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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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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一眠工作室的门铃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响起。他正在暗房里冲洗照片,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有些疑惑,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访客。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人,而是一个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男子。男子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印着某高端百货公司Logo的大纸袋,以及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塞满了粉红色草莓酸奶的保鲜箱。
“Propres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男子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庄一眠怔了一下,点了点头:“闻助理。”
闻珩将手中的大纸袋和那个夸张的酸奶箱往前递了递,“我们少爷对日前不慎弄脏您衣物深感歉意,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庄一眠看着那满满一箱,起码有二三十瓶的草莓酸奶,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程怀易这是把超市货架搬来了吗?还有那个大纸袋……
他并没有立刻接过,只是淡淡道:“程先生太客气了,一件衣服而已,我已经送洗了,不必如此。”
闻珩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拒绝,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诚恳:“庄先生,我们少爷叮嘱我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他说,弄脏了您的衣服是他的过失,赔偿是应该的。这袋子里是同一品牌同款式的浅灰色大衣,尺码是按照您之前那件的尺寸准备的,如果不合适,可以随时联系我调换。”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箱酸奶,补充道,“这些酸奶……”闻珩咽了咽口水说:“我们少爷希望您喝个够。”
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替主子传达某种笨拙讨好意味的尴尬。
庄一眠看着那箱粉得刺眼的酸奶,又想起那天车里尴尬的一幕,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程怀易这人,道歉的方式还真是……又夸张又让人无语。
他沉默了片刻,知道再拒绝下去,这个叫闻珩的助理恐怕会很难做。他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进……进来吧。”
闻珩如释重负,连忙将东西提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空地上,然后礼貌地告辞离开,整个过程高效且不拖泥带水。
庄一眠关上门,看着地上的大纸袋和那箱庞大的酸奶,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这么多我怎么喝得完啊?”
他打开纸袋,里面果然是一件崭新的、和他被弄脏那件一模一样的浅灰色呢子大衣,质感高级,连吊牌都还没拆。旁边还有一个小的防尘袋,里面是一条某奢侈品牌的羊绒围巾,颜色是更浅一点的燕麦色,触感极其柔软。
庄一眠:“……” 这赔偿,显然远远超出了一件普通大衣干洗费的价值。
他又看了看那箱酸奶,粉色的包装, Made in China,上面印着饱满的草莓图案,看起来甜美又无辜。他鬼使神差地拿出一瓶,冰凉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
他并不嗜甜,但是对草莓酸奶谈得上是情有独钟。此刻,看着这一大箱程怀易“希望他喝个够”的酸奶,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点好笑,有点无奈,还有点……被这种笨拙而用心的方式取悦到的、微不可察的悸动。
好熟悉的话,好像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对自己说过。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程怀易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几天前程怀易问他康复师的事情,他推荐了一个相熟的朋友,之后便没有再交流。
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发条信息说声谢谢,或者……为这夸张的赔偿说点什么。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程怀易的公寓里。
他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庄一眠的聊天界面。
他在等,等庄一眠收到东西后的反应。
是生气他自作主张?还是无奈地接受?会不会……给他发条信息?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个特殊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这个铃声,属于他极少联系的、有“混世魔王”之称的发小许少译。
程怀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喂。”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冷淡,他以为这小子泡妞又没钱了。
但是电话那头传来许少译略显急促和无奈的声音:“怀易,程求是和边叔那边又开始了。”
许少译因为小时候借过程怀易的裤子穿,所以对程怀易的家事了如指掌,他比程怀易还恨程求是,但是对边温,只剩下可怜。
程怀易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资源呗。”许少译的声音带着嘲讽,“星光盛典的那个压轴代言,两边都想要,互不相让,在办公室里就吵起来了,差点动手。程求是那厮气得摔了杯子,边叔那边……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程怀易闭上眼,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疲惫感和暴戾感席卷而来。
又是这样。
永远都是这样。
程求是和边温,这两个掌控着他人生大部分轨迹的男人,如同两只争夺地盘的雄狮,只不过边温是半路上来的。
他和程怀娖,就是他们争斗中的筹码和牺牲品。
“知道了。”程怀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还有事吗?”
许少译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怀易……你最近还好吗?听说你受伤了?”
