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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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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错过
周末的图书馆报告厅,灯光缓缓暗下,只余大银幕上的光影流转。《哈尔的移动城堡》正放映到苏菲被荒野女巫诅咒,变成九十岁老妇的段落。程一凡专注地看着,内心随着剧情起伏——他太熟悉这部作品了,熟悉每一个转折,每一句台词,却依然每一次都能被其中关于勇气、爱与自我认同的主题深深打动。
和电影院不一样,在这里,多数都是真正喜欢所看电影的人。这里也比电影院安静,大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享受提升到另一种境界。
所以,比起电影院,他更喜欢在这里观赏自己喜欢的电影。
与以往独自观影的全神贯注不同,今天他的一部分注意力,无法控制地飘向了身旁。
凌珊珊就坐在他右边。
他能感觉到,她似乎并不如他这般沉浸。眼角的余光,不止一次捕捉到她悄悄侧过头,目光短暂地落在他侧脸轮廓上。当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去时,她又会迅速而略显慌乱地转回头,假装认真地看着屏幕,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易察觉的微红。
那种带着羞涩的、小心翼翼的窥探,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反复轻轻掠过程一凡的心。他并不反感,反而有一种微醺般的悸动在胸腔里弥漫开来。被人在意、被人关注的感觉,如此清晰,让他无法忽视。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人群开始蠕动,嘈杂的议论声四起。
“哈尔真是太帅了!”
“苏菲的成长线写得真好……”
凌珊珊一边整理着随身的小包,一边自然地看向程一凡,眼神里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剧情带来的梦幻感:“真好听。久石让的音乐,每次听都觉得心灵被洗涤了。”
“是啊,”程一凡点头,顺势发出邀请,“还是老地方,去坐坐?”.
“好。”凌珊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老地方”指的是图书馆附近那家他们去过几次的咖啡厅。店面不大,装修是温暖的木质风格,好像所有的咖啡馆空气中都一样,永远飘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烘焙糕点的甜腻气息。
今天,凌珊珊主动走向点单台。
“两杯拿铁,谢谢。”她对店员说。
程一凡有些意外。他记得很清楚,之前几次,她点的都是美式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他曾半开玩笑地说她“口味成熟”,她还笑着回应说习惯了黑咖啡的纯粹。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凌珊珊端着托盘走回座位时,轻声解释了一句:“偶尔也想试试看甜甜的味道。”
程一凡接过自己那杯,奶泡拉花是一颗简洁的爱心。他心下微动,没有点破。他觉得这或许是一种无声的靠近,为了与他更相似一些?这个念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今天,他们没有再聊电影。
话题不知怎的,转向了彼此的生活。程一凡谈到自己的专业,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一个听起来就严谨而理性的领域。
“现在在一家车企,做整车开发的品质管理工作。”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语气平和,“听起来可能有点枯燥,就是确保每一个环节,从设计图纸到生产线,都符合标准和流程。”
他描述着自己如何审阅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如何在试验场跟踪车辆性能,如何与设计、生产部门沟通协调,解决那些看似微小却可能影响全局的质量问题。他用的是最朴实的语言,没有炫耀,甚至带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谦逊。
“其实只要按部就班,遵循既定的规范和流程,一切就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尽在掌握。”他这样总结自己的工作哲学。
凌珊珊一直安静地听着,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撑着一侧的脸颊。她没有像之前讨论电影时那样只是微笑倾听,偶尔会插入一两个问题。
“听起来需要很细心很耐心呢。”
“会不会压力很大?毕竟关系到整车的安全。”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专注的兴趣,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意不同于以往公式化的礼貌,更像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对讲述者及其所讲述世界的全然接纳和欣赏。
程一凡很少如此详细地向人剖析自己的工作。在大多数同龄人眼里,他的职业稳定却缺乏激情,远不如互联网、金融听起来光鲜。但在凌珊珊的目光中,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真诚的理解,甚至是一点点的崇拜?这让他原本习惯性收敛起来的话语,不由自主地流淌得更多了一些。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种被她认真倾听的感觉。
一杯拿铁见底,又续上了一杯。他们从工作聊到大学时代的趣事,聊到这个城市的风物,聊到喜欢的音乐和书籍。时间在轻松愉快的交谈中悄然滑过。
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饿了吗?”程一凡看了看时间,才发现他们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有点。”凌珊珊摸了摸肚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口味比较清淡,应该合你胃口。”程一凡记得她提过不太喜欢重油重辣。
凌珊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好啊。”
晚餐的氛围同样融洽。他们继续着咖啡馆里未竟的话题,偶尔也会对某道菜的口味发表几句评论。程一凡发现,抛开电影这个“安全”话题,他们之间似乎也能找到很多共鸣。凌珊珊讲述她作为小学英语老师与孩子们相处的点滴,那些童言稚语让人忍俊不禁,她也谈及与家长沟通的琐碎与不易,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温柔的担当。
程一凡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的形象,正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生动,不再仅仅是一个“喜好相似”的符号。
直到餐厅服务员过来提示他们即将结束营业,两人才惊觉时间已晚。
程一凡结完账,和凌珊珊并肩走到她停车的地方。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今天很开心。”凌珊珊站在车门前,低头看着钥匙,声音轻柔。
“我也是。”程一凡看着她,心里充盈着一种饱满而平静的喜悦,“下周……”
“下周电影节放《情书》,我们一起看?”凌珊珊抬起头,眼中带着期待的光。
“好。”程一凡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路上小心,下周见。”
“下周见。你开车也注意安全。”
