的交易。”
奥看向艾琳和莉亚,她们都轻轻点头,眼神里没有狂热,只有一种平静的认同。这种平静比任何激动的辩白都更有力。他们知道,他们接受,他们甚至感激。
奥感到一阵更深的迷茫。他们的逻辑无懈可击。如果痛苦是真实的,解脱也是真实的,那么换取解脱的代价似乎就变得可以衡量,甚至微不足道。可是……哪里不对劲?他说不清。
晚餐后,奥没有去散步。他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呆。平板电脑亮着,显示着明天的菜单和活动安排,还有一个新出现的板块:“自愿工作选择”。列表不长,但种类各异:温室协助(1小时/10积分)、图书室归档(2小时/25积分)、资料数据录入(1小时/15积分)、公共区域绿植维护(2小时/20积分)、厨房初加工协助(1.5小时/18积分)……最后一项是“个性化种植区整理与种植(时长自定,按劳评估积分)”。
积分商城的图标在一旁闪烁。他点进去,里面琳琅满目:各种书籍、音乐专辑、电影光盘、拼图、模型、美术用品、品质不错的零食、甚至还有二手但保养良好的游戏掌机、平板配件、舒适的居家服……价格从几点到数百点不等。所有物品的说明都强调:“个人专属,非公用,损坏无需赔偿(故意破坏除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莉莉。
“晚上好,奥。感觉怎么样?晚餐还合胃口吗?”她微笑着问,脖子上的黑色项圈在房间灯光下泛着哑光。
“很好,谢谢。”奥回答,顿了顿,“莉莉,你们……工作人员,都戴着那个。它真的……一直有效吗?”
莉莉抬手摸了摸项圈,表情自然:“一直有效,中央系统全天候监控。这是为了双方都好。我们被禁止做出任何伤害或侵犯住户的行为,包括未经同意的肢体接触、言语威胁、隐私窥探等等。一旦有越界倾向或行为,它会警告;严重则直接制止。”她看着奥,“这让我们必须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也从根源上杜绝了滥用职权的可能。对你来说,应该能感到更安全,对吗?”
奥点点头,无法反驳。这确实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更有力。
“我看到你在看工作列表,”莉莉转移了话题,“有兴趣试试吗?不需要有压力,完全自愿。很多人刚开始只是为了有点事做,转移注意力,或者赚点积分换个小爱好。慢慢来就好。”
奥看着列表上“个性化种植区”那一项。种点什么……这个念头忽然触动了他。在流水线上,他制造的是永远不会属于他的零件;在这里,或许他能种出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棵菜。
“这个‘个性化种植区’……”他指了指。
“啊,那个。”莉莉眼睛微亮,“花园东侧有一小片预留地,分割成小块。住户可以申请一小块,自己决定种什么——花、草药、蔬菜都行。工具、种子、肥料我们提供基础款,如果需要特殊的,可以用积分兑换,或者提申请我们尽量采购。过程中有园艺师指导,但主要你自己打理。收获也归你,可以自己加餐,也可以交给厨房折算一点积分或者加工成大家的菜肴。”她解释得很详细,“这工作比较自由,没有严格时限,按你实际付出的劳动时间和成果评估积分。想试试吗?”
