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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友 ...

  •   厚实的军帐妥帖地挡了一夜的寒风,此时,微微天明,帐外结了一串串深秋的晨露。郭嘉不打招呼直接掀帘而入,留下身后一队目瞪口呆的巡逻士兵。
      幸好陈群陈曹掾不在,不然曹将军今日书案上又要多一封奏报了......
      郭嘉随意在衣袍上擦了擦手上的晨露。帐中有些昏暗,只在入门处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火盆里的炭火还发着红热,不时发出“噼啪”的小声音。厚重的军帐遮住了外面呼啸一夜的冷风,在深秋的夜里围拢了一帐暖意。已经烧了一夜的炭火仍然势头不减,郭嘉进来不过片刻,身上已经有些发汗了,苍白的脸上透出些许血色,看起来像个活人了。空气里混着一股果木的甜香,像水果腐烂前透出的熟香,丝丝缕缕的甜意后,又夹杂着熟悉的药香。郭嘉吸了吸鼻子,对屏风后披衣起身的身影喊道:“文若,你换香了?”
      荀彧动作一顿,紧绷的身形忽然放松下来,穿衣的动作也从容了不少,“并未。香,还是从前的香。”
      屏风后走来一个人,郭嘉毫不客气地坐在床上,“改日我送文若几壶好酒。喝酒驱寒,文若喝点热酒发发汗,风寒好得更快。”
      荀彧笑而不语,拿起一旁的手帕和水盆,湿了湿帕子,擦去颈间的汗。荀文若是典型的世家贵公子,一举一动都受过严格的礼仪指导,就连拧手帕这种事也像摇香煮茶一样,十分赏心悦目。郭嘉支着手,仪态随意地坐在床上,盯着荀彧的动作。
      “文若当真没换香?我闻着似乎与平日很是不同。”郭嘉摸了摸下巴,仔细思考片刻,“以往闻着冷洌洌的,十分醒神,今日闻着却甜醉得很。”
      荀彧掀起眼皮瞥了郭奉孝一眼,“奉孝昨日又跑到哪里喝酒了?”
      “我跑到哪里喝酒也比不得文若,直接宿在曹将军的主帐了。”
      听到这话,荀彧却是忽然冷了脸色,“奉孝注意说话分寸。”
      郭嘉细细端详着荀彧的表情,脸上半点惧色都没有。他与荀彧是多少年总角之交的情谊了,他对荀文若这人的底线了解得一清二楚,此时,多半是,不好意思......
      “文若不仅用的香变了,人似乎也变了。”
      荀彧垂下的眼眸中异色一闪而过。郭奉孝这个人,是真的聪明。不单是军事上嗅觉敏锐,在识人上,也极少看错,否则当时多少州牧豪杰对他抛来橄榄枝,他也不会视而不见。
      郭嘉一双熠熠的黑眸在荀彧身上逡巡。荀彧方才对他说的话反应有些奇怪。荀文若在曹将军这里任司马,掌军械粮草,可谓是曹将军之下,军中第二实权之人了。曹将军信任文若,荀文若也全心协理后方,他俩之间,说一句“君臣鱼水不为过”。以往也不是没有人调侃曹将军偏宠文若,但荀文若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地持着他惯常的礼节笑容,从未像刚才那样,反应这么激烈。而且昨日曹将军才让文若歇在了自己的主帐......郭嘉环视四周,曹将军自己还出去别帐休息了,如此体贴有礼,应该不会惹得文若生气才对,那......
      对上郭嘉别有深意的眼眸,荀彧淡淡地说:“香没有变,人却是会变的。”郭嘉眼珠转了转,起身走近荀彧,懒散地靠在盛放水盆的木桌上,“文若这话,听着意有所指啊......”荀彧别过身,去拿屏风上的外衣。
      “等等。”郭嘉忽然拉住荀彧,“文若你是不是有红疹!”郭嘉瞥见荀彧伸手间,颈侧冒出一点红。麻疹在军中可是麻烦事,一个弄不好皮肤溃烂,极易引发高烧。
      荀彧一愣,没有吧......荀彧低头微微扯开自己平整的衣襟。
      “这!”郭嘉一惊。不是麻疹,而是一朵莲花,一道红莲似的胎记。血红欲滴的莲花落在荀彧白玉似的皮肤上,像最上品的白瓷。
      荀彧心头一滞。莲花......前世方晏在行香会上,那尊供在佛前的香炉,炉身上面就是一朵莲花。什么意思......荀彧不自觉伸手抚上那朵红莲。它就这样静静绽开在无边玉色中,肃穆又妖冶。
      郭嘉微微皱起眉头,“文若之前似乎没有这个胎记。”郭嘉抬眸盯着荀彧痴痴望向红莲的神色,“你不会真的......”郭嘉天马行空地想了想,“被夺舍了?”
