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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劫身 ...

  •   灰白色的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潮水,在法阵中反复冲刷、回旋。夜烬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天地初开时那口吞噬一切、锻造一切的混沌熔炉,每一次冲刷,都不仅仅是血肉骨骼的崩解,更是构成“存在”本身的概念性消融。

      体劫的酷刑持续了不知多久。当那足以让寻常神魔瞬间化为飞灰的归墟之力,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第一波冲击时,夜烬几乎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躯体的感知。他低头看去——那已不能称之为完整的身躯。双臂、胸膛、腰腹,大片大片的皮肤血肉已然消失,露出下面布满细密裂痕、闪烁着黯淡金黑光泽的骨骼,以及那些如同枯萎藤蔓般、勉强连接着、同样布满裂痕的半透明经脉。骨骼与经脉上,同样附着着细微的灰白光芒,如同附骨之疽,持续进行着缓慢而坚定的侵蚀。

      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那些裂痕扩大一丝,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但他的魔躯终究是千年淬炼、登临绝顶的产物,加上烬生花反哺的本源灵力护持住了最核心的生机,竟在这第一劫下,顽强地维持住了形体不散,没有彻底化为灰白光粒。

      他来不及为自己残破的身躯感到任何情绪,第一时间,神识便扫向法阵中央的云阙封印。

      封印的“琥珀”在方才的灰白能量浸润下,变得更加透明,其内云阙的身躯,似乎……真的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那不断逸散的淡金光点,在归墟之力的压制与某种“逆转化”作用下,被牢牢锁在了体内,甚至,夜烬感知到,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全新的生命波动,如同深埋冻土下的种子,在那冰冷躯壳的最深处,极其缓慢地……萌动了一下。

      尽管这萌动微弱如风中蛛丝,随时可能断绝,却让夜烬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暗红褪去几分的眼眸,骤然亮起一簇骇人的光芒。

      有用!

      归墟之力,这毁灭万物的终极力量,在特定的引导与转换下,竟真的能刺激、逆转那近乎彻底的神陨状态!

      希望,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亮的一粒星火,虽渺茫,却真实存在。

      然而,这星火,是用他自身的血肉与灵魂为柴薪点燃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

      没等他从体劫的余痛与这丝希望的慰藉中喘过一口气,身下的法阵再次光芒流转。与归墟之海中央,另一座灰白漩涡的联系被建立。

      第二劫,悄然而至。

      这一次,没有狂暴的能量冲刷肉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仿佛能渗透到神魂最细微处的“意”,如同最幽暗的深海寒流,无声无息地漫过夜烬,将他彻底包裹。

      意劫。

      并非直接攻击意识,而是引动生灵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绝望、遗憾、心魔……一切负面的、足以让道心崩溃的意念,并将其百倍、千倍地放大、具现,化为最真实、最无法逃避的梦魇,从内部瓦解渡劫者的意志。

      夜烬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幻。

      他回到了弱水之滨。但这一次,视角并非他记忆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云阙——那个年轻的、眉目清冷却紧抿着唇的司雷神君,站在煞魔冲天的阵眼边缘,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颤抖着引下了那一道最终失控的九霄神雷。他“看到”了神雷击中自己(夜烬)灵体时,云阙眼中瞬间碎裂的光芒,和那一声被雷霆巨响淹没的、无声的嘶喊。他“感受到”了云阙那一刻神魂俱震的恐慌、绝望、悔恨,以及随之而来的、千年无法摆脱的、沉重的、几乎将他自己也压垮的负罪感。

      原来,他以为的“误伤”与“漠然”,在对方心中,是如此的惊涛骇浪,蚀骨灼心。

      场景再变。是净尘宫,寂静的主殿。云阙独自坐在玉案前,面前是那缕被温养的残魂。殿外是永恒的罡风与魔渊的呜咽。他“听到”了云阙千年如一日的沉默,看到了他偶尔抚过残魂时,眼中那复杂到无法解读的、深沉的疲惫与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温柔。他“感受到”了那种独自背负秘密、与世隔绝、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漫长煎熬的孤寂。那孤寂,比魔渊最深处的寒冷,更加刺骨。

      然后,是断情崖上,云阙背对幽罗魔焰,以身护花,将净化后的神魂与灵力还给他时,那眼底深处,近乎解脱的释然,与更深处的、对“生”的悄然告别。

      “勿念。勿寻。”

      这四个字,不再是留影中平静的嘱托,而是化作了万千根冰冷的针,带着云阙决绝赴死时所有的复杂心绪,狠狠扎入夜烬的神魂。

      “你以为这样……就能解脱?”