自己的一块地。自己决定种什么。收获归自己。这几个概念对奥有着莫名的吸引力。那像是一个微小的、可掌控的王国,一种确凿的“拥有”的感觉。
“我想试试。”他说。
“太好了!”莉莉很高兴,“那我明天早上帮你安排。你一般几点起床?不用太早,八点以后都可以。”
奥习惯性地想说“五点半”,那是流水线的起床时间。但他改了口:“八点吧。”
“好,八点半我在主厅等你,带你去认地。”莉莉走到门口,又回头,“放轻松,奥。这里的一切都旨在让你感觉更好,而不是更紧张。晚安。”
“晚安,莉莉。”
门关上后,奥重新躺下。明天,他要有一块自己的地了。这个简单的期待,竟然让他心中那潭绝望的死水,微微泛起了一丝波澜。
然而,长期被设定的生物钟顽固地发挥着作用。第二天,奥在凌晨四点半就毫无征兆地醒来了。窗外还是深沉的墨蓝色,只有天际线有一丝极淡的灰白。疗养院沉浸在绝对的寂静中,连风声都听不到。
他试图再次入睡,但紧绷的神经和空旷的安静让他无法放松。过去几年,这个时间点他已经醒来,在冰冷的宿舍里摸索着穿上工装,用冷水抹把脸,和其他睡眼惺忪的工友一起沉默地走向车间,迎接又一个漫长而重复的十小时。身体记住了那种节奏,那种在疲惫与麻木中强行开机的沉重感。
他在床上辗转,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色渐亮。六点,走廊里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和推车声,可能是早班工作人员开始准备。六点半,远处隐约传来鸟儿苏醒的啁啾。七点,柔和的晨光终于充满了房间。
他起床,洗漱,在房间里踱步,等待八点的到来。这种“等待”本身也让他不适。在工厂,时间被严格切割填满,没有“等待”,只有“赶工”。空闲,尤其是早晨清醒的空闲,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事情,那些他试图用疲劳和麻木掩盖的事情。
八点整,他离开房间。走廊里已经有人走动,互相轻声问候。空气里飘着烤面包和咖啡的香气。他走到主厅,莉莉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简单的文件夹。
“早啊,奥!睡得好吗?”莉莉精神焕发。
“还好。”奥含糊地回答。
“跟我来。”
他们穿过主楼,从侧门进入花园。清晨的花园带着露水的气息,格外清新。莉莉带他来到花园东侧,这里有一排低矮的白色栅栏,圈出了十几块大小约四、五平米的小小地块。有些地块已经郁郁葱葱,种着番茄、生菜、香草甚至几株向日葵;有些则刚翻过土,还未播种;还有几块空着。
“这一块是给你的。”莉莉指着一块边缘的空地。土壤看起来是深褐色的,松软肥沃,显然被精心调理过。“工具在那边的小棚屋里,基础种子和肥料在旁边的储物箱,上面有标签。今天你可以先翻翻土,想想种什么。需要建议的话,可以问问乔治先生,他对园艺很在行,他那片香草园弄得很漂亮。”她指了指不远处一块长得特别茂盛的地。
“就……随便我种?”奥确认。
“对,随便你种。只要不是法律禁止的植物,都可以。以后每天花点时间照料就行,浇水、除草、施肥。有病虫害也不用担心,我们有环保的处理方法。”莉莉把文件夹递给他,“这里面有一些常见蔬菜花草的种植指南,还有积分评估的粗略标准——比如,翻土一小时大概多少积分,成功培育一株番茄到收获大概多少,诸如此类。不用太在意,先做着玩。”
奥接过文件夹。纸张质感很好,印刷清晰。
“那我先不打扰你了。”莉莉笑笑,“记住,累了就休息。午餐时间是十二点半,别忘了。”她转身离开,脚步轻快。
奥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地前,脚下是松软的泥土。他蹲下身,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捻开。肥沃,干净,没有碎石瓦砾。他走到工具棚,选了一把趁手的铁锹,回到地里。
最初的动作有些僵硬。他很久没有干过农活了,童年时在老家屋后那点贫瘠菜地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肌肉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韵律。他开始翻土,将铁锹深深踩进土里,撬起,打碎土块。一开始只是机械地重复,但很快,身体运动的节奏,泥土被翻动时散发的特有腥气,掌心摩擦木柄的感觉,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
汗水开始渗出。阳光变得温暖。周围很安静,只有铁锹入土、泥土翻落的声响,间或有其他早起的住户路过,投来友善的一瞥,或轻声打个招呼。没有人催促,没有监工的眼神,没有计数器的滴答声。他只是在这里,翻一块属于自己的土。
时间的概念模糊了。他只是重复着动作,看着褐色的土壤被一遍遍翻开,变得越发细腻均匀。一些无关的念头偶尔浮现:姐姐现在在哪里?哥哥是不是又欠了赌债?母亲那个铁盒子还在吗?……但很快又被身体的劳作压下去。翻土成了某种禅修,一种无需思考的、纯粹的身体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阴影落在他面前。奥抬起头,擦了把汗,看到莉莉不知何时又来了,正微笑着看他。
“四个小时了,奥。”她说,“不累吗?”
