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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防松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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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京城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天边只泛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连鼓楼的晨鼓都还未敲响,沈温便已披着江亦寻留下的玄色披风,出了沈府的门。
夜风依旧凛冽,卷着巷子里的残叶,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可披风宽大厚实,将他周身的寒气都隔绝在外,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枝冷香,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几分。他没乘轿,只步行往翰林院的方向去,脚下的青石板路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惊起了墙根下几只打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窜进了晨雾里。
翰林院的偏房还亮着烛火,是他昨夜临走前特意嘱咐守夜的小吏留的。推开门,满室的卷宗气息混着烛芯燃尽的焦味扑面而来,案头那盏油灯的灯花已经积了不少,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将满室的“文山”映得影影绰绰。沈温反手掩上门,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便又俯身埋进了卷宗里。
昨夜他查到三更天,只理出了去年冬月粮饷转运的几条疑点,那模糊的印鉴、对不上的五千石粮食、凭空消失的押送人员,还有江亦寻带来的李丞相私兵的线索,像一团乱麻缠在他心头。他今日要先去翰林院的秘档阁,调阅李丞相去年冬月的行踪记录,再去户部核实那枚模糊印鉴的来历,若是能找到印鉴的破绽,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揪出背后动手脚的人。
晨光渐亮,透过窗棂洒在纸页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照得清晰起来。沈温正翻到一份户部官员的考勤记录,指尖忽然顿住——去年冬月负责粮饷转运的户部主事,竟是李丞相的远房外甥,姓王名显,此人在今年开春便以“母病需奉养”为由,辞官回了江南老家,如今已是杳无音信。
“果然是早有预谋。”沈温低声自语,指尖在王显的名字上轻轻划过,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王显辞官的时机太过凑巧,分明是得了风声,提前脱身了。他将这份考勤记录折好,塞进袖中,刚想起身去秘档阁,院外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独有的利落,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江亦寻。
“沈大人倒是勤勉,这么早就来啃这些故纸堆了。”江亦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调侃,人已大步跨了进来,玄色劲装外罩了件同色的斗篷,头发上还沾着晨露的湿意,显然也是刚从城外军营赶回来。他目光扫过案头的卷宗,最后落在椅背上那件属于自己的披风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来这披风,倒是派上了用场。”
沈温的耳尖倏地一热,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语气故作平淡:“将军的披风确实御寒,多谢。”他没提昨夜披着披风熬夜查卷的事,只将袖中折好的考勤记录递了过去,“将军且看,去年冬月负责粮饷转运的户部主事,是李嵩的远房外甥,此人已在开春辞官离京,踪迹全无。”
江亦寻接过纸页,粗粗扫了一眼,剑眉便拧了起来,指尖重重戳在王显的名字上,语气带着沙场历练出的狠戾:“又是李嵩的人!看来这老狐狸,果然是把爪子伸到了粮饷里。我昨夜去军营查了,去年冬月押送粮饷的队伍,确实是李嵩府上的私兵,领头的是他的贴身护卫,不过那护卫在上个月‘意外’坠马身亡了,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沈温的心沉了沉,“如此看来,李嵩是早有准备,把能掐断的线索都掐断了。不过,只要做过,就定会留下痕迹。我打算今日去秘档阁调阅李嵩去年冬月的行踪,再去户部核实那枚模糊印鉴的来历,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秘档阁守卫森严,且有不少卷宗是内阁封存的,你一个翰林院修撰,怕是调阅不易。”江亦寻沉吟片刻,忽然从腰间解下一块鎏金令牌,递到沈温面前,令牌上刻着“镇北将军府”的字样,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拿着这个,去秘档阁报我的名号,他们不敢拦你。我去城外查那批私兵的旧营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粮饷被调换的痕迹,咱们依旧分头行事,午时在城南的望春茶楼汇合。”
沈温看着那块鎏金令牌,愣了一下,没伸手去接:“这是将军的信物,沈某怎好僭越?”