他看着凌珊珊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摇下车窗对他最后挥了挥手,然后车子缓缓汇入夜晚的车流,尾灯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种混合着满足与淡淡怅惘的情绪包裹着他。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地铁站。
他今天没有开车,有时候,他很享受地铁里那种置身人群又抽离其外的观察感。
夜晚的地铁站,人不算太多。他刷卡进站,站在熟悉的候车位置。列车的光首先映入眼帘,接着带着呼啸的风声驶入站台,车门打开,他走了进去。车厢里光线明亮,有些空荡。他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未来得及上车,被列车关门提示音拦在车门外,需要继续等候下一班列车的人群。
就在这时,他的呼吸突然停了一下。
就在车窗外,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他在图书馆外惊鸿一瞥,此后便念念不忘的,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影。
她微微抬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明亮的站台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和纤细的脖颈,一种疏离而又动人的气质,让她在稀疏的等车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程一凡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几乎要站起身,甚至想立刻冲下车去,跑到她面前。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想问她为什么那天会在图书馆,想告诉她他找了她很久……
列车开动了。
程一凡在下一站下了车,等到下一趟列车进站,他顺着人群走了进去,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
终于,在第一节车厢,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然而,所有的冲动,在他目光触及她身旁那个身影时,瞬间冻结。
那是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高大男生,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此刻,男生的手,好像很自然地轻轻环绕在女孩的身侧,形成一个保护圈,他们看起来很熟悉、很亲密。
“叮咚——车门即将关闭,请注意安全。”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响起,将程一凡从怔忡中惊醒。
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感觉刚才充盈在胸口的那些温暖和满足,正一点点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凉意。
他至今不知道她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们甚至没有正面遇到过。
可为什么,仅仅是这样一个遥远的、模糊的侧影,就能如此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为什么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姿态亲昵,心里会泛起如此清晰而陌生的酸涩和失落?
或许,这偶然瞥见的一幕,正是生活给他的一个清醒而残酷的提示。那个白色的身影,终究只是人海中一个虚幻的倒影,一个他基于惊鸿一瞥而自我构建的幻想。所有的追逐和念念不忘,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无谓的,是不切实际的。
列车在黑暗中疾驰,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程一凡闭上眼,脑海里交替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是凌珊珊在电影院灯光下羞涩回望的侧脸,撑着下巴听他说话时专注的笑意;另一个是这个地铁车厢角落,那个似乎被陌生男子的手臂环绕着的、疏离的白色身影。
一个如此真实,触手可及,对他表现出明确的好感与接纳。
一个如此虚幻,遥不可及,如同水月镜花。
一种强烈的对比,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他在下一站下了车。
就这样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或许,这一幕的用意,就是让他认清现实,停止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追逐。生活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浪漫的巧合和宿命的相遇。那个白色的身影,就让她停留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成为记忆中一个美好的、带着些许遗憾的定格。
即使她真的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未必还会记得他。
真正应该珍惜的,是那个会为他改变咖啡口味,会认真倾听他讲述枯燥工作,会和他一起看电影,会对他露出羞涩而真实笑容的人。
是凌珊珊。
那一趟列车开走了。
他上了下一趟列车。
列车到站,他随着人流走下。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没有在人群中搜寻过一眼,径直走向出站口。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失落感依然存在,为那个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女孩,为那份无疾而终的怦然心动。但另一种更为坚定的情绪,也在慢慢滋生——关于珍惜眼前人。
他拿出手机,找到凌珊珊的微信,输入了一行字:“到家了吗?”
很快,屏幕亮起:“刚到。你呢?”
他看着那简单的三个字和一个问号,仿佛能看到她拿着手机,带着笑意回复的样子。
“我也快了。”他回复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今天真的很开心,期待下周的《情书》。”
这一次,他的期待,是真真切切,落在了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身上。
回到家,他找到那本《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拿出那张纸条,看了很久,终于,还是将它夹回书页中。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后一句清秀沉静的字体依然让他欣赏,那,仅仅只是欣赏,不会再惊艳了。
他那份莫名的相思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化为寸寸尘灰。
他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他甚至还不能确定这一句诗是谁写的,就已经认定了那个人。
那个总是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真的就是写这句诗的人吗?真的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吗?他不知道,他也不会再去追寻答案。
他甚至想,也许,这句诗,就是凌珊珊写的呢。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无论如何,现在,走进他生命里的人,是凌珊珊。他们相处融洽,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在一起,甚至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还能要求什么呢?现在看来,命运已经做出适当安排。
也许,命运是对的,它会让他走向对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