四个小时?奥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感觉到。身体确实有些酸软,但那是运动后的通畅感,与流水线上那种掏空般的疲惫截然不同。
“还好,”他说,“流水线一般一天十小时起步,中间休息加起来不到一小时。”
莉莉皱了皱眉,那表情里没有责备,更像是某种不忍。“那可不行。在这里,我们不鼓励透支。长时间的单调劳动,即使体力能承受,对心情和整体状态也不好。”她的语气很认真,“等你种完种子,今天就到这里,去休息吧。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下午看看书,或者去听听音乐,什么都好。”
奥看着眼前几乎已经翻好、平整如毯的土地:“这些……菜怎么办?”他下意识地问,仿佛担心工作没完成会有什么后果。
“放心,”莉莉笑了,“它们会好好长出来的。等你决定了种什么,播下种子,它们就会开始生长。而你每天只需要花一点点时间照料。最终,它们会变成你们的晚餐或者午餐的一部分,你会吃到自己种的东西。这不是很棒吗?”
自己种的东西,自己吃到。这个概念让奥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我想想种什么。”
“好。种子箱里有番茄、生菜、胡萝卜、菠菜、罗勒、薄荷……很多选择。文件夹里都有介绍。”莉莉指了指他放在田埂上的文件夹,“对了,下午如果没事做,会不会无聊?我看你好像不太参加集体活动。”
奥确实对那些舞台剧、读书会、集体观影有些抵触。他习惯了独自一人,或者在人群中保持隐形。
“我……不太擅长那些。”他承认。
“没关系,”莉莉摆摆手,非常理解地说,“这里又不限制网速,房间里的设备可以连接外部网络——当然,有基本的内容过滤,但普通娱乐、资讯、社交都没问题。你可以先尝试尝试之前的娱乐方式,比如躺在床上刷手机、看看剧、打打游戏之类的。积分攒够了,也可以换更舒服的椅子和更好的设备。慢慢来,找到让你舒服的节奏最重要。”
躺在床上刷手机……这曾经是他在工厂宿舍里仅有的、廉价的逃避方式,在嘈杂的环境中戴着破旧的耳机,沉浸在一个与眼前苦难无关的虚拟世界里。但在这里,在如此宁静、舒适、拥有大片自由时间的环境里,再做同样的事,不知为何让奥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和羞耻。
“我……我再想想。”他说。
莉莉没有再多说,只是鼓励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奥站在翻好的土地前,阳光晒着他汗湿的背脊。他弯下腰,仔细地将边缘的土拍实,又用手将表面抚平。动作细致而专注。
然后,他走到种子箱前,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个小纸包,上面画着植物的样子,写着名字。他拿起一包番茄,一包生菜,又拿了一小包罗勒。都是很普通,但容易成活,很快能见到成果的蔬菜和香草。
他回到地里,按照文件夹里简单图示的间距,用手指在松软的土里按出一个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放进去,再轻轻覆上土。最后,他从旁边的水龙头接来一壶水,均匀地洒在播种过的区域。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腰,看着这片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一种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期待感,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试探性地顶开了一丝缝隙。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片土地能否真的长出东西,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吃到自己种出的食物。但此刻,阳光很好,泥土的气息很好,刚刚结束劳作的身体虽然疲惫,却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他收拾好工具,放回棚屋,拿起文件夹,慢慢走回主楼。
经过餐厅时,午餐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他走到公告板前,看到今天的午餐菜单上有一道“花园时蔬沙拉”。他想,也许不久的将来,那里面会有他种出的生菜和罗勒。
这个念头,让他在走向房间的路上,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点。只是那么一点点。但对于奥来说,这已经是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了。怀疑依然存在,迷茫并未消散,但此刻,一点具体的、可触摸的“可能”,暂时压倒了那些庞大的、黑暗的未知。
他不知道,在他弯腰播种的时候,在远处主楼某个拉着纱帘的房间里,一双深红色的眼睛正透过望远镜,安静地观察着他每一个专注的动作。那双眼睛的主人,年轻的吸血鬼森,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观察行为也感到有些困惑。他只是恰好在调试父亲新给他的设备,然后,那个在阳光下认真翻土、汗湿衬衫紧贴脊背、种下种子时神情近乎虔诚的人类新住户,就意外地落入了他的视野。
森放下望远镜。这个叫奥的人类,和之前那些或兴奋、或焦虑、或很快融入享乐的新住户,似乎不太一样。他像一只误入温室却依然保持着野外警惕的动物,既被温暖吸引,又随时准备逃跑。
最重要的是……
他长的真好看,完全符合自己的审美,百分之一百,不对,是百分之一百万的符合!