“死不了。”程怀易冷冷道,“管好你自己就行,少掺和他们的事。”
挂了电话,程怀易将手机扔在一边,操控轮椅来到酒柜前,用左手艰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他阴沉扭曲的脸。
星光盛典的压轴代言……
呵。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更久远的事情,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从不轻易触碰的、肮脏而痛苦的记忆。
十三岁。
那一年,他因为一组偶然被摄影师拍下的、在街边踢球的照片而在网络上小小走红。照片里的少年,眉眼精致,眼神带着不羁的光,瞬间吸引了不少关注,甚至被一家颇有影响力的青少年杂志邀请去拍摄封面海报。
那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所谓的“娱乐圈”。他懵懂,却也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兴奋和虚荣。
那组海报拍得极好,将他那种混合着纯净与叛逆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杂志上市后,反响出乎意料地热烈。然而,这热烈的反响,却引来了不该来的人。
一个在圈内颇有势力、声名狼藉的大老板,通过杂志社联系到了他的父亲程求是。
程求是本来就是导演,这等的好事,他当然不会放过。
程怀易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程求是接着电话,脸上最初是谄媚的笑容,随后变得凝重,最后挂断电话时,看向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评估货物价值的算计。
“小易,你运气来了。”程求是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王老板很欣赏你,想请你吃个饭,好好‘栽培’你。”
年仅十三岁的程怀易,并不完全懂得“栽培”背后的深意,但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排斥。他不想去见那个据说眼神很可怕的王老板。
然而,程求是根本不容他拒绝。在那个家里,程求是就是绝对的权威。他粗暴地打断了程怀易的争辩,以“为你前途着想”为名,强行给他办理了退学手续,将他关在家里,请了所谓的礼仪老师和声乐老师,实际上却是为那场饭局做准备。
他记得自己当时疯狂地反抗过,砸东西,绝食,甚至试图逃跑。但每一次,都被程求是轻易地镇压下来。
程求是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眼神冰冷地警告他:“程怀易,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养你这么大,是你回报的时候了!攀上王老板,我们程家就能更上一层楼!你那个没用的爹和拖油瓶妹妹,也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提到了程怀易的另一个父亲和妹妹。
边温那时候,还不是后来那个会和程求是争夺资源、大打出手的男人。他性格软弱,唯唯诺诺,在程求是的强势面前,根本不敢吭声,甚至因为害怕惹麻烦,他被软禁在家里,程求是不让他接受任何事情。
程怀易求助无门。
就在他几乎绝望,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迫去参加那个可怕的饭局时,转机发生了。那个王老板因为另一桩更严重的丑闻突然倒台,自身难保,这场“栽培”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程求是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经过这件事,年幼的程怀易彻底看清了这个家的冰冷、父亲的无情和爸爸的软弱。他知道,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想要摆脱被随意摆布的命运,他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而进入那个曾经带给他噩梦开端的圈子,似乎成了唯一快速获取名望和资本的途径。至少,在聚光灯下,程求是的手不敢伸得太明显。
他利用那组海报积攒的一点名气,更加拼命地争取机会。他长得好看,肯吃苦,也有天赋,加上程求是虽然手段下作,但在运作人脉上确实有些门路,他渐渐在圈子里崭露头角。
在这个过程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用自己赚到的第一笔不算多的钱,以及利用程求是害怕他把当年“王老板事件”捅出去的微妙忌惮,费尽周折,强硬地为自己的妹妹程怀娖争取到了离开那个压抑家庭、去一所寄宿制学校上学的机会。
虽然苦了点,但起码有学上。比他强。
他还记得他把录取通知书和一张银行卡塞到当时只有八岁、怯生生的程怀娖手里时,小女孩眼里迸发出的、不敢置信的光彩。
“哥……”程怀娖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
“去吧,好好学,离开这里。”程怀易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疲惫,“以后,哥护着你。”
那是他黑暗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觉得自己像个人的时刻。
后来,他越来越红,成了所谓的“漂亮流量”,拥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名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未真正摆脱过程求是的控制。他的经纪约,他的大部分商业活动,背后都有程求是和他那日渐壮大、同样充满贪婪和肮脏的团队的影子。他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身上,榨取他的价值,同时也用各种手段:金钱、亲情绑架、甚至是他不堪的过去和他在意的妹妹来胁迫他,让他听话。
而边温,在他冒险和外界取得联系逐渐掌握了一些权力后,也不再是那个软弱的男人。他开始觊觎程怀易带来的巨大利益,试图分一杯羹,于是便有了与程求是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夺和龃龉。
他就像一件珍贵的瓷器,被摆放在最华丽的展台上,供人欣赏、觊觎,而内部却早已布满裂痕,被无数双手争夺着,随时可能碎裂。
所谓的顶流光环,不过是一座更加精致的牢笼。
程怀易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拥有的很多,但他真正拥有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除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手机上,屏幕依旧停留在与庄一眠的对话框。
庄一眠。
那个干净得像雪,冷得像冰,却会在被弄脏衣服时露出萌萌的不满,会在被挑衅时冷静地挡在他身前的人。
他是他这片泥沼般的人生里,唯一意外闯入的、不合时宜的纯白。
他想抓住他,不顾一切。
这种强烈的渴望,甚至压过了因车厢尴尬事件而产生的窘迫。
他重新拿起手机,不再等待庄一眠先开口。他点开对话框,开始输入。
【酸奶收到了吗?】
【不喜欢的话,可以送给别人。】
【大衣还合适吗?】
他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去一句看似随意的:
【东西让闻珩送过去了。】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下一秒,对话框上方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程怀易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紧紧盯着屏幕。
几秒钟后,庄一眠的回复跳了出来:
【收到了。】
【谢谢。】
【但是太多了,下次不要这样了。】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但程怀易却反复品味着这几个字,试图从中分析出庄一眠的情绪。
没有生气。
说了谢谢。
只是觉得酸奶太多。
程怀易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他立刻回复:
【不多,慢慢喝。】
【衣服合适吗?】
这次庄一眠回复得慢了一些。
【合适。】
【其实不必赔新的,干洗就可以。】
程怀易:【应该的。是我弄脏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穿那个颜色很好看。】
这条信息发出去后,程怀易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庄一眠那边沉默了更久,“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了几次,最终却只回复了两个字:
【谢谢。】
没有拒绝他的赞美,但也没有更多的回应。
程怀易看着那两个字,心里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关系似乎没有因为尴尬而恶化的庆幸。
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他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正当理由”来靠近他。
比如,即将开始的康复训练。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庄一眠,你是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不会放手。
那些来自过去和现在的枷锁,我会想办法一一挣脱。
而你,将成为我挣脱这一切的,唯一理由和最终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