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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族 ...

  •   “咳咳!”陈群不满地看着姿态懒散倚坐在曹操身边的郭奉孝,“将军如今是兖州州牧,一军之统帅,尊者怎可与下属同席而坐,这不合规矩。”
      郭嘉懒懒地别开眼睛,拿起曹操方才命人重新给他找的酒壶,灌了一口。曹操亲自起身,走到陈群身边,陈群慌忙起身。曹操拍了拍陈群的肩膀,笑道:“长文持正公允,有你在军中我很放心啊。至于奉孝......”曹操略带责备地瞥了郭嘉一眼,“他是闲散了些,正需要长文你时常提点啊。”
      曹操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虽然实际还是没管郭奉孝这家伙,却也言语上责备了两句,算是没拂了陈群进言的面子。陈群愤愤地瞪了郭奉孝一眼,对曹操一碗水没端平但也调了调秤砣的处理也不算太意外,拍了拍自己衣袍,施施然坐回座位。
      郭奉孝神态自若地又灌了一口酒,盯着营帐,“文若还没来吗?”
      话音刚落,帐内众人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
      人未至,先闻其香,荀令十里香,果真名不虚传。
      程昱掩去眼底的笑意。
      随着药香逐渐浓郁,程昱在心底细数:檀香、丁香、甘松......嘶——!还有几味是什么?药香之外,还带着些许冷调。
      帐帘被人掀开,荀彧缓缓走进帐内。
      他一身深青衣袍,外面罩着一件素白禅衣,帐外吹进的秋风拂动衣带,拨动腰间系着的香囊,流苏上的石珠碰撞,在某人心间作响。
      “荀司马今日为何一袭白衣?”程昱身后的武将不解,低声问旁边的人。“我也不知啊。”那人眼睛跟着荀彧的身影,一步一动。
      程昱举杯遮住唇间笑意,“君子行礼,随合五时色。荀司马今日可是着立秋之服?”
      荀彧侧身,对程昱含笑颌首,“仲德慧眼。”
      “原来如此,‘立秋之日,百官皆衣白。’好像是有这个规矩。”身后几名武将喃喃低语。“不愧是颍川荀氏的人,世族公子就是不同,一举一动都深谙风雅。”
      荀彧走到次席,落座。
      笑着瞥了一眼向他举起酒壶的郭奉孝,荀彧垂眸看向自己的白纱禅衣,眼底划过一抹悲戚。除却立秋外,还为方父而穿。前世,方晏不孝,让方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未能为方父穿白衣守孝。今生,荀彧想补上,只当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吧。荀彧的心事太多,能了却一件,便少一缕愁丝。
      荀彧今日没有带冠,乌黑的头发用绸缎打了一个垂尾髻松松地落在颈间,低头之际,一缕发丝擦过唇间。荀彧拨开发丝,正好对上曹操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心跳漏了一拍,荀彧撞入一潭深水中,呼吸微微错乱。欲盖弥彰的心虚只会不打自招,荀彧眼中溢出些许笑意,对上曹操深沉的目光,勾起一抹浅笑。
      曹操呼吸一滞,错开了视线。
      荀彧垂下眼眸,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与之前肯定有所不同。这些细微的变化或许能够瞒过别人,但明公和奉孝,一个心思深沉,一个心思聪敏,自己断然是瞒不过的。只是重生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哪怕自己多了一抹胎记,也成不了证据。
      怀疑便怀疑吧。我与明公,从来不是他与奉孝之间的关系......
      “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了黄巾军一事。”曹操粗粝低沉的声音在军帐回荡,“仲德,你曾在东阿与黄巾军有过接触,他们的情况如何?”
      程昱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落在荀彧身上的目光,起身走到帐中的十三州郡图旁,“张钜鹿张角率领的黄巾军最初号称有数十万人,在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都有分布。”程昱在十三州郡图中一一指出,“张角死后,黄巾军被朝廷和各地州牧绞杀大半,眼下还成气候的部分,就盘踞在青州。”程昱指了指舆图的右上方,“而我们在兖州。”程昱的手指滑到舆图中央,用石子标记了一个点。
      “若是能收编青州军,我们的实力将大大增强,曹将军之前提出的屯田制度,也有了可以试行的人力和土地基础。”程昱转身看向帐内众人。
      “不错。”曹操对程昱颌首,“仲德的分析切实。眼下即将入冬,如若再等下去,天寒地冻,不便行军。”
      座下一人开口,“青州军流散各地,攻城夺邑民不聊生,曹将军一心为陛下清除暴乱,实乃为大义之举,但眼下粮草......有些告急。”
      郭嘉坐在曹操身边,借着酒壶掩饰,嗤笑一声。这人前面铺垫了这么多,简单一句话就是:没粮草,不想打。郭嘉灌了一口酒,“啪”一下放下酒壶,笑道:“黄巾军人数虽多,却四分五裂各自为政。青州军看似势不可挡,实则多为流民、山贼出身,根本不会打仗。与曹军根本不可相提并论,这样必胜的仗,为何不打?”