“有趣。”森深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好奇。在漫长而近乎一成不变的疗养院生活中,一点新鲜的、难以预测的观察对象,或许能带来些许不同的乐趣。他决定,再观察看看。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
疗养院的边界,比奥最初想象的要模糊得多。
第三天上午,照料完自己那片刚刚冒出极细微绿点的田地后,奥第一次产生了认真探索这片“领地”的念头。之前他要么沉浸在不安与观察中,要么被舒适的物质生活暂时麻痹,活动范围仅限于主楼、花园、餐厅和温室附近。今天,他决定沿着一条看起来通向远处树林的小径走走。
小径由碎石子铺就,两旁是精心修剪过的灌木和不时出现的木质长椅。走了大约十分钟,主楼的白色身影在树影间时隐时现,但小径仍未到尽头。他遇到了另一个散步的老住户,对方和气地点头,闲聊两句天气,又各自走开。
奥试探着问了一句:“请问,这条道能走到疗养院外面吗?”
那位老先生笑了笑,指了个方向:“那边有个侧门,平时不锁。你想出去散步?可以的,跟管家或者前台说一声登记一下就行,记得带上身份卡。如果想走远点,还能申请短途接送车,每天有几趟固定的,或者提前预约。”
这个回答让奥愣了几秒。他以为会听到类似工厂“禁止随意出入”、“需请假批准”、“按时归队”的规定。如此宽松,甚至提供交通便利,反而让他心里那点疑虑的苔藓又湿润了几分。没有牢笼会主动打开门,除非它自信你不想、或不能离开。
他没有去侧门,而是拐向了另一条岔路,这条路通往一片他之前没注意到的区域——一片小巧但设施齐全的人造沙滩和浅水池,池水在阳光下蓝得澄澈。沙滩上散落着几张躺椅和遮阳伞,此时只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脸上盖着一顶草帽,似乎在睡觉。
奥本想悄悄绕开,但那人搁在扶手上的手臂,手腕处一个熟悉的、若隐若现的疤痕形状,让他脚步一顿。那形状……很像他小时候在采石场被碎石划伤后留下的,位置也差不多。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驱使他又看了几眼。对方的身形,放松的姿态……
草帽突然被拿开,一张脸转向他,眼睛在墨镜后似乎看了他好一会儿。奥吓了一跳,正要道歉离开,对方却先开口了,声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却又奇异地耳熟:
“我认得你。你是奥,带了……嗯,某种特殊‘头痛药’来的那个,对吧?”
奥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凉透脚底。他还记得!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被发现了,后果会是什么?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惊恐,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坐起身,摘掉了墨镜。“放轻松,没人要追究这个。”他,或者说,她的面容彻底暴露在阳光下。那是一张相当中性、甚至可以称得上俊秀的脸,眉眼间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倦怠感,但奥绝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当初接待他的那位入院顾问艾米丽的五官轮廓,只是发型更短,穿着宽松的沙滩裤和工字背心,整个人的气质从专业的温和变成了略带颓废的随意。
“你……你是艾米丽?”奥的声音干涩。
“啧。”对方撇了撇嘴,抓了抓头发,“算是吧,工作需要。听说你们人类,尤其是男性,在面对外表是女性、态度专业温和的接待者时,心理防御会降到最低,上头就安排我偶尔‘客串’一下。”他耸耸肩,一副“我也是奉命行事”的表情。
“那莉莉呢?”奥追问,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的女管家。
“别别,莉莉是真的女孩子,性格也差不多就那样。我这个岗位嘛,比较特殊,需要点演技。好了,难得我调休,别打扰我享受日光浴了,工作人员也是要休息的。”他重新戴上墨镜,准备躺回去。
“你们人类?”奥捕捉到了他刚才话里的这个词,“什么‘你们人类’?”