      “你问过我吗?夜烬……是否需要你这样‘偿还’?”

      “你就这么确定……我恨你入骨,恨不得你神魂俱灭?”

      “还是说……你早已厌倦了这无尽的生命与负累,借此机会……一走了之?”

      种种被压抑的、扭曲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质问、愤怒、不甘,还有那被千年恨意掩盖的、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某些情感,此刻被“意劫”疯狂引出、放大、交织,化为无数个面目狰狞的“心魔”,在他识海中尖啸、撕扯。

      恨吗?恨过。恨不得将他拖下神座,一同沉沦。

      可看到他神源溃散、奄奄一息时,那瞬间攫住心脏的恐慌与尖锐的痛,又是什么?

      看到他千年孤守的秘密,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偿还”,那涌起的滔天怒意与……无法言说的悸动,又是什么?

      是了,或许他恨的,从来不是云阙“伤”了他。他恨的,是云阙的“不解释”,是那千年看似无情的“漠视”,是那种仿佛只有他一人被困在过往梦魇中的不甘。他更恨的……或许是云阙最终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试图单方面斩断一切,连恨的资格,都要收回。

      “夜烬……你还在执着什么?” 心魔化作云阙清冷的面容,却带着悲悯又嘲讽的笑意,“我以神陨,消弭因果,还你神魂。你自由了。回到你的魔域,做你的魔尊。你我两清,再无瓜葛。这不正是你曾想要的吗?”

      “不——!” 夜烬神魂中发出一声无声的怒吼。那怒吼并非针对幻象,而是针对自己内心那瞬间的动摇与茫然。两清?再无瓜葛?

      怎么可能!

      千年纠缠,爱恨交织,早已刻入彼此神魂最深处,成为无法剥离的一部分。岂是“还”与“不还”,“死”与“不死”,就能轻易抹去的?

      “我的因果,我自己了断!” 夜烬在识海的狂风暴雨中,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那清明之中,是云阙封印中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萌动,是断情崖上他决然回护的背影,是弱水之滨曾并肩而立的星光,“你的命……也得由我来定!是生是死,是恨是爱……轮不到你一个人做决定!”

      仿佛一道撕裂黑暗的雷霆,那固守的清明骤然放大,带着一股蛮横的、不容置疑的执念,强行镇压下翻腾的心魔与混乱的意念。他不再去分辨那些复杂的情绪,不再去拷问内心。他只知道一件事——他要云阙活过来。其他的,等活过来再说!

      “意劫”的寒流,在这股纯粹到极致、甚至有些偏执的意志冲击下,缓缓退去。夜烬大口喘息,虽然无形无质,却感觉神魂如同被掏空后又强行塞回,疲惫欲死,冷汗浸透了残破身躯上仅存的血肉。但他的眼神,却比之前更加锐利,更加清晰,那深处翻涌的暗流,沉淀下某种更为坚实的东西。

      法阵的光芒,没有丝毫停歇。第三座漩涡的通道,已然洞开。

      这一次,降临的不是能量,也不是意念,而是一种无形的“场”,一种针对存在根本的“剥离”。

      因果劫。

      万物生于世,皆沾因果。修行者逆天而行,积累的因果更是浩如烟海。此劫,便是引动归墟之力,追溯、显化渡劫者所背负的、最沉重、最难解的因果业力,并将其“清算”、“剥离”。若能渡过,可消弭部分业障,道途更畅;若渡不过,则会被自身因果反噬,业火焚身,真灵蒙尘,甚至直接跌落境界,神魂被业力污染,永世沉沦。

      夜烬周身,开始浮现出无数虚幻朦胧的丝线。这些丝线颜色各异,粗细不一,连接着虚空,没入冥冥之中。其中,大部分呈现暗红、漆黑、污浊之色,那是他身为魔尊,统御魔域千年,征伐、杀戮、吞噬所积累的滔天业力与血腥因果,仅仅是显化出来,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暴戾、怨恨、绝望气息,隐隐有无数魔魂的哀嚎从中传出。

      而在这片污浊的因果线中,有几条显得格外特殊。一条极细,却坚韧无比,呈现淡淡的金色,隐隐与神道相关,另一端……连接着法阵中央的云阙。这恐怕是他们之间千年纠葛的核心因果。还有几条,颜色晦暗古老,气息沧桑,似乎关联着更久远的、连他都有些模糊的记忆。

      灰白色的归墟之力,如同最公正也最无情的刻刀,开始“修剪”这些因果线。它并非强行斩断——因果之道,玄奥异常,强行斩断的反噬更为可怕。它是以一种“归源”、“了结”的方式,追溯因果的源头,将其蕴含的“力”与“意”引导出来,让渡劫者直面、承受、化解。

      最先被触动的,便是那些最污浊、最庞大的血腥因果。

      夜烬眼前,出现了无数幻影。被他亲手斩杀、吞噬的强敌;在魔域征伐中,因他命令而灰飞烟灭的部族;间接因他搅动风云而陨落、残破的星辰与生灵……他们的怨恨、不甘、诅咒,化为实质的业火,从那些因果线上燃起,顺着联系,烧向夜烬的神魂与残躯!