      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之时,神鬼之说总是特别有百姓缘的。汉武时早就被消灭打压到只剩一点点残渣的阴阳家、公孙家之类的学说,在乱世的战火中,野草吹又生了。民间不少人拜佛求道,已经算是迷信一类的正派了,其他七七八八的什么五斗米、七担水,更是乱得不行。郭嘉自然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如果非要选一个什么神来拜一拜的话,唯一能入郭奉孝眼的怕是只有酒仙他老人家了。但荀彧锁骨处凭空出现的红莲印记,又极大地挑战着郭奉孝的观念。
      年少时,他同荀文若以及钟元常他们一起泡过热汤。胎记这种东西,在他们这种家族,但凡只要有个能编出故事来的形状,绝对会被添油加醋地扩充为一个“留候转世”之类的故事。荀文若他爷爷,荀淑老爷子,没有胎记,不也编出了个荀氏八龙和高阳里的故事吗?但“文若”与“子房”的故事,明明是曹将军编的啊?如果文若之前便有这红莲胎记,颍川荀氏必定要拿来大做文章,编出个什么“红莲十里香”之类的了。
      荀彧留恋地看着锁骨上的红莲印记,方晏的那段记忆,虽然痛苦,却又那么美好。至少方父对方晏的疼爱是真的。他荀文若居然也能有不论才学品行如何、有人能够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一天,只因为,方晏是方父的孩子。这种不掺杂算计与利益的好,是颍川荀氏荀文若不配有的。
      荀彧敛去眼底的追忆,合拢衣襟将莲纹遮住,掀起眼皮,“奉孝七岁那年,因为好奇在酷暑也能保持酒酿冰凉口感的冰杯是什么样的,偷偷闯进了陈寔陈太丘长的书房,结果不慎打翻了火油,我觉得这个故事长文会很有兴趣,奉孝觉得呢?”
      听着荀彧一如既往珠落玉盘般清冷的嗓音,郭嘉浑身打了个寒颤,讪讪笑道:“能知道这事,世上除了我自己,就只有文若了。你可千万别告诉陈长文啊,他一天天就盯着我,三天就要给曹将军上一封控诉我品行不端的折子。若是再让他知道当年他爷爷书房那场大火是我干的,那我就绝对没好日子过了。”
      荀彧轻哼一声,取过外袍继续着衣。
      “不过文若,你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可以为你分析一二。”郭嘉敛去一贯的轻浮笑容,认真地看着荀彧。
      荀彧系衣带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郭嘉明亮的黑眸,笑道:“我若有一天与明公各行其是,你往那边走?”
      气氛沉默片刻。
      郭嘉挑眉,“我让文若问,文若你还真问啊?”郭嘉错开与荀彧对视的目光,眼神虚焦地望向灯盏中跳动的烛火,“看来文若的心结,是与曹将军有关了。”
      “文若知道一个坊间笑话吗?”
      “什么?”荀彧不急不慢地用缎子将乌发挽起。
      “大概是有一天,热恋中的男子与女子偷偷在垝垣下相会,那名女子问男子,如果有一日她与男子的母亲同时落入水中,那男子选择先救谁?”
      荀彧走到郭嘉身边,将郭嘉衣袍上的杂草拍落,“奉孝你不会游泳,这个问题是个送命题。”
      “哈哈哈!”郭嘉朗声笑道,伸手自己将歪了的衣袍理正,“那我只能从岸上给你们抛一条船,让你们同舟共济了。”荀彧拿起灯盏,朝帐外走去。郭嘉跟在荀彧身后,忽然出声,“文若,说认真的,我......”