墨镜后的眼睛似乎瞥了他一眼,带着点“你怎么这么迟钝”的意味。“字面意思。”他懒洋洋地说,“不然你以为那些项圈是防谁的?防我们自己不小心碰到开关吗?”他没再多说,摆了摆手,示意对话结束。
奥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认知被彻底敲碎的震动。工作人员……不全是人类。那个项圈,不仅是保护住户,更是束缚着非人类的“他们”。而“艾米丽”如此随意地承认,甚至带着点调侃,说明这在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需要严加保守的秘密,至少对一部分“知情人”而言不是。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穿过花园时,看到莉亚正在她的番茄地里忙碌。她穿着沾了泥土的工装裤,哼着歌,小心地给一株株已经挂果的番茄绑枝。不远处,一个穿着得体、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正推着一小车红彤彤的番茄走过来,脸上写满了无奈。
“莉亚!我求你了!”年轻男人把小车停在地边,语气夸张,“你能不能别种了?一种种一堆!昨天刚收完,今天又熟这么多!我天天都被后厨叫去帮忙切番茄,洗番茄,做番茄酱!我手上都有番茄味儿了!”
莉亚头也不回,语气轻快:“切,你可是‘小公子’,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吧?这种活就该你干,正好涨涨世面,体验一下劳动人民的疾苦。”
“我体验够了好吗!番茄汤,番茄沙拉,番茄意面,烤番茄……”小公子哀嚎,但眼里带着笑。
“那你自己种点别的去啊,又没人拦着你。”莉亚终于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你!哼,我明天就去种一地的薄荷,熏死你!”
“好啊,正好我的番茄可以和你的薄荷做搭配。”
两人你来我往,气氛欢乐,像一对熟稔的兄妹在斗嘴。这在奥以前工作的环境里太常见了,工友们休息时也常这样互相调侃打闹。但那时,奥只觉得吵,只想躲到角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补个觉,或者让过度疲劳的大脑放空。噪音、汗味、粗俗的玩笑,都是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刻,看着阳光下莉亚和小公子生机勃勃的互动,奥心里却没有烦躁,只有一种更深的疏离感。他们似乎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甚至自得其乐。而他,像个误入舞台的观众,格格不入。
他没有停留,默默走开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走到了另一片建筑附近,这里看起来更生活化一些,有低矮的房屋、小操场,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孩童的读书声和嬉笑声。
学校?疗养院里还有学校?奥感到更荒谬了。他之前和乔治他们聊天,曾随口问过这里是否能带家人孩子同住,得到的回答是“可以推荐符合条件的朋友或配偶,但原则上不接受未成年子女长期同住,主要是为了孩子的成长环境考虑”。那这些孩子是哪来的?
他循声走近一栋米黄色的平房,从敞开的窗户望进去。里面是一间明亮的教室,大约有十来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正跟着讲台上的老师朗读着什么。讲台上的老师,赫然是坐着电动轮椅的艾琳,她神情专注而温和,正指着黑板上的单词。
奥的目光落在那些孩子身上。他们大多有着异常苍白的皮肤,几乎看不到血色,头发多是深黑或极深的褐色,眼睛的颜色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蓝或灰蓝。有几个孩子转头看向窗外,奥清晰地看到了他们微笑时,嘴角露出的一对细小而尖锐的犬齿。还有两三个孩子肤色相对正常,发色也浅一些,看起来和普通人类孩子无异,但和那些苍白的孩子坐在一起,相处自然。
吸血鬼的孩子。还有……人类的孩子?混血?这个念头让奥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莉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奥?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对学校感兴趣?”