“如今是非常时期,哪还顾得上这些虚礼。”江亦寻直接将令牌塞进他手里,力道不容拒绝,“你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拿着这令牌,也能震慑些宵小之辈,免得有人对你动手脚。记住,凡事小心,若是遇到麻烦,即刻传信给我。”
掌心的令牌带着温度,沉甸甸的,不仅是信物,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沈温攥紧令牌,心头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意,他抬眸看向江亦寻,眼底的温润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将军放心,沈某省得。”
江亦寻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便大步离去,斗篷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晃了晃。沈温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低头看了眼掌心的令牌,将其小心翼翼地塞进袖中,又拢了拢衣襟,朝着秘档阁的方向去了。
翰林院的秘档阁设在东北角,是座三层的青砖小楼,四周围着丈高的石墙,门口守着两个带刀的侍卫,神色肃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沈温走到门口,刚要出示腰牌,侍卫却先一步拦住了他:“沈大人,秘档阁今日有令,非内阁调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沈温眉峰微蹙,他早料到会有阻碍,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提前通了气,想堵死他查案的路。他定了定神,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块鎏金令牌,递到侍卫面前:“烦请通传,镇北将军江亦寻有令,命我调取去年冬月的朝臣行踪卷宗。”
两个侍卫见了令牌,脸色顿时变了,对视一眼,连忙躬身行礼:“末将不知是江将军的令,沈大人请进。”
秘档阁内阴冷潮湿,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从地面直通楼顶,上面摆满了捆扎整齐的卷宗,标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沈温顺着木架的排列,找到了标着“去年冬月”的区域,指尖拂过层层叠叠的卷宗,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了朝臣的行踪记录。
他蹲下身,仔细翻阅,目光在李嵩的行踪一栏上定格——去年冬月十二日,李嵩称病告假,未入朝堂,可同日的京城城门记录上,却有他的马车出城的记录,目的地是京郊的青云观,且直至深夜才返程。
青云观?沈温心头一动,李嵩向来不信鬼神,怎会突然去青云观?且还是在粮饷转运的关键时期。他将这页记录抄录下来,又翻查了当日的其他记录,竟发现王显也在同日离京,去的也是青云观方向。
“看来这青云观,定是藏着猫腻。”沈温将抄录的纸页收好,刚要起身,头顶的木架却忽然晃了晃,一卷厚重的卷宗直直砸了下来,他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中,一只大手却忽然从侧面伸来,稳稳接住了那卷卷宗。
“沈大人查案也得顾着自己的脑袋。”江亦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沈温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也来了秘档阁,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将军怎会在此?”沈温有些诧异,他还没到午时,也没去望春茶楼。
“我去城外查了那私兵旧营地,发现了些线索,想着你这边或许需要帮忙,便先过来了。”江亦寻将卷宗放回原处,又伸手拉了沈温一把,扶着他站稳,“倒是你,蹲在这里多久了?腿麻了都不知道。”
沈温被他拉着手臂,指尖触碰到对方温热的掌心,耳尖又是一热,连忙挣开,语气有些不自然:“多谢将军,我没事。我查到李嵩去年冬月十二日称病告假,实则去了京郊青云观,且王显同日也去了那边,这青云观怕是有问题。”
“青云观?”江亦寻眉头一挑,“我倒是知道这地方,据说观主和李嵩走得极近,去年还被李嵩举荐,得了陛下赏赐的匾额。看来咱们得去一趟青云观,探探这老狐狸的底。”
两人出了秘档阁,已是巳时过半,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卖早点的摊贩支起了棚子,氤氲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江亦寻直接牵了两匹骏马过来,一匹通体乌黑,一匹毛色雪白,都是神骏非凡。
“骑马去,能快些,免得夜长梦多。”江亦寻将雪白的那匹缰绳递给沈温,“这马性子温顺,你放心骑。”
沈温自幼便在江南水乡长大,虽也学过骑马,却远不及江亦寻那般娴熟,他攥着缰绳,有些犹豫:“这……”
“放心,有我在。”江亦寻翻身上了乌骓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笃定,“我护着你,摔不着。”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沈温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他不再犹豫,笨拙地翻身上马,刚坐稳,江亦寻便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乌骓马四蹄翻飞,溅起一路尘土。沈温的白马也跟着跑了起来,起初他还有些慌乱,紧紧攥着缰绳,后来渐渐适应了马速,便放松了些,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郊外的草木气息,竟让他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快意。
京郊的青云观建在半山腰,青砖灰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看着清幽古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两人刚到观门口,便被一个小道童拦住了:“两位施主,今日观中有事,不便迎客,还请改日再来。”
“我们是来上香的,又不是来捣乱的,怎就不便迎客了?”江亦寻挑眉,语气带着几分威压,那小道童被他的气势慑住,竟说不出话来。沈温趁机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语气温和:“小道长通融一下,我们专程从城里来,只求一炷香,不会叨扰太久。”
小道童捏着银子,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点了头:“那……两位施主随我来,切记不可乱闯偏殿。”
观内的庭院铺着青石板,两侧种着几棵老松,松枝上还挂着晨露,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谷糠气息。沈温的嗅觉向来敏锐,心头顿时起了疑——道观里怎会有谷糠味?这分明是粮仓才有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给江亦寻使了个眼色,江亦寻心领神会,故意大声问小道童:“观主何在?我们想请观主为我们祈福。”
“观主正在后院静修,不便见客。”小道童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也有些闪躲。
“静修?”江亦寻冷笑一声,忽然拔腿朝着后院的方向冲了过去,动作快如闪电,那小道童根本拦不住,惊呼道:“你不能去!”
沈温紧随其后,两人冲到后院,便看到一间紧锁的偏殿,殿门的锁头崭新,显然是刚换上不久,而那谷糠的味道,正是从偏殿里传出来的。江亦寻二话不说,抬脚便踹开了殿门,“哐当”一声,锁头落地,殿内的景象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偏殿里竟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从地上堆到了房梁,麻袋上印着户部的粮印,打开的麻袋里,雪白的大米倾泻而出,散发着新鲜的米香,旁边还堆着几箱银锭,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果然!”沈温的瞳孔骤缩,“这就是边关丢失的粮饷!李嵩竟把它们藏在了青云观!”