      还没等郭嘉说完,帐外一人掀帘而入,是曹操。
      “文若醒了?烧热可退了?晨起有风,还是多披一件衣裳吧。”
      曹操应该是刚刚点完兵。曹孟德深谙治军之道,恩威并施、情法兼行,每日士兵晨练,他都亲力亲为地督军,只要他在前线军营一日,就未曾缺席,是以士兵们都十分信服曹将军。点完兵的曹操,带着一股寒秋的肃杀之气,利落束起的发丝被冷风吹落几根,遮住他一双冷厉的黑眸。他的山根有点低,显得高挺的鼻背山峰似的突起,眼角的皱纹在眯眼看人时宛若刀削成的,即使是笑的时候,也带着三分狠绝。
      经过一夜冷静,荀彧已经能够在见到曹操时保持镇定如常的模样了。帐外的冷风灌进军帐,冲散帐内温甜的果香,荀彧不自觉拢了拢衣袍,不知是想要遮住莲花印记,还是魂魄与肉身尚未融合的虚弱,荀彧又想起来方晏的畏寒,只是那个会为他备好狐裘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荀彧浅笑一下,“多谢明公关心,彧已经无恙。奉孝说明公有意拿下黄巾军,正好这几日寿张令也在,他曾在东阿率领吏民抗击黄巾军,与仲德一起商议,计划可详细周全。”
      “嗯。”曹操的视线从荀彧拢在衣襟处的苍白手腕上收回,随口应了。长久领兵打仗的人,声音难免有些嘶哑,曹操的声音本就低沉,一个“嗯”字仿佛能在喉间回荡数十遍,方传入荀文若耳中,低低地在心间千回百转。
      荀彧不紧不慢地行礼,“彧先回帐中洗漱了。”曹操看着荀彧从容的身影,却莫名觉得荀彧有种迫切远离自己的急切。曹操静静地盯着荀彧离去的背影,疏朗的晨光在他脸上落下一道分明的轮廓。都说女人的直觉总是特别准,但久经沙场、在厮杀中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直觉似乎也很敏锐。
      “曹将军。”郭嘉走到曹操身边,落下帐帘,挡住了荀彧的身影。
      看无可看,曹操才收回视线,在郭嘉浑身上下扫了扫,笑道:“奉孝的酒壶呢?”
      “文若怕冷,我送他一壶酒暖暖身子。”郭嘉随口将刚刚和荀彧开过的玩笑又换了个人搪塞。
      曹操清楚郭奉孝是个什么德性,笑而不语,伸手揽过郭嘉的背,将他拉到台几旁。“坐。奉孝肯定还没吃早饭吧,正好陪我一起用了。”
      荀彧独自坐在自己帐内,微微拉开衣襟,看着铜镜中那抹红影。莲花印记在黄铜镜里微微扭曲,像方宅竹园那夜熊熊燃烧的大火,又似落在满目疮痍的世间灼烧着百姓的那朵业火。方晏是一缕不属于那个时代的孤魂,他死后,并没有被勾魂使收走,生死簿上无名无姓的鬼魂,游荡在世间。但方晏,或者说荀彧的魂魄太虚弱了,时常在竹音寺的香炉旁沉睡,昏迷比清醒的时间多。后来,有了虎子他们的供奉后,稍微好了一些,但魂魄能够活动的范围也不大,至多到临安城边缘,能够眺望到城外隐没在袅袅香烟中佛寺的地步。至于方宅,不知道是不是方氏先祖不认荀彧这个来自异世的亡魂,荀彧再也没回过方宅。
      静悟将玉珠抛入火盆的那刻,玉珠内的青莲浴火而出,带着温热的气息烙在荀彧的灵魂上,也将虎子他们经历的种种苦难,将苍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哀求与渴求盛世太平的愿望烙在荀彧魂魄上。青莲托着荀彧的魂魄升上流云与斜风中,俯瞰人世间,苍茫奔流的江水将大地一分为二,多少人终其一生北望故土,白骨成灰。
      究竟是机缘,还是赎还罪孽的惩罚?兼而有之吧。
      荀彧缓缓抚过红莲印记,微微突起的莲蕊仿佛大地深处滚动的岩浆,栩栩如生的莲花灼烫着荀彧指尖。“粟多而财有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富安天下,海晏河清......”荀彧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此一生,纵万般难,亦倾力一试。”
      黄铜镜内,身后的灯盏上,未灭的烛火在荀彧眼眸中映出妖冶的光,“明公......”
      灯盏下压着一封给荀彧的书信,落款是荀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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