奥指着教室,声音有些发颤:“那些孩子……他们是……”
莉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表情了然,甚至带着点自豪。“哦,他们啊。有些是疗养院工作人员——嗯,就是像‘艾米丽’那样的——的孩子,有些是住户和工作人员结合后生的。我们有自己的小社区嘛,孩子总要上学受教育。”
“他们是吸血鬼?”奥冲口而出,又立刻压低声音,“这里是吸血鬼开的?”
莉莉的表情很平静,既没有惊讶于他的直接,也没有被冒犯的意思。“是的,创建和管理疗养院的德拉库拉家族,以及大部分核心工作人员,都是血族。这有什么问题吗?”她反问道,语气就像在问“今天午餐的沙拉有什么问题吗”。
奥被她的坦然噎住了。“可……可是广告……抽血……”
“广告从未说过我们是普通人类医疗机构啊,”莉莉耐心解释,仿佛在开导一个困惑的孩子,“我们说‘寻找奉献者’,说‘为医疗研究提供帮助’。血族需要定期摄入高质量的血液来维持生机和健康,这是我们的生理需求,就像人类需要吃饭喝水。而你们人类,在健康、快乐、营养充足的状态下,定期捐献少量血液对身体无害,甚至有益,还能获得如此优渥的生活作为回报。这是一场公平、透明、自愿的交换。我们从未隐瞒血族的存在,只是……嗯,你知道的,在外面的世界,公开谈论这个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和误解,所以我们采取了一种更……迂回的宣传方式。但所有住户在深入了解后,都会知晓核心情况。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奥。”
公开的秘密。奥想起乔治、艾琳、莉亚他们谈论“医疗实验”时的平静。原来那不是对未知的豁达,而是对已知代价的坦然接受。
他找到乔治时,老人正在他的香草园里修剪迷迭香。奥语无伦次地问了他关于吸血鬼、关于真相的问题。乔治放下小剪刀,擦了擦手,示意奥在旁边的长凳坐下。
“孩子,看来你终于触及核心问题了。”乔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是的,我们知道。艾琳知道,莉亚知道,大多数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真正融入了这里生活的人都知道。德拉库拉家族没有隐瞒。事实上,在我上的历史课上——哦,我忘了说,我和艾琳都在这里的成人夜校上课,我教人类近代史,艾琳教音乐欣赏,老师里也有血族,他们教他们的历史、艺术、科学——在这些课上,很多事情会说得更明白。血族和人类的历史纠葛、战争、以及像这里这样的共生实验……都是可以讨论的课题。”
“可他们抽我们的血!”奥感到一种被集体隐瞒的背叛感,尽管这种“隐瞒”似乎更像是一种等待他自行发现的默契。
“体检抽血量都在安全范围内,甚至低于许多普通献血标准。”乔治平静地说,“而且,正如莉莉所说,这是交换的一部分。我用我定期提供的、对我来说再生的资源,换取我心脏的持续跳动、我生活的安宁、我知识的增长和教学的乐趣。我认为这很公平。外面那些制药公司、医疗巨头,难道就不‘抽取’人们的健康和财富了吗?他们的手段往往更隐蔽,代价却未必更低廉。”
奥无法反驳。他想起工厂里那些因为职业伤病被扫地出门的工友,想起大姐那永远填不满的医药费黑洞。至少在这里,代价是明码标价的,回报是即时可见的。
艾琳在课间休息时也证实了乔治的说法。“我知道他们是血族,奥。”她转动轮椅,面对他,眼神清澈,“但这改变不了他们治好了我的疼痛,给了我重新触碰音乐的机会,让我在这里感到被尊重和需要的事实。种族很重要吗?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他们做了什么,而不是他们是什么。”
莉亚的反应更直接。奥在画室找到她时,她正在画一幅静物,画面上是几个红艳艳的番茄,光影处理得极好。“吸血鬼?知道啊。”她头也不抬,“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对血液质量那么执着,还弄出这么一套精细的养殖……哦不,是‘疗养’系统?”她甚至开了个玩笑,“他们可比外面那些只会压榨的资本家讲究多了,至少懂得可持续发展。”
奥感到一阵深深的烦闷。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处着力的困惑。所有人都接受了,都把这视为一种合理的、甚至优越的选择。只有他,像个闯入和谐剧场的异类,还在为幕布后的真相而大惊小怪。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烦闷中,他走到花园里那片宽阔的草坪上,找了个空躺椅,把自己摔进去。六月的阳光炽热而慷慨,像融化了的黄金,铺洒在身上,带来一种沉重的暖意,几乎要将他钉在原地。他闭上眼睛,试图放空,让阳光晒透骨子里的寒意和迷茫。
“你是新来的?”
