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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怨灵教学楼8 ...

  •   门轴发出的呻吟声在空旷死寂的三楼走廊里被无限拉长、放大,最终消散时,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寂静。

      教室里的景象,让林晚和陈诺站在门口,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整齐。

      这是第一印象,也是最诡异的印象。

      四排深褐色的旧式木制课桌椅,排成整齐的队列,椅背紧贴桌沿,全都面朝着前方的讲台。桌面虽然蒙着一层均匀的、厚厚的灰尘,但没有任何杂物,没有散乱的课本,没有倾倒的笔筒,甚至连一块橡皮都没有。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墨绿色的板面在窗外渗入的惨淡微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粉笔槽里,躺着半截白色的粉笔,像刚刚被放下。

      讲台上,摊开一本硬壳教案,旁边放着一个白底蓝边、磕碰掉漆的老式搪瓷茶杯。茶杯里没有水,只有一层灰尘。

      一切都静止着。

      仿佛时间在这个教室里被精准地定格在了三十年前的某个瞬间,老师刚刚放下粉笔,学生们刚刚坐直身体,然后,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慌乱的逃离,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井然有序的凝固。

      但灰尘是真切的,厚厚地覆盖一切,像为这幕静止的戏剧盖上了一层哀悼的尸布。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腐朽木头、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近乎甜腥的霉变气味。

      “这……太奇怪了。”陈诺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不像是突然出事的教室。太整齐了。”

      林晚迈步走了进去,赤脚踩在积灰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她径直走向讲台。

      教案摊开的那一页,是钢笔写的工整繁体字,字迹清晰有力:

      【十月十九日,星期四,语文课】
      【教学内容:《悯农》其二】
      【教学重点:体会诗歌中珍惜粮食、体恤农人的情感】
      【课堂设计:
      1. 朗诵与理解
      2. 讨论:我们身边的粮食
      3. 分享:自家午餐中最喜欢的食物】

      教案的末尾,留着一大片空白,似乎是准备记录课堂反馈或学生发言。但在空白处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笔迹与前面不同,显得急促、潦草,甚至有些颤抖,墨水洇开了一些:

      【今日配餐仍未送达,学童饥馑,当如何?】

      “当如何”三个字后面,跟着一个沉重的墨点,像是笔尖在这里停留了太久,墨水不受控制地滴落、晕开,形成一个模糊的污迹。

      林晚的目光从教案上移开,落在旁边的搪瓷茶杯上。杯壁上印着红色的字:“先进教育工作者”。她轻轻拿起杯子,杯底同样积满灰尘,但内壁是干净的,没有茶渍,也没有水痕。

      “他可能……根本没来得及喝一口水。”陈诺走过来,看着那行小字,声音有些发涩,“‘当如何’……他在问谁?问自己?还是问……?”

      林晚放下杯子,走向教室后排的储物柜。那是靠墙摆放的一排老式绿色铁皮柜,每个柜门上都贴着一张泛黄的、手写的姓名标签,字迹稚嫩。大部分标签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一些姓氏:李、王、张、刘……

      她拉开了第一个柜门。

      灰尘扬起。

      柜子里没有课本,没有书包,没有孩童该有的任何零碎物品。

      只有三个铝制饭盒,摞在一起,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色。

      她拿起最上面一个,饭盒很轻。打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陈旧腐败气息扑面而来。饭盒里,是一块干硬发黑、紧紧黏在盒底的不明块状物,边缘开裂,质地看起来像风化的石头。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坚硬,冰冷。

      是馒头。

      放了三十年,早已碳化、板结的馒头。

      饭盒的内盖上,用彩色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旁边还画着简笔画:

      【李小华】
      旁边画了一个笑脸,笑脸下面写着一行小字:【今天妈妈给我煮了鸡蛋!】

      林晚沉默着,放下这个饭盒,打开第二个。

      【王小虎】
      画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线条简单的食物:【爸爸说放学带我去吃馄饨!】

      第三个。

      【张小梅】
      画了一个发卡,发卡上点了几个红点:【我的发卡好看吗?是草莓哦!】

      每一个饭盒,都是一个孩子的名字,一句充满期待的、关于食物的童言稚语。然后,这些饭盒被放在这里, 三十年。里面的食物从温热变成冰冷,从柔软变成顽石,从可能存在的鸡蛋、馄饨、妈妈的爱和爸爸的承诺,变成永远等不到的、冰冷的遗物。

      陈诺也打开了旁边的几个柜子。情况几乎一样。每个柜子里,都整齐地码放着两到三个锈蚀的饭盒,内盖上都有着类似的、充满期盼的留言。

      “他们……一直在等。”陈诺的声音哽住了,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有些发红,“等着午餐送来,等着放学,等着回家吃妈妈煮的鸡蛋,爸爸买的馄饨……他们不知道,等来的会是……”

      林晚没有接话。她走到教室中央,目光扫过那些整齐的课桌。忽然,她停住了。

      在第三排中间的一张课桌上,灰尘的厚度似乎不太一样。她走过去,用手拂开桌面中央的浮灰。

      下面,露出一片相对干净的桌面。

      桌面上,用刀尖或者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着几个字,笔画歪斜,却带着一股绝望的力道:

