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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影间的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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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开学第一周。
蝉鸣像是浸了水,黏糊糊地裹挟着九月的热浪,一阵阵涌进高一(三)班的教室。
午后的阳光被深蓝色的窗帘过滤后,只剩下一种昏沉沉的、介于明暗之间的暧昧光线,无力地投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
我趴在冰凉的桌面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嘶鸣的蝉。
暑假刚结束的余温仍盘踞在空气里,不肯散去,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挥之不去的燥热。
电风扇在头顶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送下来的风却也是温吞的,吹不散额前细碎的刘海,也吹不散心头那点因为新环境而产生的、莫名的烦闷与倦怠。
“好困……”我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眼皮沉沉落下,像坠了铅。
周围的同学大多也伏在桌上午休,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偶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谁压抑着的、轻微的鼾声。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墨水味、纸张味,还有青春期少年少女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洗衣液和阳光的味道。
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慵懒的、几乎停滞的氛围里,时间仿佛被这闷热的午后拉长了,变得缓慢而粘稠。
就在我即将坠入梦乡的边缘,意识模糊,现实与梦境开始交织的那一刻,教室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那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在近乎凝滞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几道身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脚步声放得很轻,但在安静的环境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我勉强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逆着从门口涌入的、稍显刺眼的光线,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被勾勒出金边的轮廓。
他们走向讲台,其中一人伸手,“啪嗒”一声按下了投影仪的开关。
机器发出低沉的运行声,一束白光投射在幕布上,灰尘在光柱中惊慌失措地飞舞。
“各位高一的学弟学妹,抱歉打扰大家午休。”一个清亮利落的女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明朗。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前排一个男生不满地“啧”了一声,把校服外套往头上一蒙,继续睡去。
我旁边的同桌许薇却瞬间清醒,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我,压低声音说:“快看快看,是学长学姐!”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
同学们陆续从桌面上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还带着趴压出的红痕,茫然地望向讲台。我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情愿和被打扰的微愠——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休息时间间,像偷来的片刻安宁。
“我们是广艺部的成员,趁午休时间来向大家做个简单的社团介绍。”另一个温和的男声接上,声音平稳,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覺。
我的视线逐渐对焦,适应了教室内的昏暗光线。讲台上站着三个穿着高二制服的学生,两男一女。
刚才说话的女生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笑容很有感染力。
另一个说话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沉稳。
而我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越过他们,落在了站在右侧的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学长身上。
教室的窗帘为了投影效果被拉上了一半,昏暗的光线中,投影仪的光芒在他们身后投下交错晃动的光影。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调试着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当他偶尔抬头望向台下,或者侧耳倾听同伴说话时,那清晰流畅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显得格外清澈、仿佛盛着星光的眼睛,便毫无防备地撞进我的视野。
他站在那里,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自成一道风景。
和旁边略带表演性热情的同伴不同,他有一种安静的、近乎疏离的气质,但这种疏离并不让人感到冷漠,反而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目光。
“哇……”我听到身后有女生极轻地惊叹了一声,随即是一阵窃窃私语。“右边那个学长好帅啊……”另一个声音激动地压抑着。教室里的气氛明显发生了变化,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同学们,尤其是女生们,似乎都清醒了不少,目光聚焦在讲台上,更准确地说,是聚焦在那个沉默的学长身上。
连我身边的许薇都凑过来,用气声在我耳边说:“栖迟,你看那个学长!我的天,这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没有回应许薇,只是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把注意力放回讲台,却又无法控制地,让视线黏着在那个身影上。
“广艺部,全称是‘校园文艺活动策划部’,主要负责策划和执行学校各类大型文艺活动,比如迎新晚会、元旦汇演、社团联展、艺术节等等。”马尾学姐熟练地介绍着,PPT随着她的讲解翻页,彩色的图表和往届活动照片在幕布上闪烁。
我的身体坐直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副懒洋洋的姿态。
表面上是在听介绍,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地系在那个沉默的学长身上。
他偶尔会补充一两句,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像是炎热夏日里突然吹来的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奇异地吹散了我残存的睡意和心底那点烦躁。