“好个胆大包天的李嵩!”江亦寻怒喝一声,刚要让人去封了这批粮饷,后院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嵩竟带着十几个护卫,堵在了门口,脸上还带着虚伪的笑意:“江将军,沈大人,真是稀客,不知二位为何擅闯贫道的清修之地?”
“清修之地?”江亦寻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刃寒光凛冽,直指李嵩,“李嵩!你竟敢私藏边关粮饷,克扣将士用度,你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李嵩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换上了一副阴鸷的神情:“江亦寻,沈温,你们别以为抓到了这点把柄就能扳倒我!这青云观的粮饷,是陛下默许我暂存的,你们若是敢动,便是抗旨!”
“陛下默许?”沈温冷笑,“李丞相,你当我们是三岁孩童?陛下心系边关将士,怎会默许你私藏救命的粮饷?你伪造印鉴、调换粮队、遣走亲信,桩桩件件,皆是铁证,你还想狡辩?”
“铁证?”李嵩拍了拍手,四周的院墙后忽然涌出数十个手持兵刃的护卫,将两人团团围住,“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青云观,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护卫们手持长刀,步步紧逼,江亦寻将沈温护在身后,手中的佩剑舞出一片寒光,厉声喝道:“沈大人,你先走!我拦住他们!”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沈温攥紧了袖中的鎏金令牌,他虽是文臣,却也不愿临阵脱逃,“这些粮饷是铁证,我得把它们带出去!”
“蠢货!”江亦寻低骂一声,却没再赶他走,反而将他护得更紧了,手中的剑砍翻了一个冲上来的护卫,“躲在我身后,别乱动!”
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江亦寻的剑法凌厉狠绝,每一招都带着沙场的杀气,护卫们根本近不了身,可对方人多势众,渐渐将两人逼到了墙角。沈温看着江亦寻的后背,他的斗篷早已被划破,手臂上也添了一道血痕,却依旧死死护着自己,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滚烫的情绪,他咬了咬牙,忽然从袖中掏出那枚鎏金令牌,朝着院外大喊:“镇北将军在此!京郊驻军何在!”
这一声喊,竟真的起了作用。片刻后,院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竟是江亦寻留在城外的驻军赶来了,为首的校尉大喊:“将军!末将来迟!”
李嵩见状,脸色惨白,知道大势已去,想要翻墙逃走,却被江亦寻一脚踹倒在地,死死踩住了后背:“李嵩,你还想跑?”
驻军迅速控制了所有护卫,封存了偏殿的粮饷,李嵩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在嘶吼:“江亦寻!沈温!你们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沈温看着被押走的李嵩,又看了眼江亦寻手臂上的伤口,心头一紧,连忙上前:“将军,你受伤了!快让军医看看!”
“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江亦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却疼得龇了龇牙,他低头看向沈温,见他发髻散乱,官袍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却依旧紧紧护着怀里的卷宗,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倒是你,一介文臣,刚才还敢喊那么大声,不怕被人砍了?”
沈温的脸颊发烫,却梗着脖子道:“我那是在救你!”
“好好好,是你救了我。”江亦寻失笑,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畔,带着温热的触感,沈温的身子猛地一僵,耳尖瞬间红透了,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江亦寻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把粮饷和李嵩押回京城,交给陛下处置。”
沈温点了点头,不敢再看他,只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可方才那指尖擦过耳畔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回城的路上,夕阳已西斜,将天边染成了一片暖红。沈温骑着白马,跟在江亦寻的乌骓马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还有那道渗出血迹的手臂,心头的情绪复杂难言。他曾以为江亦寻是个桀骜不驯的沙场煞神,可这两日相处下来,才发现他虽性子烈,却重情重义,还带着几分笨拙的细心。
到了城门口,早已有人等候,将李嵩押往大理寺,粮饷也被送往户部清点。沈温随着江亦寻去了皇宫,面见陛下复命。御书房内,天子听了两人的禀报,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李嵩革职查办,株连其党羽,还赏了两人不少金银绸缎。
“沈爱卿,江爱卿,此次查案,二位功不可没。”天子笑着说,“沈爱卿心思缜密,江爱卿勇猛果敢,真是朕的左膀右臂!”
沈温与江亦寻连忙谢恩,退出御书房时,已是夜幕降临,宫门外的灯笼早已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长长的宫道,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日多亏了沈大人,不然我怕是要被困在青云观了。”江亦寻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激,“改日我在将军府设宴,还请沈大人务必赏光。”
“将军客气了,此乃分内之事。”沈温的心跳有些快,他抬头看向江亦寻,夜色中,对方的眉眼显得格外柔和,“不过,将军的伤,还是要尽早医治。”
“知道了。”江亦寻笑了笑,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沈大人,你方才在青云观,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可是怕了?”
沈温的脸瞬间涨红,恼羞成怒道:“我才没有!”
“好好好,没有。”江亦寻笑得更甚,眼底的笑意像星光般璀璨,“那沈大人慢走,我先回府治伤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朝着将军府的方向去了,只留下沈温站在原地,捂着发烫的脸颊,心头的悸动像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怎么也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