声音从上方传来,清冽得像山泉,却让奥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倏地绷紧。他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俯视着他的眸子。深褐?不,更近于黑色,但在阳光直射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抹近乎深红的暗色调,像凝固的血,又像最醇厚的葡萄酒。
说话的是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穿着质地极佳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扣子,露出一截苍白但线条优美的脖颈。他头发乌黑,修剪得整洁得体,面容俊美得近乎失真,皮肤白得能看清下面淡蓝色的细小血管,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奥几乎能想象,如果这张脸出现在外面的世界,会引起怎样的骚动。
“我是森。”男孩微笑着伸出手。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明亮,但奥莫名觉得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那双深红色的眼睛深处。
奥迟疑了一下,握住那只手。触感微凉,干燥稳定。“奥。”他简短地报上名字,同时注意到对方走路的姿态——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轻盈得像猫,刚才靠近时也毫无征兆。
森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空躺椅上坐下,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这是你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对吗?”他问,目光扫过奥晒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和手臂,“适应得怎么样?”
“比外面好。”奥重复着对其他人说过的答案,目光却无法从森身上移开。这个吸血鬼少年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既显得平易近人,又隐隐有种疏离感,仿佛他观察着一切,却又并非真正属于其中。
“很多人都这么说。”森望向花园里漫步、读书、下棋的人们,神情若有所思,那侧脸在阳光下完美得像雕塑,“外面太苦了,混乱、争斗、不平等。这里很好,一切都设计得恰到好处。”
奥点点头。是的,设计。他现在对这个词格外敏感。这里的阳光、空气、食物、人际关系、甚至“真相”被揭示的节奏,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而眼前这个少年,自称“森”,恐怕就是这设计者家族的一员。
“你是自愿来的吗?”森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奥,那双深红色的眼睛在近距离下更显幽深。
“当然。”奥回答,心里却绷紧了弦。
森看着他,目光里闪过一丝奥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近乎怜悯的兴味。“很少有人会自愿成为食物。”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阳光依然灼热,鸟鸣依旧清脆,远处喷泉的水声汩汩流淌,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奥的尾椎骨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冲上耳朵,发出轰鸣。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食物。这个词赤裸裸地抛出来,像一把冰锥,刺破所有温情的伪装。
森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清朗,笑容灿烂得如同阳光下的水晶,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重。“开玩笑的。别介意,这是疗养院内部的一个黑色幽默。毕竟我们提供血液样本,对吧?”他眨眨眼,仿佛刚才那句惊悚的话真的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奥这才感到肺部重新涌入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几下,慢慢平复。他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这种玩笑可不太好笑。”他干巴巴地说。
“抱歉。”森从善如流地道歉,站起身,动作依然优雅。他拍了拍奥的肩膀,触感很轻,“你会喜欢这里的。我保证。”说完,他转身离开,白衬衫在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勾勒出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奥注意到,他离开时依然悄无声息。
“那个是院长的儿子。”艾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不知何时也来到草坪附近,正坐在轮椅上翻着一本书。
奥看向她,眼神复杂。“院长……和院长儿子……?”
