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糖霜》遇陈见晨

19、甜蜜的负担

　　金奖带来的光环比周屿预想的更刺眼。

　　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陆屿”工作室的电话就没停过。媒体采访、投资邀约、合作请求，甚至还有电视台的综艺节目邀请。苏小雨手忙脚乱地应付，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这个投资人说可以给我们五百万，占股30%。”苏小雨举着电话，用口型向周屿求助。

　　周屿手腕的伤还没好，正由林晚秋帮他换药。闻言他摇头：“告诉他，我们现在不需要投资。”

　　“但他说可以帮我们快速扩张，半年开十家分店...”

　　“告诉他不。”周屿语气坚决，“我们刚起步，根基不稳，盲目扩张会毁了品牌。”

　　林晚秋赞同地点头，小心地在他手腕上缠绷带：“疼吗？”

　　“比昨天好点了。”周屿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涌起暖意，“晚秋，你说我们是不是太保守了？别人都在拼命往前冲，我们却在往后退。”

　　“不是后退，是站稳。”林晚秋剪断绷带，抬起头看他，“周屿，你还记得‘八珍糕’为什么失败那么多次吗？因为你太着急，想用现代方法加速古法。后来你明白了，有些东西，快不来。”

　　她握住他的手：“品牌建设也是一样。一夜成名是运气，长盛不衰是本事。我们要做的是后者。”

　　周屿笑了：“你说得对。那这些邀约...”

　　“挑有价值的合作，拒绝投机和炒作。”林晚秋已经想好了，“媒体采访可以接几家有深度的，重点讲传承和匠心的故事。投资暂时不需要，但可以接触一些理念相符的战略合作伙伴。综艺节目就算了，那不是我们的舞台。”

　　苏小雨在旁边边听边记，突然说：“对了，有个本地的美食纪录片团队想来拍我们，说是想做一个‘老字号新生代’的专题。”

　　“这个可以。”林晚秋眼睛一亮，“纪录片比短新闻有深度，能真正展现我们的理念。”

　　周屿也同意：“让他们来吧。”

　　然而，甜蜜的负担不止于此。当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上门了——江明远。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助理，手里提着精致的礼盒。周屿看到他的瞬间，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恭喜。”江明远将礼盒放在柜台上，“听说你拿了金奖。”

　　“谢谢。”周屿礼貌但疏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江明远环顾工作室，目光在墙上的照片和奖杯上停留，“‘陆屿’这个名字，很好。陆远如果看到了，也会欣慰的。”

　　周屿心中一动：“您认识他？”

　　“见过几次。”江明远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是个...很纯粹的人。当年如果不是家族压力，他和苏晴应该会很幸福。”

　　这是周屿第一次听江明远如此平和地谈论那段过往。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释然。

　　“我前几天见到他了。”周屿说。

　　江明远微微惊讶：“哦？他...还好吗？”

　　“看起来还好。他说想见我，等我有时间了，去杭州找他。”

　　江明远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个，你收下。”

　　周屿皱眉：“我不需要...”

　　“不是给你个人的。”江明远打断他，“是给‘陆屿’的。算是我对苏晴的...迟到的补偿。你可以用它来扩大生产，或者做品牌推广，怎么用都行。就当是...一个长辈对晚辈事业的支持。”

　　林晚秋在旁边观察着，发现江明远说这话时，眼中有着真实的愧疚和善意。她轻轻碰了碰周屿的手臂。

　　周屿看着那张卡，最终接了过来：“我收下，但我会记在公司的账上，算作您的投资。等‘陆屿’盈利了，会按比例给您分红。”

　　江明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和你母亲一样，骄傲又讲原则。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离开后，周屿看着手中的银行卡，神情复杂。

　　“你在想什么？”林晚秋轻声问。

　　“我在想，如果早十年，他能这样对我，也许...”周屿摇摇头，“算了，没有如果。现在的路，是我自己选的。”

