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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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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装在透明的塑料小瓶里,二十四粒,每粒三毫克,看起来和普通的头痛药没什么区别。奥把瓶子举到眼前,透过工厂宿舍昏黄的灯光观察。药片是淡蓝色的,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碎片。他知道,这二十四片加起来,足够让一个成年人在十分钟内停止呼吸。
买药的过程比他想象中简单。在暗网上找到一个加密聊天室,用半个月工资换成加密货币,三天后,包裹出现在他宿舍楼下的快递柜里。没有寄件人信息,没有使用说明,只有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贴在瓶盖上。
奥把药瓶藏进袜子,塞进背包最深的夹层。这个背包陪了他四年,从家里逃出来时就带着,现在帆布已经磨得发白,拉链坏了一半,用别针勉强固定。但他不会换掉它——这是他的全部家当,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隔壁床的老陈在打呼噜,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宿舍是八人间,铁架床挨着铁架床,每个人的私人物品塞在床底下的塑料箱里。空气里混合着汗味、泡面汤和劣质香烟的气味。奥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十七分。六点半要起床,七点准时到流水线。还有三小时十三分钟可以睡。
但他睡不着。
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大姐的脸,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七年前他离开那天,她站在家门口,手里攥着他偷偷塞给她的三百块钱,那是他从第一份工地活里省下来的。她的嘴唇在颤抖,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口型比了一个“快走”。
快走。奥走了。一走就是七年。
他曾经以为离开那个家就是自由。父母生他只为赚钱——大姐有先天性心脏病,手术费像无底洞。他从六岁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价值:每个月体检抽血时多抽50cc能换二十块,暑假去采石场搬石头一天三十,过年时给邻居写春联一副五块。所有的钱都进了母亲那个上锁的铁盒子,钥匙挂在她脖子上,睡觉也不摘。
十五岁那年,家里的气氛变得越发古怪而紧绷。大姐终究是嫁人了,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不少、出了名彩礼给得厚的男人。奥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自愿的,婚礼上她穿着不合身的红衣裳,脸色比纸还白,靠着墙才能站稳,胸口微微起伏着,像个易碎的、被摆弄的瓷偶。母亲说:“嫁人了就好了,有人照顾,心病也有人分担了。” 父亲只是沉默地数着那叠用红纸包着的钱。
后来,奥听说大姐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再后来,又生了一个,还是男孩。他只在过年时匆匆见过大姐一面,她更瘦了,眼窝深陷,抱着第二个孩子的手一直在抖,但那孩子胖乎乎的,哭声嘹亮。奥想凑近看看自己的小外甥,母亲却像被烫到一样,一把将他拉走,低声呵斥:“看什么看!晦气!” 父亲则闷声说:“没了,病没了。” 奥起初以为说的是孩子病了,后来才从村里孩子含糊的窃语和母亲一次酒后的失言中拼凑出令人齿冷的真相——第一个男孩,生下没多久就被抱走了,据说“送给”了远方一户不能生的人家,换了一笔钱。父母催促着大姐再生,嘴里念叨着“能生就行”、“心脏不好又不影响下蛋”。
直到他进了城,在第一个工厂里,听一个读过些书的同事闲聊,说起某些遗传疾病,同事吐着烟圈说:“像那种先天性的心脏病,要是父母一方有,传给孩子几率不小。真为孩子好,就不该生,遭罪。” 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奥的耳朵里。他忽然想起大姐苍白的脸,想起父母急切催促再生时闪烁的眼神,想起那两个只听说存在过、却从未真正见过的、被冠以“晦气”和“没了”结局的男孩。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们知道,他们可能一直都知道,但他们不在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在这个称之为“家”的巢穴里,温情是稀有的装饰。嫁人的大姐,逃跑的二姐,出去打工当牛做马的哥哥,连同那两个未谋面的外甥,都不过是可以持续榨取价值的资产。
后来,他听说城里工厂招工,包吃住。他把这个信息当作救命稻草告诉父亲,父亲抽完三根烟后说:“去吧,每个月寄回来两千。”
第一笔工资,奥寄了两千五。第二个月,他试着只寄两千。第三天,母亲打来电话,声音尖得像碎玻璃:“你姐这个月药钱还差八百,你想看她死吗?”