      顶着陈群气愤的眼神,郭嘉不慌不忙地走到舆图前,指了指程昱刚刚标记的地方,“曹军现在驻扎在兖州,与袁本初隔黄河对峙,青州名义上虽是袁本初的地盘,但他的手暂时还伸不了那么长。冀州还乱着,他现在无暇分神来管青州军,若我们此时不动手,等袁绍平了冀州,黄巾军还轮得到我们吗?”
      “这......”刚才那人犹豫,底下众人也窃窃私语。
      “仲德将黄巾军情况告知,奉孝又将双方实力与作战时机一一理清,不知众位还有何顾虑?”曹操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神逐一扫过迟疑的众人。
      曹军中历来鼓励进言,故此时座下一人站起,仍态度坚决,“将军,在下仍觉得不妥。寿张令所言不假,郭公子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但军情变化莫测,实战情况不是帐内讨论一下便能决定的,没有粮草,万一青州的情况与我们估计有别,曹军耗不起啊!”
      “是啊是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犹豫迟疑的人,纷纷点头附和。
      一时,帐中“打”与“不打”呈势均力敌的两派。
      郭嘉眼神扫过众人,缓步走回位置。那些人所说也不无道理,虽然郭嘉觉得他们其实在放屁,这仗怎么算都肯定能打赢。而且青州军那帮乌合之众,到时曹军一到,气势汹汹地往那一驻扎,不出十日,恐怕就有人主动来投降了。但这也只能是他郭奉孝自己心中的想法,那些一板一眼算账的,没有粮草心里就没底,没底就不敢出兵。
      不过......郭嘉视线一转,落到至今没有说话的荀彧身上。
      “如若诸位担忧的是粮草,依彧看,这个倒不是问题。”荀彧淡淡开口。许是因为风寒未退,荀彧的声音不大,还带着微微的哑,却一下盖过帐内众人低语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大家其实都在等荀彧——曹军司马,这位在曹营里分量仅次于主将的站队吧。
      “荀司马的意思是?”最先说粮草不足的那人问道。
      “彧一时失察,不慎染了风寒,那日清点粮草时未能点算完全,不知营中还剩多少粮草?”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寒”这个借口用得太多,老天爷看不下去了,荀彧说到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曹操目光一紧,身边的郭嘉已经匆忙起身。
      “文若......”郭嘉皱着眉头。荀彧的病怎么,来得突然又猛烈,就像是......一个不该存于世间的人,强留下来的反噬。郭嘉是不信佛的,当然也不信各种奇奇怪怪的妖魔鬼怪,但那些因果缘由,多少听过一耳朵,联想到荀文若锁骨处的那朵红莲,郭嘉眸色深了深。文若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
      “无事。”荀彧哑着声,接过郭嘉递给他的手帕,抬手示意那人继续说。
      那人见荀彧难掩病容,心里拿不准荀司马是个什么意思。众所周知,至少在军营里待过的人会知道,粮草储备这种消息,除非两人独处私语的情况,否则是绝对不可能放出真消息的。现在主帐中少说也有近二十个人,人多眼杂,粮草机密不可能公开说出来。但至于是多报还是少报,主要得看想往哪边站队。那人斗胆猜了一下荀彧的意思,他听说昨日颍川荀氏给荀彧送了家书。世族啊......
      那人想了一下,开口,“荀司马,曹将军,以营中目前所剩粮草,如若大军开拨前往青州,最多只能够支持一个月。”
      那人话音刚落,荀彧握着帕子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
      完了!那人心里咯噔一下。猜错了......
      但已经说了的话不可能收回,是改口说自己有意欺骗曹操,还是当日疏忽数错了?除非他不要命了。于是,那人默默低头当起了鹌鹑。
      荀彧垂眸,果不其然听见几个自己举荐的人开始附和。
      “这不能打吧。”
      “是啊,这点粮草,算上路途,最多只够与青州军对峙十天,还是以打了胜仗且后方有粮草增补为前提。”
      帐中的天平开始往“不打”一方倾斜。
      郭嘉看了看荀彧。不对啊,文若应该是想打的......
