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利刃遇温玉 ...

  •   时值仲秋,京城的风已带上了几分凛冽的寒意,卷着街道上泛黄的槐树叶,扑在翰林院朱红的窗棂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响,像极了案头落墨时的轻颤。

      沈温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卷中,指尖捻着一支紫毫狼毫,砚台里的徽墨已凉透,磨出的墨汁却依旧浓稠,晕开的字迹一笔一划工整得近乎刻板,连每个字的起笔收锋都循着最标准的馆阁体章法。案头的铜漏滴答作响,檐角的日晷悄然移过了午时,阳光从窗棂的缝隙斜斜切进来,在他月白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却浑然未觉,直到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混着林舒独特的气喘声,才堪堪抬起头。

      “沈兄!沈兄!”林舒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传进来,带着几分上气不接下气的仓促,“快别忙了,宫里的小黄门刚到翰林院传旨,让你即刻去户部议事,说是……说是边关的粮饷贪腐案,陛下点了你的名,要你协查!”

      沈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便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痕,像雪地里溅了点墨,突兀得很。他垂眸看了眼那团墨迹,指尖在纸面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放下笔,抬手理了理月白色官袍的衣襟,又将微乱的袖口抚平,语气依旧是惯常的温润平和,听不出半分波澜:“慌什么,不过是协查差事,陛下既委了任,去便是了。”

      话虽如此,他心底却已掀起了一圈微澜。边关粮饷贪腐案,这几日早已在朝堂上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官员们私下议论的头号要事。据说北境三州的冬粮与军饷在转运途中凭空短了整整三成,镇北将军江亦寻的八百里加急折子递到御前时,龙椅上的天子险些摔了御笔,盛怒之下将户部尚书召去训了半个时辰,出来时那老大人的朝服都被冷汗浸得发潮。此事牵扯甚广,户部推说是兵部押送不力,兵部又怪户部账目不清,两府相互推诿,谁都不愿接手这烫手山芋,怎么偏偏就落到了他这个翰林院修撰的头上?翰林院本是掌修国史、撰拟文书的清闲去处,何时要掺和这等凶险的查案差事了?

      林舒几步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气息还带着奔走后的热意,几乎要贴到沈温耳边:“你还不知道吧?这次协查,不光是你,陛下还点了镇北将军江亦寻!那可是江亦寻啊,就是那个在边关杀得北蛮闻风丧胆,回朝连李丞相的面子都敢不给的‘沙场煞神’!听说他今早刚率轻骑回京,陛下午时就把人召进了宫,这是铁了心要让你们一文一武,强强联手呢!”

      沈温闻言,眉峰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江亦寻的名号,他自然听过,且听得不算少。满朝文武,无人不知这位镇北将军的威名。此人出身将门,十六岁便随军出征,二十岁便凭一己之力率三千轻骑收复三座失地,被陛下破格封为威远侯,是大启朝百年难遇的最年轻掌兵将军。只是传闻中,这位江将军行事张扬桀骜,性情更是烈如燎原烈火,战场上杀伐果断,朝堂上也从不给人留情面,前几日丞相李嵩想拉拢他,设宴相请,他竟直接让人传话说“军中无宴,只有酒”,愣是让李丞相的面子落了空。与他这般浸淫文墨、步步谨慎的文官,怕是连话都说不到一处去,更别说联手查案了。

      “既为君命,合当尽心竭力。”沈温淡淡应了一句,伸手拎起案头的青布包袱,里头是他一早整理好的部分民生案卷抄本,还有常用的笔墨与印泥,“走吧,去户部。”

      两人并肩走出翰林院,街上的风更急了些,吹得沈温的衣袂猎猎作响,月白色的袍角翻飞,像极了江面上的白帆。他拢了拢衣领,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沉沉地覆在京城的上空,连远处的鼓楼都显得有些模糊,像是预示着这场查案,注定不会平静。街边的摊贩早已收了摊子,只有零星几个卖热汤的还在支着棚子,氤氲的热气裹着姜葱的香气,在冷风中散得极快。

      户部的议事厅设在西侧偏院,远离了主厅的喧嚣,周遭种着几棵老槐树,落叶积了满地,踩上去“咯吱”作响。沈温赶到时,厅内已站了不少人,个个面色凝重。户部尚书缩着脖子站在一侧,脸色发白,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兵部侍郎捻着颌下的山羊须,眉头紧锁,嘴里还在低声念叨着什么;而厅中最惹眼的,无疑是立在窗边的那道挺拔身影。

      玄色劲装,墨发高束,仅用一根黑色发带松松系着,身形挺拔如边关的青松,肩背宽阔,周身仿佛还带着未散的边关风沙与凛冽之气。他侧脸的轮廓利落分明,下颌线绷得笔直,剑眉微挑,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下属回话,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利刃,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凝了几分,旁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不用问,这定然是镇北将军江亦寻。

      沈温刚踏进门,那道锐利的目光便倏然转了过来,直直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像是在边关的城楼上打量敌军的斥候,带着几分野性与不羁,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握着包袱的手也紧了紧。

      江亦寻也在打量沈温。眼前的人穿着月白官袍,身形清瘦,眉目隽秀,肤色是常年居于室内的浅白,透着几分文弱,周身裹着一层淡淡的书卷气,温和得像一汪江南春水,却又带着点拒人千里的疏离,像是谁都走不进他那片温润的天地。这便是那个三年前以寒门之身一举夺魁,被陛下赞为“文曲降世”的新科状元?看起来,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连风都能吹倒,能查得了什么盘根错节的贪腐案?