他没想。所以他加班,连续一个月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在流水线上重复同一个动作三千次。机械臂不会累,但人会。他的手腕肿得像馒头,手指在夜里抽筋,疼得咬住枕头才不叫出声。但下个月,他还是寄回去两千五。
直到他发现,大姐的手术其实三年前就做完了。费用是红十字会资助的。母亲那个铁盒子里的钱,一半给了赌鬼哥哥还债,一半变成了父亲的新摩托车。
那天晚上,奥在工地宿舍的公共厕所里吐了。吐完之后,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过早衰老的脸——十八岁看起来像二十五岁,眼下有常年失眠的乌青,嘴角因为长期紧抿有了细纹——突然笑了。笑声在瓷砖墙壁间回荡,空洞得可怕。
他走了。这次是真的走。换了手机号,切断了所有联系。背包里只有两件衣服、一张身份证、和七百的积蓄。
自由的感觉最初是甜的,像憋了很久终于吸到的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变苦——没有学历,没有技能,他只能在最底层的工厂间辗转。塑料厂、电子厂、服装厂、食品加工厂。每个地方都一样:流水线不会停,监工的眼睛像摄像头,宿舍永远嘈杂,工资永远被以各种理由克扣。
“宿舍管理费”“水电分摊”“工具磨损费”“绩效未达标扣款”。奥学会了抽烟,因为流水线上允许每四小时休息十分钟,吸烟区是唯一可以短暂发呆的地方。他也学会了吃宵夜——不是饿,是压力需要出口。炸鸡、泡面、便利店过期的打折饭团。工资就这样流走,像沙子从指缝间漏掉。
三个月前,他在现在的电子厂体检时查出胃溃疡早期。医生建议他“减轻压力,规律饮食,保证睡眠”。奥拿着诊断单,站在医院门口笑了整整一分钟。笑声引来保安警惕的目光。
减轻压力?他可以辞职,然后下个月睡桥洞。
规律饮食?工厂食堂的饭菜保证规律——规律地难吃和缺乏营养。
保证睡眠?八人间宿舍,有人上夜班有人上白班,永远有人刚睡下有人刚起床。
那天晚上,奥用手机搜索了“无痛苦死亡方法”。搜索结果的第一条是防自杀热线,第二条是某宗教团体的宣传,第三条才是他想要的——一个隐藏在深层网络中的论坛。在那里,人们平静地讨论着各种离开世界的方法,像在讨论晚餐吃什么。
他花了两个星期阅读那些帖子。有人因为绝症,有人因为债务,有人因为“单纯厌倦了”。奥不确定自己属于哪一类。他只是觉得累,一种深入骨髓的、连睡眠都无法缓解的累。像是背着一个看不见的重物走了太久,久到忘记没有它时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了疗养院的广告。
第一次看到时,他以为是某种新型诈骗。广告出现在一个公益网站上,设计简洁优雅:白色背景,深蓝色文字,一个日光穿过树叶的抽象图案。标题是“寻找愿意奉献的年轻人”,副标题“用定期健康监测,交换终身无忧的生活”。
奥嗤之以鼻。这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更没有“终身无忧”。他关掉了页面。
但广告像幽灵一样跟着他。在便利店排队时的公共屏幕上,在公交车椅背的显示屏上,甚至在他常去的快餐店的纸巾盒上。每一次出现,设计都有些微不同,但核心信息不变:我们提供完美的生活,你只需要付出一点血液。
血液。
这个词触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个开关。六岁第一次卖血时,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小孩的血最纯净,值钱。”针头扎进细小的胳膊,他咬着牙没哭,因为母亲说哭了就不给买糖。实际上也没买糖,钱直接进了铁盒子。
血液=价值。这个等式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
他开始研究这个“日光疗养院”。网上的信息两极分化:官方介绍美好得像天堂,独立调查记者则声称那是“现代血汗工厂”“人体农场”“吸血鬼的巢穴”。有几个前住户的采访视频,画面中的人看起来健康、快乐,言之凿凿地描述着疗养院里的美好生活。评论区分成两派:一派说是托,一派说“如果是真的我也想去”。
最引起奥注意的是一个细节:所有住户在进入前都必须签署自愿协议,明确同意“定期提供血液样本用于医疗研究”。协议可以随时终止,住户可以随时离开。
随时离开。这四个字给了他某种虚假的安全感。
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如果那里真的是地狱呢?如果进去后就失去自由呢?如果那些美好宣传只是诱饵呢?