      “魔头!偿命来!”

      “夜烬!你不得好死!”

      “还我族人性命!还我山河!”

      业火并非凡火,它焚烧的不是物质,而是功德、是气运、是神魂的纯净。夜烬闷哼一声,本就残破的身躯上,那些伤口中竟也燃起了虚幻的黑色火焰,带来比体劫更加深入骨髓、灼烧灵魂的痛楚。他的魔元,在这业火灼烧下,竟开始变得滞涩、污浊,隐隐有失控的迹象。神魂更是如同被丢入油锅,无数负面情绪与怨念疯狂冲击。

      这便是业力反噬。寻常魔头,积累如此业力,早已被心魔吞噬或遭天谴。夜烬能修炼到如此境界,一方面是其心志坚不可摧,另一方面也因其功法特殊,某种程度上能“驾驭”甚至“利用”部分业力。但此刻,在归墟之力的引导下,这些被压制的业力全面爆发,其凶猛程度,远超任何一次心魔劫。

      夜烬咬紧牙关,竭力运转功法,试图压制、炼化这些业火。但他此刻状态太差,魔元所剩无几,炼化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业火滋生的速度。很快,他周身都被一层淡淡的黑色业火笼罩,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

      就在这时,那条连接着他与云阙的、淡金色的因果线,在灰白归墟之力拂过时,轻轻颤动了一下。

      并没有业火从中燃起。相反,一股极其微弱、却清冽如冰泉的暖意,顺着那条因果线,反向流淌而来,缓缓渗入夜烬被业火灼烧的神魂。

      那暖意中,带着云阙的气息,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净化纷扰、安定心神的“意”。并非强大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理解”。

      这股暖意,对滔天业火而言,杯水车薪。但它出现在夜烬意识即将被怨念淹没的临界点,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瞬间将他几乎沉沦的神智,拉回了一丝清明。

      夜烬赤红的眼眸中,猛地爆发出狠厉的光芒。他不再试图去“炼化”那无穷无尽的业火——那根本不可能在此刻完成。他做出了一个更为疯狂的决定。

      “吞天噬地……逆!”

      他强行逆转了本命魔功的一丝核心真意!不再吞噬外力,而是……吞噬自身!

      那些燃烧的业火,那些缠绕的因果怨力,连同其中蕴含的狂暴能量与负面情绪,被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吸纳入体,不是炼化,而是暂时“封印”、“承载”!

      “噗——!”

      大口大口的、颜色更加暗沉、甚至带着黑色火星的血液从他口中喷出。他的身躯剧烈颤抖,皮肤表面那些裂痕骤然扩大,隐隐有黑红色的、不祥的光芒透出。他的气息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暴戾如上古凶兽,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强行容纳如此庞大的业力,等于在体内埋下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毁灭种子,对他的道基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伤。

      但至少,体表的业火暂时熄灭了。那因果劫的“剥离”与“清算”,因为他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承载”了业力,而暂时陷入了停滞——归墟之力似乎也“判断”,这些因果业力已被渡劫者“处理”(尽管是以最糟糕的方式)。

      灰白的光芒流转,因果劫缓缓退去。但夜烬知道,这第三劫,他看似渡过,实则付出了比前两劫更加惨重的代价。那些被强行纳入体内的业力,如同附骨之疽,会不断侵蚀他,影响他的神智,甚至在未来某个时刻彻底爆发,将他拖入万劫不复。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法阵中央。那淡金色的因果线,似乎比之前明亮、凝实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而云阙封印中,那缕生命的萌动,似乎也……强盛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值得。

      他咧开嘴,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混合着血沫的、狰狞的弧度。

      法阵的光芒,无情地连接上了第四个归墟漩涡。

      夜烬深吸一口气——尽管这个动作带动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重新将颤抖的双手,按在了法阵节点之上。

      体、意、因果三劫已过。

      接下来,会是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那盏命魂灯未熄,只要那封印中的生命波动犹存,这条路,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直到劫尽。

      或者,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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