      “这位便是沈大人吧?”江亦寻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场磨砺出的粗粝,像砂石擦过青石,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痞气,打破了厅内的沉寂,“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芝兰玉树,清雅得很,和京城里那些油滑的文官,倒是不一样。”

      这话听着是夸赞,可落在旁人耳中,却总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尤其是那句“油滑的文官”,更是让户部尚书和兵部侍郎的脸色都僵了僵。户部尚书偷偷觑了眼沈温,见他神色未变,才暗暗松了口气。

      沈温拱手行礼,动作标准,语气不卑不亢,既不谄媚也不倨傲:“江将军谬赞,将军镇守边关,浴血沙场,护我大启万里河山,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沈某佩服。”

      “哦?”江亦寻挑了挑眉,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军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边关的风沙气息混着淡淡的铁腥味扑面而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沈大人倒是会说话。不过本官性子直,不喜欢绕弯子。这粮饷案,关系到边关数万将士的性命,容不得半点马虎,更容不得有人拿文书笔墨糊弄事。沈大人是文官,查案或许擅长,但这军中的门道,这粮饷押送的规矩,怕是未必清楚。”

      这话里的质疑几乎是明晃晃的,像是在说他一个文臣,根本掺和不了军中的事。林舒在一旁急得想开口反驳,却被沈温用眼神制止了,沈温的目光沉静,带着几分安抚,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温抬眸,迎上江亦寻的目光,眼底的温润依旧,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像淬了冰的玉:“将军所言极是,沈某于军务一事,确实生疏。但查案之道,无非是循迹索源、辨伪存真,无论是朝堂文卷,还是军中密报,皆是如此。军中有将军坐镇,厘清军中关节,朝堂有沈某梳理文书,核查账目疏漏,各司其职,各尽所能,未必不能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虽不惊天动地,却能激起层层涟漪。江亦寻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低笑一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试探,又似有几分认可:“好,沈大人有这份底气,便够了。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你查朝堂文卷,我查军中密报,若有半分线索,即刻互通,绝不能藏着掖着。”

      沈温的肩被他拍得微麻,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独特的气息,有风沙的粗粝,有铁刃的冷硬,还有一丝淡淡的松枝香,耳尖竟莫名地泛起一丝热意。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许距离,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没抵达眼底:“自然,将军放心。”

      户部尚书见两人总算没有起争执,还达成了共识,连忙上前打圆场,脸上挤出几分干笑:“两位大人,既然已经达成共识,那便随下官去看卷宗吧。这是户部近五年的粮饷转运记录,还有边关递上来的交割文书,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就在后头偏房里。”

      议事厅后侧的偏房不大,却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从地上一直堆到了房梁,层层叠叠,像一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的霉味与墨香,还混着一丝淡淡的灰尘气息,呛得人嗓子发痒。江亦寻扫了眼这满屋子的“文山”,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显然是对这种埋首故纸堆的差事极为不耐,他习惯了在沙场上冲锋陷阵,哪里受得了这等枯燥。

      “这些东西,沈大人先看,有可疑之处,再派人知会我。”江亦寻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出了偏房,脚步急促,显然是要去处理军中的事宜,他刚回京,军营里怕是还有一堆事等着他。

      沈温也不在意,只点了点头,便俯身开始翻阅卷宗。他先从最显眼的近一年账目查起,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触感粗糙,上面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显然出自不同人之手。林舒凑过来,一边帮他整理散落的卷宗,一边小声嘀咕:“这江将军,架子也太大了吧?好歹也是奉旨协查,怎么说走就走?就把这堆烂摊子都丢给你?”

      “他镇守边关多年,军中事务繁杂,刚回京定然有诸多要务待理,情有可原。”沈温一边说着,一边指尖划过一页转运记录,目光落在一行数字上,“况且,术业有专攻,这些文书卷宗,本就是文官的分内之事,他一个武将,怕是也看不进去。”

      话虽如此,他的指尖却在一页去年冬月的粮饷交割单上顿住了。那是去年冬月的粮饷交割单,上面的户部印鉴边缘有些模糊,不像其他文书上的印鉴那般清晰锐利,且转运的粮食数量与兵部备案的数目,竟差了整整五千石粮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边关一个营的将士吃上两个月。