      主位上的曹操看了看帐中逐渐朝一边倒的局势,目光落到荀彧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上,沉声开口,“文若......”
      “不,能打。”荀彧开口,抬眸扫过一众目瞪口呆的人,尤其是那几个出身颍川或者豫州的,看向主位上的曹操。“彧已遣信给荀氏,派人押解粮草和一干辎重,往驻地赶来,应该明日便能抵营了。”
      郭嘉眼底倏忽亮了起来。
      被荀彧用眼神一一扫过的那几人,也知道自己会错了荀彧的意思,目光闪烁,纷纷缄口不语,营帐内的鹌鹑又多了几只。
      “不知荀家的粮草有多少?”程昱目光灼灼,看向荀彧。
      “两千石。”淡淡的一句话一锤定音地决定了帐内吵了半天的问题的答案。
      没什么可说的了,帐内众人纷纷散去。
      深秋的白日似流星,转瞬即逝。荀彧抬眸看向帐外,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营帐被进进出出的人掀起又落下,刺骨冷风贴地灌入。荀彧正想将衣襟再合拢些,一股暖意混着铁锈气铺天盖地将荀彧整个人罩住。
      荀彧一愣,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身上的大氅,布料很厚实但有些硬,将荀彧露出的后颈蹭得有些痒。视线随着身后走出的人影落回前方。
      曹操只着了一件单薄外袍,屈膝坐在荀彧案前。侍从刚刚已经将油灯点上了,昏黄暖意为曹操轮廓分明的五官镀上一层柔光,行军未曾打理的胡茬在灯下格外显眼。感受到荀文若的目光,曹操随意笑道:“这几日忙着点兵未曾打理,文若见笑了。”伸手隔空点了点荀彧身上的大氅,“这件曹某穿了许久,有些脏了。不过军中冬日物资尚未备全,文若前几日受寒,凑合先穿着吧。等闲下来,曹某再给文若寻件好的。”
      “彧多谢明公。”荀彧垂下的眼眸波光流转,看不清思绪。
      曹操盯着荀彧看了一会。都说月下观美人,揽尽碧华。但其实灯下观人,更添容色。
      “曹某今日以为,是文若授意他们这么说的。”
      荀彧轻笑,抬眸看向曹操,“明公说笑了,彧没有这样的本事。”
      “是吗?”曹操的声音粗粝,带着笑时像陈旧羊皮战鼓在风沙中被擂响,很磨耳朵。微微向前倾身,曹操单手撑在桌案上,“文若不知道吗?他们都说我这军营的半壁都是靠颍川荀氏撑起来的。”
      荀彧将半掩在嘴角的手帕拿下,勾起一抹更深的笑意,“那明公觉得呢?”
      “文若对曹某而言,是雪中送炭的知遇之恩。”曹操正色,“文若是颍川荀氏的公子,却愿意在曹某无名无姓之时携荀氏相助,曹某此生,绝不敢忘记。”
      “明公言重了。明公以奋武将军先行举义兵以诛暴乱,是胸怀沟壑之人。”荀彧垂眸,装作没听懂曹操的承诺。曹孟德此人,荀彧前世自诩已经足够了解,可最后方知,自己还并未读懂这个人。他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过失,他赏罚分明体恤将士,可他又喜怒无常薄情寡义。荀彧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究竟是不是可以舍弃的棋子,或者说,他曹孟德对自己的底线在哪里?是邺城吗?是进魏公吗?还是他想登上那个位置?一旦他荀文若成为阻碍,下场也和那些人一样......
      曹操自然看出了荀彧的回避,虽然他不懂荀彧这么做的原因,但他深知进退有度方能再有所进。
      “夜深了,文若早点休息。”曹操起身,朝帐外走去。
      荀彧错愕地坐在原位。这是主帐......
      “文若帐内没点火盆,现在回去点,还得受好一会凉。”说完,没等荀彧回复,曹操就从门帐缝隙擦身出去了。
      “明公啊......”荀彧轻笑一声。曹操这个人,很谙人心,他若是想让一个人觉得他对自己好,便没有人能逃出他的圈套。荀彧看向主帐内烧得正旺的火盆,侧脸隐没在灯下暗影里,半是沉醉半是讥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世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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