那个装着淡蓝色药片的小瓶子,就是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
疗养院的接待处设在城市边缘,一座看起来像高级诊所的白色建筑里。奥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和黑色工装裤,背着那个破背包。他提前半小时到达,发现等待区已经有十几个人。
他默默观察。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有看起来憔悴的,也有看起来还算健康的。共同点是眼神里都有某种相似的疲惫,像是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尖锐的棱角。没有人交谈,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盯着手机,或盯着地板。
“奥先生?”一个温和的女声唤道。
奥抬头,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穿着米色套装,笑容专业。“请跟我来。”
他被带进一间咨询室。房间布置得像高级酒店的会客室,沙发柔软,灯光温暖,茶几上摆着矿泉水和一碟小饼干。墙上挂着抽象画,看不出具体内容,只有柔和的色块。
“我是艾米丽,您的入院顾问。”女性在对面坐下,递过来一份文件,“首先,请允许我详细解释疗养院的项目。”
她说了二十分钟。内容和广告上差不多,但更详细:每人有独立套房,每日三餐由营养师定制,有健身房、游泳池、图书馆、花园,定期组织艺术工作坊、读书会、电影放映。医疗团队24小时待命,每年全面体检两次。唯一的义务是每周两次的健康监测,包括抽血和一些非侵入性检查。
“听起来太好了。”奥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的不信任。
艾米丽微笑:“很多人这么说。但我们有超过三百名住户,平均入住时间四年。您可以要求与现住户通话,我们会随机安排。”
“不用了。”奥顿了顿,“如果我想离开呢?”
“随时可以。”她翻开协议书的某一页,“这里明确写着:住户有权在任何时候单方面终止协议,疗养院将负责将您送回您指定的地点,并提供三个月的过渡补助金。”
奥仔细阅读了那一条。措辞严谨,没有发现隐藏条款。
“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些基础评估。”艾米丽站起身,“请跟我来。”
评估包括身体检查和心理测试。身体检查很常规:身高体重、血压、抽血化验。心理测试是一系列选择题,关于情绪状态、压力水平、生活满意度。奥诚实作答——他的生活满意度很低,压力很高,情绪多数时候是“麻木”。
完成所有测试后,艾米丽带他来到最后一道程序:物品检查。
“为了所有住户的安全,我们需要检查您携带的物品。”她说,“这是标准流程,请理解。”
奥的心跳加快了。背包就在他肩上,药瓶在夹层里。他的手心开始出汗。
检查室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椅子。另一位工作人员——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性——接过背包,开始逐一取出物品。
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内裤袜子,洗漱包,一本翻烂了的科幻小说,一个充电宝,数据线,身份证,银行卡,现金372元。最后是那个用袜子包裹的小瓶子。
工作人员拿起瓶子,看了看,又看了看奥。
时间凝固了。
奥的大脑飞速运转。逃跑?解释?装傻?