      沈温的心猛地一沉,连忙将这页卷宗抽出,放在一旁,又开始翻找对应的兵部文书,还有去年冬月负责押送粮饷的人员名册。窗外的风越刮越紧,卷起了院中老槐树的落叶,扑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有人在窗外低语。他埋首于卷宗间,浑然不觉,直到暮色四合,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案头的烛火被风晃得明灭不定,才终于抬起头,眼底已凝了几分冷意。他不仅找到了对应的兵部文书,还查到了押送人员的名册,可那名册上的人,竟有大半在去年年底就告病还乡,如今早已没了踪迹,显然是有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这粮饷案,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也凶险得多。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哐当”一声,带起一阵寒风,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险些熄灭。江亦寻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头发上甚至沾了几片落叶,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密信,径直走到沈温案前,将密信往桌上一拍:“沈大人,有发现了。”

      沈温抬眸,烛火的光晕落在他清隽的眉眼间,柔和了几分轮廓,也让他眼底的冷意淡了些许。他指了指桌上单独放着的卷宗:“我这边查到,去年冬月的粮饷转运数目有假,印鉴也存疑,且押送人员如今都已不知所踪。将军那边,可是有了军中的线索?”

      江亦寻靠在桌边,双臂抱胸,剑眉拧成了川字,周身的戾气重了几分:“这是我留在边关的暗线传回来的消息,刚送到我手上。说去年冬月的粮饷运到边关时,粮车的封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且押送的队伍,根本不是户部的人,而是……李丞相府上的私兵。”

      “李丞相?”沈温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卷宗的手猛地收紧,指节都泛了白。当朝丞相李嵩,权势滔天,是世家派系的领头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怎么会牵扯到边关粮饷案中?这背后,怕是藏着更大的阴谋。

      江亦寻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像是淬了冰:“看来这案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贪腐,是冲着我来的。去年我刚收复了三州失地,军中威望正盛,有人怕是坐不住了,想断了我的粮饷,让我在边关寸步难行,甚至……让我死在北蛮的铁蹄下。”

      沈温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莫测:“若真是李丞相所为,那此事绝不止贪腐那么简单,背后怕是牵扯着朝堂的派系之争,甚至……是皇权与相权的制衡。将军,此事凶险万分,我们需得谨慎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

      “谨慎?”江亦寻低笑一声,忽然俯身凑近他,两人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沈温的墨香混着江亦寻的铁腥味,竟奇异地不违和,“沈大人,对付豺狼,光靠谨慎可不够,还得有牙有爪。你放心,只要你能在朝堂上找到李嵩的把柄,把他的罪证摆到陛下面前,军中那边,我替你兜底,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让他去边关喂狼。”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一丝松枝的冷香,沈温的耳尖瞬间红透,像染了胭脂,他猛地往后一仰,避开了对方的靠近,强装镇定地别过脸,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将军自重。查案之事,沈某自会尽力,无需将军破例,也不必将军为我涉险。”

      江亦寻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像逮到了猎物的猎手,却没再逗弄他,直起身,将密信推到他面前:“这密信你留着,明日我去兵部调档,查李丞相私兵去年冬月的动向,你去翰林院查李嵩去年冬月的行踪,还有他与户部官员的往来信件,咱们分头行动。记住,此事绝不可声张,若是走漏了风声,不光是我们,连边关的将士都要遭殃。”

      “我明白。”沈温拿起密信,指尖触碰到纸张的凉意,才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那悸动来得突然,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亦寻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又扫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还有沈温眼下淡淡的青黑,眉头微蹙,语气竟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天晚了,夜露重,沈大人一介书生,身子骨弱,怕是熬不住。不如先回府歇息,余下的卷宗,明日再查也不迟。”

      沈温抬眸看他,夜色在对方身上镀了一层冷光,侧脸的轮廓依旧锐利,可那双眸子里的关切,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可靠。他摇了摇头,指尖又拂过那页有问题的卷宗:“无妨,今日能多查一分,便多一分胜算,也能让边关的将士早一日安心。将军先回吧,我再看会儿,把这页卷宗的疑点再理一理。”

      江亦寻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忽然转身,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解了下来,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带着松枝与铁刃的气息,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沈温身上,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边关的风比京城烈,这披风防水御寒,你留着用,夜里凉,别冻着了。”

      沈温愣住了,披风宽大,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进去,暖意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江亦寻打断了。

      “别熬坏了身子,不然谁来帮我查案?”江亦寻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粗粝,却莫名柔和了些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去,没再回头,军靴踩在落叶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渐渐远去。

      沈温僵在原地,指尖攥着披风的领口,那残留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烫得他心口发紧,连呼吸都乱了几分。窗外的朔风还在呼啸,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可他却觉得,这仲秋的寒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密信与卷宗,烛火的光映在纸上,也映在他泛红的耳尖上。眼底的坚定又深了几分。这场棋局,已然开局,而他与江亦寻,已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前路如何凶险,他都必须查下去,为了边关的数万将士,也为了心中的那一份道义,或许……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烛火摇曳,映着他清隽的侧影,也映着他耳尖未褪的绯红。案头的铜漏还在滴答作响,不知不觉间,已是三更天了,窗外的夜色,更浓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