艾琳点点头,表情平静。“德拉库拉家族的现任族长维拉德先生,和他的小儿子森。他们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这套‘共生体系’最主要的推动者和维护者。”她的语气里没有敬畏,也没有恐惧,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院长是吸血鬼,院长儿子也是吸血鬼。奥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这个看似天堂的地方,核心确确实实掌控在非人类手中。而那个森,那个有着天使面孔、却随口抛出“食物”字眼的少年,就是这座精致养殖场的小主人之一。
这个认知让奥对森刚刚生出的那点基于外表的短暂好感,瞬间转化为强烈的警惕和隐隐的厌恶。尤其是结合他之前对这类“公子哥”的糟糕印象——那些依靠父辈财富和权势、不谙世事、玩世不恭、视他人为背景或玩物的家伙。
这种厌恶在第二天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
奥按照习惯,上午去照料自己的小菜地。生菜和罗勒的嫩芽已经破土,番茄苗也长出了两片真叶,长势喜人,这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成就感。干完活,他想起艾琳昨天提到的夜校,决定去听听课,或许能更深入了解这里的运作理念。
夜校教室就在学校平房的另一侧。奥到的时候,艾琳的历史课已经开始了,教室里坐着十几个住户,年龄各异,都听得很专注。艾琳正在讲人类近代史上几次重要的社会实验,语气平和而富有洞察力。奥悄悄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课上了大约一半,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森。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看起来更加闲适。他显然不是来正经上课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讲台上认真授课的艾琳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笑意。
接着,奥看到了让他无语的一幕。森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像是遥控器的东西,对准了艾琳的电动轮椅,按了一下。
艾琳的轮椅突然发出轻微的“嘀”声,然后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原地转圈。艾琳正讲到关键处,被打断了,她愣了一下,低头查看控制器,轮椅却转个不停。课堂上的住户们起初也有些困惑,随即有人看到了后门边偷笑的森,忍不住低笑起来。
艾琳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后门:“森少爷,请别捣乱。”
森笑嘻嘻地缩回头,但没过几秒,又探进来,这次手里拿着一个小型投影仪,在教室后面的白墙上投出一连串快速闪过的、滑稽的卡通鬼脸。
课堂秩序被打乱了,住户们笑得东倒西歪,艾琳又好气又好笑,课是讲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莉莉如同救星般出现在后门口,脸色严肃。“森少爷!维拉德先生叮嘱过,上课时间请不要打扰教学!”她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森撇撇嘴,收起投影仪,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好吧好吧,莉莉管家,我这就走。”他冲教室里做了个鬼脸,这才晃悠悠地离开。
莉莉向艾琳和学员们道歉,然后关上了后门。课堂秩序慢慢恢复,但之前那种严肃专注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
奥坐在后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烦躁涌上心头。在工厂里,偶尔也会有类似的管理层或老板家的年轻亲戚来“视察”,他们往往对繁重的工作视而不见,只会制造各种混乱和玩笑,把工人的辛苦当成背景板,然后扬长而去,留下烂摊子给别人收拾。
这个森,看来也没什么不同。身为疗养院主人的儿子,拥有漫长的寿命和强大的力量,却把时间和精力用在捉弄认真授课的残疾老人上。这种建立在特权之上的、轻浮的玩世不恭,是奥在过去生活中深恶痛绝的类型之一。他原本对森那点基于外表的警惕和探究,此刻迅速被一种更接地气的厌恶所取代。
吸血鬼小公子?呵,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无聊的熊孩子罢了。奥在心里冷冷地想。他对于探索森为何开那个“食物”玩笑、为何对自己表现出兴趣,顿时意兴阑珊。或许那也只是这位少爷一时兴起的消遣,就像他捉弄艾琳的轮椅一样。
奥悄悄起身,离开了教室。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花园宁静美好。但他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翳。他看到了这完美表象下的真实构成——非人类的掌控者,知情的交换者,还有……一个让他感到厌烦的、属于掌控者阵营的、玩世不恭的少年。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定位自己。是像乔治、艾琳他们那样,接受这一切,安然享受这用“献血”换来的安宁?还是继续保持这种格格不入的警惕和烦闷?而那个森,那个红色的眼睛总在他不经意间闪过脑海的森,他又会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奥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那片刚刚发芽的菜地,似乎成了这片巨大、精致、却令他困惑不安的图景中,唯一完全属于他、也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踏实的存在。他转身,朝着菜地的方向走去。至少那里,生命在按照最朴素、最真实的规律生长,不涉及复杂的交易、隐藏的真相,或令人厌烦的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