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解构报告》蝶棠

9、牢笼中鸟

　　那房子……或者说，那套“过户到自己名下”的公寓，好得让言霁脚底板发虚。
　　地段闹中取静，离学校就两站地铁。精装修，简约现代风，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全是高档货，连灯光系统都是智能调控的。最让言霁心脏漏跳一拍的是，有一个朝南的小房间，被改造成了简易家庭实验室！通风橱、防爆柜、实验台、甚至一台小型的旋转蒸发仪……虽然比不上学校正规实验室，但对他这种恨不得把实验室当卧室的疯子来说，简直是梦幻配置。
　　钥匙和门禁卡是真的。房产证复印件（名字那栏赫然是“言霁”）也被赵燕用那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递给了他。
　　言霁捏着那薄薄的纸页，手心冒汗，心里翻江倒海。天上掉馅饼？不，这分明是裹着蜜糖的捕兽夹！赵燕这变态到底想干嘛？砸这么多钱，就为了“每天陪他吃一顿饭”？
　　他忐忑不安地搬了进去。第一个晚上几乎没睡，耳朵竖着听门外动静，怀里抱着个从实验室顺来的玻璃搅拌棒（充当防身武器），脑子里闪过无数法制节目里“金主求欢不成反目成仇”的狗血桥段。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赵燕甚至没进过他卧室门。只是每天定时定点，微信发来一句：“晚饭（或午饭），老地方？”所谓的“老地方”，是小区附近一家口味清淡、环境雅致的私房菜馆，价格不菲，但赵燕似乎跟老板很熟。
　　吃饭的过程……算得上正常。赵燕会问他的实验进展，听他抱怨设备不好用或者反应不顺利，偶尔给出一些一针见血但绝不越界的建议（这家伙的知识面广得吓人）。也会聊些别的，时事、艺术、甚至冷笑话，但绝口不再提什么“娃娃亲”、“一见钟情”。举止得体，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言霁从最初的警惕、僵硬，慢慢变成一种复杂的、带着负罪感的放松。房子住着太舒服了，实验室小间更是让他如鱼得水。吃饭有人陪着（虽然对象诡异），不用再面对食堂的嘈杂和外卖的油腻。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赵燕一直保持这样……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
　　但他心底始终绷着一根弦。代价呢？这诡异的“平静”背后，代价是什么？赵燕那种人，怎么可能真的无所求？
　　这种不安，在他生日那天，被骤然放大。
　　言霁自己都几乎忘了这个日子。他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生日不过是档案里的一串数字，没什么特殊意义。成年后更是懒得过，顶多自己煮碗面加个蛋。
　　那天下午，他正窝在他的小实验室里捣鼓一个低温反应，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又隐约有点熟悉的号码。
　　他皱着眉接起来：“喂？”
　　“小霁？是小霁吗？”一个略显苍老、但带着小心翼翼热情的女声传来。
　　言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福利院的秦院长。他离开福利院上大学后，联系就很少了，每年也就是过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秦院长？是我。您怎么突然打电话来？”言霁擦了擦手，走到客厅。赵燕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闻声抬眼看了他一下。
　　“哎呀，没事就不能打给你啦？”秦院长笑呵呵的，“就是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你生日呀！怎么样，在外面一切都好吗？吃没吃长寿面？”
　　言霁心里微微一动，有点暖，又有点不自在。他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旧日记忆的关怀。“都挺好的，院长。我刚从国外做交换生回来，一切都顺利。”他下意识地不想多提现状，尤其赵燕还在旁边。
　　“国外？交换生？哎哟，我们小霁真有出息！”秦院长声音提高了些，满是欣慰，“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聪明，肯吃苦……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啊，有什么事，记得跟院里说，虽然我们也帮不上大忙……”
　　“不用不用，院长，我真的挺好，不需要……特别关心。”言霁打断了院长的话，语气有点急。他不想重温那种被怜悯、被“特殊关照”的感觉。孤儿身份是他的底色，他早已接受，但并不想被时时提醒。
　　秦院长似乎听出了他的抗拒，叹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挂了电话。
　　言霁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原地，有些怔忡。客厅里安静得过分，只有赵燕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
　　他忽然意识到，刚才的对话，赵燕可能听到了一些。他猛地转头看向沙发。
　　赵燕已经合上了电脑，身体微微后靠，双臂环在胸前，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再是平日吃饭时的温和或讨论学术时的专注，而是一种沉静的、缓慢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的探究。像冷血的蛇类在评估猎物，又像精密仪器在扫描样本的每一寸结构和裂隙。
　　言霁被那目光钉在原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混合着被窥破隐秘的羞恼和恶心。刚才电话里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冻结、粉碎。
　　“吃饭。”赵燕率先移开目光，起身，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只是言霁的错觉。
　　那顿饭，言霁吃得味同嚼蜡。私房菜馆精致的菜肴在嘴里失去了所有味道。他机械地咀嚼，眼睛盯着盘子，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不再是直接的探究，而是更隐晦的、如同无形触须般的缠绕和观察。赵燕依旧会给他夹菜，询问他实验的细节，但言霁的回答变得简短而戒备。
　　他知道了。言霁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他知道我是孤儿，知道我抗拒什么，知道我……哪里最脆弱。
　　这种认知让他坐立难安。比起直白的疯话和纠缠，这种沉默的、基于信息不对等的掌控，更让他恐惧。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言霁几乎是逃离般站起身：“我……我先回去了，还有个数据要处理。”
　　赵燕没有阻拦，只是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眼看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映着餐厅柔和的灯光，却深不见底。“好。路上小心。”声音温和依旧。
　　言霁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餐馆。晚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回到那间奢华却让他倍感压力的公寓，他反锁好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还在怦怦乱跳。他走到窗边，下意识地往下看——餐馆方向早已看不见。
　　但当他抬起头，望向对面那栋更高的楼宇时，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这栋楼的更高层……
　　某个亮着暖黄灯光的落地窗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
　　但言霁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赵燕。
　　他就站在那里，像盘旋于巢穴之上的猎食者，安静地、耐心地，俯瞰着刚刚慌不择路逃回窝里的惊慌猎物。
　　那目光，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玻璃，依然如冰冷的蛇信，无声地舔舐过言霁的皮肤。
　　言霁猛地拉上了窗帘，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可能视线。
　　他滑坐在地板上，抱紧了膝盖。
　　这房子不是馈赠，是牢笼。
　　这顿饭不是陪伴，是驯化。
　　而赵燕……他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的“观察”和“研究”。
　　自己就像他最新、最感兴趣的那个化学样本，被放置在精心调控的环境（这房子）中，施加着特定的条件（每日共餐），然后被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记录着所有的反应和变化。
　　献身？不。
　　言霁忽然觉得，赵燕想要的，可能远比“献身”更深入，更彻底，更……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