工作人员拧开瓶盖,倒出一粒淡蓝色药片在掌心。他凑近闻了闻,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持扫描仪,对准药片。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平淡。
“头痛药。”奥说,努力让声音平稳,“我有偏头痛。”
扫描仪发出轻微的滴滴声。工作人员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奥。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把药片倒回瓶子,拧紧瓶盖,放回桌上。
“疗养院提供所有必要的药品。”他说,“个人药品需要交给医疗中心登记保管。您可以现在交给我,也可以入住后交给您的专属医生。”
奥选择后者。
“还有其他违禁品吗?刀具、易燃物、非法物品?”
“没有。”
工作人员点点头,开始把物品放回背包。“你通过面试了。欢迎来到日光疗养院,奥先生。班车半小时后出发。”
面试?这是面试?
奥愣住了。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原本就纷乱的心绪,漾开一圈困惑的涟漪。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没告诉我这是面试啊?”
工作人员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他。“严格来说,我们这里不是是个人就收的。你很走运,正好赶上了我们的招人窗口。”他顿了顿,“实际上,我们这次只收大概5个人左右。”
只收五个?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起等待区那十几张同样疲惫的脸。一种复杂的感觉涌上来——一部分是庆幸,一部分是更深的疑虑。他习惯了被挑选,但那些标准通常是冰冷而明确的。
“你们的条件是?”他追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学历呢?工作经验呢?需要健康证明吗?”——这些是他熟悉的门槛,是他一次次被拒之门外的标尺。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继续将奥的旧T恤叠好放回背包,动作有种奇特的、近乎刻板的细致。“不看这些。”
“那看什么?”
“当然是看谁先来了。”工作人员似乎在斟酌用词,“如果有疾病,”他补充道,语气理所当然得仿佛在说天气,“我们会给你治疗。”
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习惯了用那些“条件”来衡量自己的价值,也习惯了因为达不到而被拒之门外。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些他拼命想拥有又永远欠缺的东西,在这里一文不值。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了不确定的流沙。
工作人员拉上背包拉链,递还给他。“班车在B出口。祝你在这里生活愉快,奥先生。”
奥接过背包,转身走出检查室。那句“祝你在这里生活愉快”在耳边回响,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通过了。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通过的。
窗口关闭后,车发动了。班车是舒适的电动客车,座位宽敞,车窗是深色隔热玻璃。同车的有六个人,包括奥。车子驶出城市,进入郊区,然后拐上一条私家路。路两旁是高大的银杏树,正值秋季,叶子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开了大约四十分钟,车子穿过一道不起眼的铁门,门自动打开又自动关闭。奥回头看,发现铁门已经消失在树林中。
然后疗养院出现在眼前。
第一印象是:安静。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精心调制的宁静。鸟鸣、风声、远处隐约的水声,一切都恰到好处,像高级酒店的背景音乐。建筑是现代主义风格,白色外墙,大面积玻璃,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花园里,有人散步,有人坐着读书,有人在小池塘边喂鱼。
每个人看起来都……平静。不是快乐得夸张,而是一种深层的、从内而外的平和。奥注意到他们的衣着——舒适但不廉价,剪裁合身,颜色柔和。没有人看手机。
“请跟我来。”一位穿着浅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停车场等候,“我带您去您的房间。”
奥的房间在二楼,朝南。推开门,他愣住了。
房间比他想象中大得多,相当于一个小型公寓:卧室、独立卫生间、一个小客厅,还有一个阳台。装修是极简风格,色调是米白、浅灰和原木色。家具看起来昂贵而舒适,床上铺着看起来就柔软的亚麻床品。书桌上放着一台平板电脑,旁边有一小盆绿植。
“这是您的日常安排设备。”工作人员指了指平板,“每日活动、菜单、医疗预约都会同步在这里。如果您需要任何东西,可以按呼叫铃,或者直接对着平板说‘我需要帮助’。”
“对着它说话?”
