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骑士》一仟伍

4、第 4 章

　　夜色漫进修理店时，迪诺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二楼房间。房间比楼下更简陋，墙角堆着她从垃圾场淘来的旧机械零件，书桌上摊着泛黄的机械图纸，还有一台一代终端机，唯一的光源是一盏闪烁的旧台灯。
　　她靠在桌边歇了口气，目光落在角落那个半拆解的机器人身上 —— 那是上周从城郊垃圾站捡来的机器人，外壳虽有划痕，但难掩内部精密的构造。
　　迪诺看向机器人，忽然想到了什么。
　　夜深了，同子镇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偶尔几声野狗的吠叫。迪诺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四周散落着机器人身上拆解下来的零件。一盏老旧的、光线昏黄的工程灯悬在工作台边，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布满油污和刻痕的墙壁上。
　　躯干的外壳已经被完全打开，露出内部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密结构。细小的能量导管、微缩化的传感节点、层层叠叠的运算核心板……与她平日里接触的那些粗笨的民用机器人截然不同。
　　这精密的造物呈现出一种破败的美感——许多细碎的零件上布满了裂纹，几处关键的连接点有明显的烧蚀痕迹，几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传导纤维断裂开来，无力地垂落。
　　“果然……”迪诺低声自语，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昨天她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胡乱将能找到的线路接上，试图唤醒它，结果自然是失败。现在仔细检查，问题远比表面看到的严重。
　　要修复这些，不仅仅是更换零件那么简单，很多微型结构需要她用手头极其有限的工具进行微雕般的修复，甚至重新设计替代件。这是一个庞大而精细的工程，考验的不仅是技术，更是耐心。
　　从决定把这堆“废铁”捡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放弃。这机器人，哪怕只是残骸，也代表着某种可能性。
　　迪诺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一处烧蚀点周围的碳化物。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她完全沉浸在了修复的世界里。遇到结构特别精密的部位，她会停下来，用捡来的、屏幕有裂纹的便携式扫描仪仔细记录，然后在旁边摊开的本子上用铅笔快速勾勒出结构图和可能的修复路径。她的笔迹潦草但逻辑清晰，线条精准。
　　直到一阵更深的寒意袭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握着小镊子的手指有些僵硬，她才恍然惊觉。抬头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只有零星几点星光。拿起仍在一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迪诺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左腿传来熟悉的酸麻感。简单地将最重要的核心零件和图纸收进一个相对干净的金属盒子里，防止受潮，其他的只能暂时维持原状。
　　拖着疲惫而冰冷的身躯，她慢慢挪到床边。床铺凌乱，被褥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她蜷缩着躺下，拉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身体的热量似乎怎么也捂不暖这浸透骨髓的寒冷。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依然闪烁着那些精密的回路和待修复的损伤。坚持下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仿佛一句咒语。说不定，真的能启动它。

　　迪诺像往常一样在店铺继续整理零件，只是感觉今天外面格外喧嚣。听声音是隔壁家传来的，总之和迪诺没有任何关系，迪诺这样想着。
　　一直到了饭点，迪诺准备出去买东西。隔壁张家的张大婶，笑着对她打招呼：“迪诺，在忙什么，今天来我家吃吧。我家小子，回来了。”
　　迪诺知道邻居张家，有个孩子，这几年一直在外地读书。听说他接受高等教育就花费了不少学费，不过因为张明的父亲在镇上的小学当校长，张大婶又经营着一家杂货店。在加上他家和镇长张宝，还是远方亲戚，日子也算过得去。
　　东华规定，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灵能者。但普通凡人必须成功从东字开头的高等教育院校毕业后，可以通过三年一度的笔试考试，就有几率被筛选是否拥有灵力，然后可以接着进入东华天师阁正式开始修行。
　　迪诺抬起头，刺目的光线下，她眯了眯眼。门口站着张婶，和她身边的张明，那个身姿挺拔，面容干净，眼神里带着一种迪诺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从容与自信。
　　相比之下，迪诺感觉自己像角落里一颗蒙尘的、生了锈的螺丝钉。散乱的头发随便挽着，脸上可能还蹭着之前修理时留下的污迹，旧衣服上散发着机油味，还有她那条残腿。
　　张明也看到了她，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的微笑：“迪诺，好久不见。”
　　迪诺努力扯动嘴角笑起来：“恭喜……”“真厉害。”
　　迪诺飞快地低下头，假装被手边的传感器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声音低低地说：“我……我还有点活儿没干完……”“我爸他早就把饭做好了，我不吃就浪费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有些踉跄地转过身，挪动脚步，将自己重新埋进店铺深处那片杂乱与昏暗之中。
　　两家仅有一墙之隔，迪诺靠在墙壁，还是听到了对面讨论的声音。迪诺假装整理一堆废旧线路，手指僵在一块冰凉的金属接头上，动弹不得。
　　是张婶的声音，带着混合着同情与些许优越感的叹息：“……唉，也是可怜。那么小的时候，她妈就跟人跑了，留下他们父女俩。吴林那个人……你也知道，以前还好，后来老婆跑了，又摊上迪诺这事，就有点……唉，喜欢喝两口，家里哪有什么积蓄？都给迪诺看腿折腾得差不多了。”
　　迪诺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金属接头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
　　“是啊，听说那孩子以前成绩还挺好的？想去读工程学院？”张明的声音响起。
　　张叔的声音接着传来：“那学费多贵啊，咱们家供阿明读书就花了不少钱，他们家哪掏得起？”
　　“……还有啊，她在原来那个中学，就因为腿……没少被那些混小子欺负。听说有一次，被堵在巷子里……具体怎么不清楚，反正后来她就死活不肯去学校了，连高中都没念完。吴林也没办法……”
　　“砰！”
　　一声不大却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店里响起。
　　是迪诺手里那个金属接头掉在了地上，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滚了两圈，撞到柜台腿，停了下来。
　　她整个人蜷缩在阴影里，低着头，散乱的头发垂下来，彻底遮住了她的脸。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迪诺的心上反复切割。
　　迪诺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满了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机油味。她伸出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需要这冰冷的触感来压制住胸腔里那股快要爆炸的情绪。
　　她撑着柜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站起身。她没有再看门口的方向，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挪去。
　　回到楼上，关上那扇薄薄的、并不能隔绝多少声音的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楼下隐约的谈笑声还在继续，但已经模糊了。
　　迪诺抬起手，用手背狠狠蹭过眼睛，那里干涩得发疼，没有一滴眼泪。只有一片烧灼般的痛楚，和一种深可见骨的自卑与孤独，在这间堆着机械残骸与凌乱衣物的、冰冷的房间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她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这样就能隔绝掉外面那个总是提醒她有多“可怜”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直到肩膀开始发酸，直到楼下传来父亲轻轻的呼唤声：“小诺，下来吃晚饭了。” 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迪诺深吸一口气，袖口用力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些。她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来，瘸腿在地板上轻轻敲了敲，算是在给自己打气。走到楼梯口时，她又停下脚步，对着墙壁上模糊的反光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确认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才一步步走下楼。
　　晚饭很简单，一碟炒青菜，一碗豆腐汤，还有早上剩下的粥。吴林没有提刚才的事，只是默默地给迪诺碗里夹了些青菜。
　　父女俩相对无言，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狭小的厨房里回响。吴林看着女儿红肿的眼圈和比平时更沉默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
　　吃完饭，迪诺主动收拾了碗筷，又帮父亲把店里散落的零件归拢到货架上。等忙完这些，她回到二楼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和一支铅笔，趴在书桌上开始制定作息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