　　他把卡交给林晚秋：“你保管吧，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林晚秋接过卡，感到沉甸甸的责任。她知道，这不仅是钱，更是一份信任和期待。

　　接下来的一周，工作室迎来了纪录片团队。导演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叫方晴，说话干脆利落，对传统手工艺有着近乎执着的热情。

　　“我们想拍最真实的状态，不用刻意表演。”方晴说，“就从你们日常的一天开始拍。”

　　于是，摄影机记录下了周屿凌晨四点起床调试配方的专注，林晚秋整理订单核对数据的严谨，苏小雨打包发货时哼着歌的快乐。也记录下了原料不足时的焦急，设备故障时的忙乱，以及三个人累得趴在操作台上睡着的样子。

　　第三天，方晴提出了一个请求：“我们能去拍你的原料来源吗？陈氏的秘藏原料，那些老作坊。”

　　周屿看向林晚秋，她点头：“可以，但需要征得陈清源先生的同意。”

　　陈清源接到电话后很爽快地答应了：“正好，我也想让你看看陈氏的根基在哪里。”

　　周末，一行人驱车前往郊区。陈氏的原料基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古村落里，这里还保留着传统的手工作坊。桂花蜜的作坊是间百年老屋，墙上挂着三代主人的照片；冰糖作坊里，老师傅正在用古法熬糖，大锅里翻滚着琥珀色的糖浆；杏仁来自山上的百年老树，每年秋天，村民手工采摘、去壳、筛选。

　　方晴的团队拍得如痴如醉。镜头下，这些即将消失的老手艺焕发出惊人的美感——老师傅布满老茧的手，糖浆在锅里翻滚的气泡，桂花在阳光下晾晒的灿金...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方晴边拍边感叹，“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是活着的、呼吸着的文化。”

　　陈清源带着周屿参观每一个作坊，耐心讲解每个环节的讲究：“这罐蜜要存三十年，每年重阳开坛，不是故弄玄虚。因为只有时间，能让桂花的香气完全融入蜜中，产生那种清冽悠长的味道。”

　　周屿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传承”的理解还是太浅了——真正的传承，是理解每个细节背后的智慧，是尊重时间的力量。

　　中午，他们在村里的老饭店吃饭。陈清源点了几个农家菜，其中有一道桂花蜜藕，用的是陈氏三十年的桂花蜜。

　　“尝尝。”陈清源说。

　　周屿夹了一块，藕片软糯，蜜汁清甜，桂花的香气在口中层层展开。那种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用心灵感受。

　　“这是我吃过最好的桂花蜜藕。”他由衷地说。

　　陈清源笑了：“因为你吃到的，不只是食物，是时间，是匠心，是这片土地和这群人的故事。”

　　他看向周屿，眼神认真：“小屿，你拿了金奖，有了名气，接下来会有很多人想找你合作，想让你快速扩张。但我想提醒你——有些路，走得快不如走得稳。陈氏手艺能传五代，不是因为我们做得大，而是因为我们做得精。”

　　周屿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饭后，方晴单独采访陈清源。周屿和林晚秋在村里的古道上散步。秋日的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洒下，石板路上光影斑驳。

　　“喜欢这里吗？”林晚秋问。

　　周屿点头：“很宁静，让人心安。晚秋，我在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也可以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不一定是工厂，可能是个小作坊，用最传统的方法，做最有诚意的甜品。”

　　林晚秋微笑：“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吧？”

　　“也许。”周屿握住她的手，“但只要有你在身边，多久我都愿意等。”

　　两人正说着，周屿的手机响了。是陆远。

　　“小屿，没打扰你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

　　“没有。陆...陆先生，有什么事吗？”

　　那声“爸爸”还是叫不出口。

　　陆远似乎也不在意：“我下周要去北京参加一个茶文化研讨会，正好路过你们城市。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见个面。不用太久，吃个饭就好。”

　　周屿看向林晚秋，她鼓励地点点头。

　　“好。”周屿说，“您什么时候到？我安排时间。”