他说话时,会有不经意的小动作——修长的手指偶尔轻轻点一下讲台桌面,或者在思考时微微偏头,额前柔软的黑发随之晃动。
他的笑容很浅,往往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一下,却让人莫名联想到冬日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不炽热,但带着一种能融化冰雪的温暖。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很轻,甚至不自觉地屏住了几秒,仿佛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扰了这昏暗光线中,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无声上演的光影戏。
而他,是这出戏里唯一的主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被我贪婪地收入眼底,悄悄珍藏。
教室里依然闷热,电风扇依旧徒劳地转着,但我却奇异般地感觉不到那份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的紧张感攥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个方向,像被施了定身咒。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咚咚,咚咚,在安静的教室里,我几乎担心这擂鼓般的心跳会被旁人听见,会泄露了我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的、慌乱的秘密。
“如果加入广艺部,你们将有机会亲自参与活动的完整流程,从最初的创意提出、方案撰写,到中期的宣传推广、物资筹备,再到最后的现场执行与复盘……”他接过话头,介绍着具体的工作内容。
而我的耳朵仿佛自动过滤了那些具体的信息,只留下他清朗的声音本身,像泉水滴落在青石上,泠泠作响。
我看着他说话时手势自然的起伏,看他转头时颈部流畅的线条,看他被投影仪变幻的光芒勾勒出的、柔软的发梢和宽阔的肩膀。这一切细节,在昏暗的光线下,都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梦幻般的滤镜。
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社团宣传。可对我而言,却像是一场漫长等待后的、猝不及防的相遇。
“我们部门欢迎有创意、有想法、有责任心,或者单纯对校园文艺活动充满热情的同学加入。不用担心没有经验,我们会提供培训和指导。”戴眼镜的学长补充道,语气诚恳。
“我们下周会在中央广场进行招新,现场会有更详细的介绍和往届活动展示,欢迎大家来了解详情。”马尾学姐做完了最后的总结,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
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教室里响起一片意犹未尽的叹息声。
我眼睁睁看着他和同伴们朝门口走去,电脑被他合上,利落地装进电脑包,投影仪的光束熄灭,教室似乎瞬间黯淡了几分。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无法言说的失落,沉甸甸地往下坠——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场短暂的、如同幻梦般的相遇,难道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吗?
就在这时,班里几个胆子大的女生互相推搡着,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讲台边,围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学长学姐们。
为首的那个女生,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她红着脸,声音却很大胆:“学长学姐请等一下!那个……我们可以加一下广艺部的联系方式,或者……学长你的微信吗?”她的目光灼灼,直接看向了那个沉默的学长。
我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几个女生和学长身上。
我看到那个学长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却疏离的微笑,摇了摇头:“抱歉,部门招新的话,可以关注下周的展位,那里会有统一的咨询群二维码。”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那几个女生脸上难掩失望,但还是礼貌地道了谢。
我的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为自己的这种情绪感到一丝羞愧。
就在他再次转身,即将踏出教室门的瞬间,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看向室内。
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扫视全场的、略带官方的眼神,也不再是刚才拒绝人时的礼貌疏离,而是仿佛穿越了半个教室的昏暗与距离,越过了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同学,不偏不倚地、精准地撞上了我未来得及躲闪的、带着一丝茫然和未褪紧张的目光。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停滞了足足有一秒。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他眼神里具体的情绪,是疑惑,是探究,还是仅仅是无意的一瞥?
但我分明感觉到,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也许只有半秒钟,却长得足够让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心跳在漏掉一拍后,更加疯狂地鼓噪起来。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他转回头,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更加明亮的走廊光晕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教室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有人起身,“哗啦”一声彻底拉开了窗帘,午后更加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入,刺痛了我习惯了昏暗的眼睛。
周围的同学发出满足的叹息,议论着刚才的插曲,尤其是那几个勇敢要联系方式的女生,成了大家短暂关注的焦点。
他们又纷纷趴回桌上,试图抓紧最后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的插曲,只是一场集体做过的、微不足道却又带着点刺激的梦。
只有我还僵直地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口,试图平复那依旧异常活跃、不肯平息的心跳。
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掏空了。刚才那几个女生大胆的行为和他干脆的拒绝,以及最后那个穿越人群、意味不明的回望……所有这些碎片,混杂在一起,让这个午后的记忆变得格外纷乱和深刻。
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比之前似乎更加响亮。
而我,在那个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在光线昏暗的高一教室里,猝不及防地,收藏了这个盛夏的第一个、滚烫的秘密。
一个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却已然心动的秘密。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