“是的,房间内有智能语音系统。不过请放心,只有在您主动呼叫时才会激活,平时不会监听。”工作人员微笑,“晚餐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到八点,在主餐厅。您可以先休息,熟悉环境。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我是莉莉,您的楼层管家。”
莉莉离开后,奥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他走到阳台。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整个花园和远处的小树林。空气清新,带着植物的香气。阳光温暖但不炙热。楼下,两个中年女性正在慢走,边走边轻声交谈,脸上带着微笑。
奥回到房间,打开平板。屏幕亮起,显示欢迎信息,然后是今日菜单:晚餐可选烤三文鱼配时蔬,或素食蘑菇烩饭。甜点是水果塔或巧克力慕斯。饮料有果汁、茶、红酒。
红酒?在疗养院里?
他继续浏览。明天的活动安排:上午九点瑜伽课,十点半艺术工作坊(水彩画入门),下午自由活动,推荐阅读或散步。晚上七点有电影放映。
就像豪华度假村,或者高级养老院。
奥坐在床边,摸了摸床单。质感细腻,显然是高支棉。他躺下,床垫软硬适中,完美支撑身体。天花板是纯净的白色,没有任何污渍或裂缝。
他想起工厂宿舍的床:薄垫子下面是硬木板,弹簧已经变形,翻身时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八个人共用一个小卫生间,热水器经常坏,冬天洗澡需要勇气。
眼泪突然涌上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长期忍受饥饿的人突然面对满桌盛宴,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怀疑和恐惧。
晚餐时,奥被引导到一个单独的座位——因为他还带着未登记的药品,按照规定需要暂时单独用餐。但他的座位并不隐蔽,而是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整个餐厅的景象。
主餐厅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不是医院食堂那样的公共空间,而像一个高级餐厅。每张桌子布置精美,有鲜花和蜡烛。人们低声交谈,笑声温和有礼。服务生穿着整洁的制服,悄无声息地穿梭,他们的脖颈上都戴着黑色项圈。
奥默默观察。他看见不远处一桌四人正在用餐: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士,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还有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似乎在欢迎那个男孩,气氛融洽。
他听不清具体对话,但能捕捉到只言片语:
“刚来时,睡了整整两天……压力释放……”
“至少我每天早上能起床了……”
“这里,我学会了慢下来……”
他们的故事听起来合理,但奥注意到一些细节:没有人详细描述外面生活的具体细节,没有人提到家人朋友,没有人表达对“失去自由”的担忧。
晚餐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奥在花园里散步,消化过于丰盛的食物。路灯设计成复古煤气灯的风格,光线柔和,不刺眼。他看见远处温室里亮着灯,有人影晃动。
好奇心驱使,他走向温室。
推开门,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种满了各种植物,有些他认识,有些从未见过。灯光是模拟日光的全光谱灯,照在绿叶上,泛着健康的光泽。
温室里没有人——刚才的人影似乎已经离开。奥独自漫步在植物丛中,看见一丛深红色的花朵,花瓣厚实如天鹅绒,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旁边的标签写着“夜血兰——仅在夜间开放”。
他走到温室最里面的角落,发现一个独立的玻璃柜,里面种着一株奇特的植物:茎干是深紫色的,叶子像心脏的形状,表面有细细的银色脉络。标签上是手写体:真心藤。
奥凑近玻璃柜。叶子微微颤动,然后缓缓舒展开来,露出叶背的浅绿色。
离开温室时,已经接近十点。奥回到房间,洗漱后躺在床上。床很舒服,房间很安静,但他睡不着。
他起身,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小药瓶。二十四粒淡蓝色药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他想起安检时那个工作人员扫描药片的情景。如果扫描仪显示异常,如果他被拒绝入院,他现在会在哪里?也许在回城的班车上,计划着下一个绝望的举动。
他把药瓶放在床头柜上,和疗养院提供的矿泉水并排。
两个选择。两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