　　“下周三下午。地点你定，安静点的地方就好。”

　　挂断电话，周屿深深吸了口气。林晚秋握住他的手：“紧张？”

　　“有点。”周屿诚实地说，“毕竟二十多年了，第一次正式见面。”

　　“但你已经准备好了。”林晚秋说，“现在的你，不再是需要父亲庇护的孩子，而是能与他平等对话的成年人。这让见面变得简单。”

　　周屿想了想，笑了：“你说得对。我不需要他认可我，也不需要他补偿我。我只是...想见见他，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回程的路上，周屿一直在思考见面的事。林晚秋则开始规划“陆屿”下一步的发展。

　　纪录片拍摄结束后，方晴把粗剪的片段给他们看。镜头下的“陆屿”充满了生命力——不只是甜品店，是一个有温度的品牌，一群有梦想的年轻人，一段正在书写的传承故事。

　　“片子会在下个月播出，先在本市电视台，如果反响好，可能会上卫视。”方晴说，“播出前，我们需要做一些预热宣传。你们有什么想法？”

　　林晚秋已经有了计划：“我们可以结合片子的主题，做一个‘老手艺新生代’的线下活动。邀请陈清源先生和其他几位传统手艺人，现场展示制作过程，让观众近距离感受匠心。”

　　“这个想法好！”方晴眼睛一亮，“我可以帮忙联系场地和媒体。”

　　接下来的几天，工作室又进入了紧张的筹备期。这次不是为了比赛，是为了品牌的长远发展。林晚秋负责活动策划和宣传，周屿负责产品准备，苏小雨则要保证日常运营不受影响。

　　周三下午，周屿和陆远见面的日子。林晚秋特意为周屿挑选了衣服——不是正装，也不是太休闲，而是一身简约的棉麻质地上衣和长裤，既显品味又不失亲和力。

　　“我在工作室等你。”送他出门时，林晚秋说。

　　“你不一起去吗？”周屿问。

　　林晚秋摇头：“这是你们父子第一次正式见面，应该有独处的时间。我在的话，你们反而可能放不开。”

　　周屿感激地抱了抱她：“谢谢你总是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

　　见面的地点是林晚秋选的，一家安静的茶馆，有独立的包间。周屿提前十分钟到，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个小庭院，种着竹子和芭蕉，秋日的阳光洒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两点整，陆远准时出现。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中式上衣，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沉静。看到周屿，他微微点头，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小屿。”他在对面坐下，“谢谢你来见我。”

　　“应该的。”周屿为他斟茶，“陆...陆先生，路上顺利吗？”

　　“顺利。”陆远接过茶杯，手微微颤抖，“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尤其是眼睛。”

　　周屿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说：“大家都这么说。”

　　沉默。茶香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我看过比赛的报道。”陆远终于开口，“‘人间暖’那道甜品，创意很好。梨膏润肺，桂花蜜养胃，陈皮理气，冰糖补中...四味合一，不止是甜品，是食疗。”

　　周屿惊讶：“您对药理也有研究？”

　　“略懂一二。”陆远微笑，“我祖父是中医，家里有些医书，小时候翻过。后来做茶艺，发现茶和药、和食，其实道理相通——都要讲究性味归经，讲究平衡调和。”

　　他顿了顿，又说：“你母亲当年也喜欢研究这些。她说，好的甜品不仅是好吃，还要对身体好。看来，你继承了她的理念。”

　　提到母亲，周屿感到眼眶发热：“她留下的手记里，很多配方都标注了功效。我照着做的时候，常常想她是怎么研究出这些的。”

　　“她是天才。”陆远的眼中充满怀念，“一点就通，举一反三。我们一起讨论过很多配方，她总能提出我想不到的角度。”

　　他看向周屿，眼神温柔：“你能把手记里的配方改良创新，做出自己的风格，她一定会很骄傲。”

　　周屿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您和我母亲...当年为什么分开？”