      饿

      好饿

      老师,我饿

      字迹深深地嵌入木质,边缘发黑。刻字的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晚的手指抚过那些凹陷的刻痕,冰冷粗糙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直达灵魂深处的——

      饥饿感。

      不是胃部的空虚,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整个存在都被掏空、被灼烧、被无数细齿啃噬的可怕渴求。三十年来未曾满足、反而在绝望中不断发酵膨胀的渴求。

      她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

      “这里……”她看向那张课桌对应的储物柜标签,模糊不清,但隐约是个“孙”字。

      陈诺也看到了那些刻字,脸色更加苍白。他环顾四周,忽然快步走到窗边。窗户被几根粗大的、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条,从外面严严实实地钉死了。木条钉得很深,钉子头锈蚀成褐色。

      “是从外面钉死的。”陈诺的声音发紧,“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除非,像许文山那样的‘管理者’?”

      林晚走到窗边,透过木条之间狭窄的缝隙往外看。外面依旧是那片浓稠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但在贴近窗户的地方,黑暗中似乎浮动着一些更加深沉的影子,轮廓模糊不清。

      她收回目光,注意到窗台内侧的灰尘上,有几个非常浅淡的、小小的手指印。不是掌印,只是指尖轻轻点过的痕迹,像有个孩子曾经长时间地趴在这里,徒劳地望向窗外,期盼着送餐的人,或者来接他们回家的父母。

      “这些孩子,不是突然死亡的。”林晚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是被困在这里,慢慢地……绝望,然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陈诺已经明白了。

      “那个可选任务,‘查明三年级二班的真相’……”陈诺喃喃道,“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真相的一部分。但还不够。是谁封锁了他们?为什么食物始终没送到?那蘑菇又是怎么回事?许文山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有这些。”林晚指向那些饭盒,“食物是被污染的,有怪味。但污染是人为的,还是食物本身在极端环境下变质?如果是人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谜团层层叠叠,看似找到了一些碎片,但拼图远未完整。

      林晚重新走向讲台,这一次,她拉开了讲台的抽屉。

      抽屉里只有几样东西:一盒受潮粘在一起的粉笔,一个锈蚀的哨子(体育老师用的?),还有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的、厚厚的册子。

      她拿出那本册子,拂去灰尘。牛皮纸封面没有字。翻开。

      第一页,是手写的标题:

      【向阳小学三年级二班学生名册及家庭联络簿】

      下面是用钢笔工整誊写的学生名单,一共三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着性别、出生年月、家庭住址(都是附近的街道,现在可能早已不存在)、父母工作单位(大多是附近的工厂、粮站、供销社),以及一个“备注”栏。

      林晚快速浏览。

      李小华,女,8岁,父亲□□(第三纺织厂工人),母亲王秀英(街道糊纸盒厂)。备注:听话,爱笑,吃饭慢。

      王小虎,男,9岁,父亲王铁柱(肉联厂司机),母亲早逝。备注:顽皮,好动,饭量大。

      张小梅,女,8岁,父母均为红星小学教师。备注:文静,爱美,挑食。

      ……

      一个个名字,简短的家庭信息,朴素的评语。三十七个孩子,三十七个鲜活的、各不相同的小生命,如今只剩下储物柜里那些锈蚀的饭盒,和在这栋楼里游荡的、饥饿的幽灵。

      名册的最后一页,不是学生信息,而是一张用红笔勾勒出的、简单的座位表。每个座位都对应着一个名字。

      而在座位表的空白处,同样用红笔,写着一行字迹凌厉、力透纸背的批注:

      【一粒米,千滴汗。饱时须记饿时难。教书育人,首重立德。立德之基,在于惜物爱人。切记!切记!——许文山】

      “这是他写的。”陈诺指着那笔迹,“和教案上的主笔迹一样,但更加……严厉,或者说,执着。”

      林晚合上名册,指尖在粗糙的牛皮纸封面上划过。她需要的正是这个。有了这个,她才能真正开始“点名”,开始尝试完成许文山所说的“让他们想起自己是谁”。

      但就在她准备将名册收好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讲台下方,靠近地面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蹲下身,伸手探去。

      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有棱角的东西。

      拖出来一看,是一个铁皮饼干盒,上面印着早已褪色模糊的牡丹花图案,边角有些锈蚀。

      盒盖扣得很紧。林晚用力才将它掰开。

      里面没有饼干。

      只有一叠用橡皮筋捆扎好的、泛黄起毛边的作文纸,以及几张小心压在底部的、同样泛黄的照片。

      最上面一张照片,是标准的班级合影。三十几个孩子分成三排,前排坐着几位老师,中央那位戴眼镜、面容温和清癯的年轻男老师,正是许文山——脖子上还没有那道狰狞的勒痕,眼神明亮,带着一丝含蓄的笑意。孩子们穿着统一的、略显宽大的校服,对着镜头露出或灿烂或羞涩的笑容,阳光似乎很好,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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