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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遥远的她 ...

  •   苏晚那句“顾远的命,不值”,像一把淬了千年寒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基于情感和道义的盔甲,将我最珍视的友情、我对正义最后的幻想,连同我自身残存的那点价值认知,一齐搅得粉碎。她不是在宣泄情绪,她是在陈述一个她深信不疑的、这个世界的底层法则。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琥珀,将我死死封存在这令人窒息的荒谬与冰冷之中。我看着苏晚那张无悲无喜、仿佛玉雕般的脸,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只剩下纯粹计算的眼眸,一股混杂着极致的愤怒、被彻底物化的屈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悲凉,在我胸腔里横冲直撞,最终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只能化为一阵更加空洞、更加无力的冷笑。
      “价值交换……”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用我的命,换一个杀人犯的罪名和一条靠你们施舍的狗命?用顾远的死,换你们高枕无忧?苏晚,你们他妈的真会算账。”
      我撑着茶海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沉重如铁。我知道,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在加速我灵魂的腐烂。
      “条件,我听到了。”我直视着她,尽管双腿因为虚弱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但我强迫自己挺直脊梁——这或许是我最后一点可怜又可笑的坚持。“现在,我的回答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清雅的茶香此刻闻起来像坟场的土腥味。“我拒绝。”三个字,吐出来,轻飘飘的,却用尽了我此刻全部的气力。
      “钱,我不要。国外的狗窝,我也不要。”我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寻找一丝裂痕,“我只要一样东西——”
      “真相。”
      “顾远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不能动的账本’里到底藏着什么?‘凤凰计划’到底是什么?赵承德,还有你,到底在掩盖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逐渐提高,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撞击回响,“把我当筹码,可以!把我扔到天涯海角,也可以!但在这之前,我要知道,我他妈到底是在为什么买单!顾远,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的!”
      我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胸腔因缺氧而阵阵发痛。
      令我意外的是,苏晚没有动怒。甚至,她那一直如同冻结湖面般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
      不是愤怒,不是嘲弄,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被触动了某根深埋已久、早已锈蚀神经的……震动。那深潭的冰面之下,似乎有某种沉重的东西翻搅了一下,搅起了一片浑浊的、带着血腥气的淤泥。
      她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不再看我,目光垂落,落在茶海中那套精致的茶具上,仿佛那上面刻着她所有的过往。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沿着一个紫砂壶壶盖的边缘,一圈,又一圈地描摹着。那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带着一种沉浸在遥远回忆中的恍惚。
      茶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隔绝的雨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锉刀,打磨着我紧绷的神经。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或者会直接让门外的人进来将我拖走时——
      她说话了。声音很轻,很缓,不再有之前的冷静与疏离,而是带着一种仿佛从时光隧道深处传来的、浸透了苦难和尘埃的沙哑。
      “真相……”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象是品尝了一口熬煮过头的黄连,“真相,往往比谎言更让人恶心,沈默。”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我。那双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深不见底的仇恨,被岁月磨砺得锋利无比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你不是想知道‘凤凰计划’吗?”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和血腥味,“好,我告诉你。”
      “二十年前,这座城市远没有现在这么……光鲜。”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到处都在搞‘旧城改造’,推倒旧的,盖上新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说是为了城市发展,为了百姓安居。”
      她的手指停止了描摹,轻轻握住了那个紫砂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赵承德,那时候还不是什么董事长,慈善家。他只是一个胆子大、心够狠、敢打敢拼的包工头。他盯上了一个叫‘凤凰计划’的旧城改造项目。那片区域,住着很多老住户,房子虽然旧,但那是他们的根。”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里压抑着某种颤抖。
      “为了用最低的成本拿下项目,为了赶工期,为了最大化利润……他们用了很多‘手段’。断水,断电,半夜往人家里扔死老鼠,泼粪,找流氓地痞天天堵门骚扰……这些,都是开胃小菜。”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些,还是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大多数人家,扛不住,拿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补偿款,搬走了。”苏晚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但总有那么几户,骨头硬,不信邪,觉得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他们成了‘钉子户’。”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吐出。
      “其中有一户……姓苏。”
      我瞳孔骤然收缩!
      “男人是个中学老师,有点文化,认死理,觉得拆迁补偿不合理,程序不合法,坚决不搬。女人在街道小厂上班,身体不好。他们有个女儿,刚上初中。”苏晚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听者的耳膜,“那就是我家。”
      尽管有所猜测,但听到她亲口承认,我还是感到一阵剧烈的冲击!防空洞里那些模糊的刻痕——“凤凰计划”、“灭口”——瞬间有了具体而悲惨的指向!
      “他们试了所有‘常规’手段,我家都没搬。”苏晚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场景,“然后,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一群戴着口罩、拿着棍棒的人,强行闯进了我家……”
      她的声音哽住了,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她紧紧攥着那个紫砂壶,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
      “……我父亲想保护我和母亲,挡在门口……他们……他们当着我母亲和我的面……用钢管……活活……打死了他。”
      “我母亲扑上去……也被打倒在地,吐血不止……”
      “我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切……看着父亲的血混着雨水,从门口一直流进来……流到我的脚边……”
      她的叙述停了下来,茶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和她眼中那滔天的、几乎要将她自己焚毁的恨意。
      过了许久,她才继续,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后来,事情被压下去了。定性为‘拆迁纠纷引发的意外冲突’,几个‘临时工’顶了罪。赔偿?象征性的几万块,连给我母亲治伤都不够。赵承德和他的合伙人,靠着‘凤凰计划’赚到了第一桶金,打通了关系,从此飞黄腾达。”
      “我母亲带着我,带着一身伤病和屈辱,远嫁他乡。那个男人……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打我们,骂我们是‘丧门星’,是‘带着晦气的破烂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冰冷,“我在那种地狱里,又活了十年。看着我母亲在病痛和虐待中一点点枯萎,最后含恨而死。”
      她终于抬起眼,再次看向我。那双曾经妩媚、后来冰冷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令我灵魂战栗的火焰——那是被仇恨淬炼了二十年,早已与她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毁灭一切的业火。
      “我从地狱里爬回来,找到赵承德,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荣华富贵。”
      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我回来,就是为了复仇。”
      “我要亲眼看着,他如何爬上巅峰,再如何……一点一点,失去所有,跌进比他当年制造的地狱,更深、更痛苦一万倍的地狱!”
      “我要用他和他身边所有人的血,来祭奠我父亲流淌在地上的血,祭奠我母亲含恨而终的魂!”
      她的眼神死死锁住我,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被仇恨烧灼过的、寸草不生的荒芜。
      “现在,沈默,”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万丈冰川,“你还觉得,顾远的死,他想要的‘真相’,比我二十年饮血吞恨的复仇……更重要吗?”
      我僵在原地,如遭雷击。看着她眼中那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听着那血淋淋的、跨越了二十年的悲惨往事,我所有关于“真相”、“正义”的执着和呐喊,忽然间变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当一个人的灵魂早已被仇恨重塑,当她的生命意义只剩下毁灭,你如何去用普通的道德和情感去衡量,去评判?
      顾远的冤屈是真的。苏晚一家的血债,也是真的。而我们都如同扑火的飞蛾,被困在这张由赵承德和他代表的罪恶所编织的、巨大而无形的罗网之中。
      只不过,顾远选择了坚守良知而陨落。
      苏晚选择了化身复仇的厉鬼。
      而我……这个可悲的、无能的烂人,又该何去何从?
      茶香早已冷透。只有仇恨,如同这室内的空气,无处不在,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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