　　陆远的表情黯淡下来，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荡漾的茶汤：

　　“因为年轻，因为骄傲，因为...不懂珍惜。”他的声音很轻，“我家族是茶艺世家，规矩多，看不起‘做甜品的’。而我，那时候太懦弱，不敢反抗家族，也害怕失去继承权。苏晴看出我的犹豫，主动提了分手。”

　　他苦笑：“她说，‘陆远，如果你连承认爱我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她说对了。分手后，我按照家族的安排相亲、订婚，但在结婚前一个月，我悔婚了。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周屿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江明远，听说她过得很好，听说她生了个儿子...我想，也许这样也好，至少她有了安稳的生活。”陆远的声音有些哽咽，“直到她去世的消息传来...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他看向周屿，眼中含泪：“小屿，对不起。作为父亲，我缺席了你二十多年的人生。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过得好不好，想你长什么样子，想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我们的人生会不会不同。”

　　周屿感到喉咙发紧。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让温热的茶水平复翻涌的情绪。

　　“我不恨您。”他终于说，“母亲也从未恨过您。沈阿姨告诉我，母亲临终前还惦记着您，说您是个好人，只是...缘分不够。”

　　陆远的眼泪终于落下。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动作缓慢而克制。

　　“你母亲...她葬在哪里？”他问。

　　“城西的陵园。如果您想去，我可以陪您。”

　　“好。”陆远点头，“等我去北京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关于茶，关于甜品，关于传承。周屿发现，陆远在专业上的见解独到深刻，而且和他的理念有很多契合之处。

　　“您有没有想过，把茶和甜品结合起来？”周屿问。

　　“想过，也试过。”陆远说，“但茶味清雅，甜品味浓，要融合得好不容易。你做的‘新晴’升级版，用了伯爵红茶，融合得很好。”

　　“那是碰巧。”周屿诚实地说，“我还在摸索。”

　　“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研究。”陆远说，“我在杭州的茶馆二楼有个小工作室，设备齐全。欢迎你随时来。”

　　周屿心中一动：“也许真的可以合作。‘陆屿’可以出一个茶点系列，用您的茶，我的甜品。”

　　陆远的眼睛亮了：“这个想法很好。”

　　分别时，陆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这个，给你。”

　　周屿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茶具——紫砂壶，青瓷杯，茶则，茶针...每件都古朴雅致。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跟了我三十年。”陆远说，“现在，传给你。无论你用它泡茶，还是只是放着看看，都好。”

　　周屿接过木盒，感到沉甸甸的传承：“谢谢。我会好好珍惜。”

　　陆远拍拍他的肩：“你比你父亲有勇气，也比他有才华。苏晴如果看到了，一定会很欣慰。”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中显得孤单而挺拔。周屿站在茶馆门口，目送他远去，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不是怨恨，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释然的平静。

　　原来，缺席了二十多年的父爱，还可以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回到工作室时，林晚秋正在整理活动方案。看到周屿回来，她放下手中的文件：

　　“怎么样？”

　　周屿将木盒放在桌上：“他给了我一套茶具，说要和我合作开发茶点系列。”

　　林晚秋打开木盒，被里面精美的茶具惊艳了：“真美。他...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些感伤。”周屿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手腕，“我们约好了，等他北京回来，一起去给我母亲扫墓。”

　　林晚秋走到他身边，轻轻抱住他：“你还好吗？”

　　周屿将脸埋在她肩上：“比想象中好。晚秋，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自己的人生缺了一大块，现在才发现，那些缺失的部分，其实以不同的方式补回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有你，有‘陆屿’，有师父，现在...还有了他。虽然来得晚，但总归是来了。”

　　林晚秋微笑：“所以，一切都刚刚好。”

　　窗外，夕阳西下，晚霞绚烂。工作室里，甜品香和茶香交融，像极了人生——有甜蜜，有苦涩，但最终，都汇成温暖的余味。

　　而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故事要书写。

　　但至少此刻，他们手握彼此，心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