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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锚点 ...

  •   晨晖基地的午后,阳光穿过修复后重新投入使用的净水塔支架,在干燥的土地上投下交错的、微微晃动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新翻泥土和植物蒸腾水汽的湿润味道,混合着远处食堂飘来的、久违的食物香气——那是真正的、未经深度加工的谷物在烹煮时散发的气息,踏实而温暖。
      林晞坐在苗圃边缘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赤着的脚随意地拨弄着脚下湿润的泥土。细嫩的、几乎看不见的根须从他的足底悄然探出,没入土壤,感受着这片被他梳理过、充满生机的土地下,种子们安睡、蓄势待发的宁静脉动。这是他所熟悉的、令他安心的“声音”。
      但另一种“声音”却总在他意识里徘徊不去,像一根细小的、不协调的刺。
      凯思林。
      那个曾经苍白虚弱、蜷缩在病床上,会因为一口温水而低声道谢的女孩,如今行走时脊背挺直,眼神明亮锐利,说话条理清晰,充满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活力。
      从医学和人类健康的角度看,她无疑是“好”了,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可林晞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好”里,缺少了某种温热的、柔软的东西。就像一颗被擦拭得锃亮、内部结构却彻底改变的人造宝石,折射着冰冷而精确的光芒。
      “她的‘光’变了。”他低着头,对坐在旁边、正埋头组装一个小巧能量转换器的苏杳说,声音里带着困惑,“以前是……快要熄灭的烛火,很弱,但是暖的。现在是……是那种很亮、很稳定的冷光灯,看得清楚,但是不暖了。” 他试图用从图书馆点读笔那里学来的词汇去描述那无法言说的感知差异。
      苏杳头也不抬,用一把精密螺丝刀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方舟的医术厉害呗,听说他们连断肢都能接回去。病好了,精神头自然就足了。” 他语气随意,但手上动作精准无比。
      “我不是说这个。”林晞摇摇头,眉头微微蹙起,“是……她里面,有些东西被换掉了。像……像点读笔里坏掉的存储片,被拿走了,换上了新的。虽然能‘读’出更多、更复杂的词,但那声音不是原来的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由藤蔓模拟而成、此刻与人类皮肤毫无二致的手指,“我‘修’过点读笔,我知道那种感觉。外表看起来一样,甚至功能更强了,但芯子不一样了。”
      苏杳终于停下手,抬头看了他一眼:“梦梦,在方舟,能活下去,能发挥‘价值’,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可能觉得,换掉一些‘没用’的旧零件,装上更好用的新零件,是再正常不过的升级。”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像他们觉得,用资源和技术‘交换’你,也是笔划算的买卖。”
      “梦梦”是林晞第一次叫苏杳“杳杳”的时候,苏杳给他起的昵称,他说“林晞”的谐音“林”和“夕”刚好能组成“梦”,而“晞”也恰好是最美好的梦想。
      林晞沉默下来。他想起凯思林说话时那双过于明亮的、仿佛打磨过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想起她谈起“效率”、“价值”、“逻辑”时流畅却冰冷的语调。那些词他懂,从书本里学过,但组合在一起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坚硬的、没有温度的墙壁。
      “那她……是自己选择被‘换掉’的吗?” 他问,碧绿的眼眸里映着阳光,清澈见底,却也映出更深的迷茫,“就像……选择喝下不同的水?”
      “选择?”苏杳嗤笑一声,带着点少年的尖锐,“当一个人快渴死的时候,面前只有一杯水,哪怕知道里面可能掺了别的,你会不喝吗?凯思林姐姐当时病得那么重,留在基地可能就……”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方舟给了她活路,还有力量、知识、‘未来’。这杯水,对她来说,没得选。” 他重新低下头摆弄他的零件,声音闷闷的,“只是喝下去之后,她还是不是原来的她,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林晞似懂非懂。他作为植物,生存是本能,但他无法理解这种以根系被替换为代价的“生存”。他“选择”拥抱阳光雨露,但根茎依旧是他自己。可人类……似乎更复杂。
      傍晚,他揣着这个关于“选择”和“替换”的困惑,熟门熟路地溜进了陆衡的办公室。
      陆衡正站在大幅的基地周边地形图前,指尖按在图上某处,眉头锁着,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到是林晞,神色一松:“回来了?”
      “嗯。”林晞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看地图,上面标记着各种他看不太懂的符号和线条,“陆衡,人能自己选择……换掉自己的根吗?”
      陆衡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他写满困惑的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林晞把下午和苏杳的对话,以及自己对凯思林的感知,尽量清晰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用太多形容词,只是陈述事实:她好了,但“光”冷了,像被置换了核心的零件。
      陆衡听完,沉默了片刻。他走回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林晞也坐。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正在消逝,办公室里没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旧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
      “知识,像水。”陆衡开口,声音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平稳低沉,“能解渴,能滋养,万事万物都需要它。关键不在于水本身,而在于盛水的‘容器’。” 他拿起桌上一个半满的金属水杯,轻轻晃了晃,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凯思林的‘容器’,在她生病时,可能已经有了裂缝。方舟给她的,不只是治病的‘水’,可能是高压的、冰冷的、带着特定导向的‘洪流’。这洪流冲垮了她原本就不甚坚固的堤坝,按照他们的需要,重塑了河床的形状。”
      他放下杯子,目光看向林晞:“这不是简单的‘选择’,更像是在绝境中被‘塑造’。方舟擅长这种‘塑造’。他们提供生存和力量,代价是接受他们的‘逻辑’和‘效率’,将个人价值完全置于集体目标之下。对某些人而言,这是新生。对另一些人而言,” 他顿了顿,“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消亡。”
      林晞顺着陆衡的比喻思考:“所以,她的根不是自己换的,是被方舟的水淹掉了,然后替换上所谓更牢固效率的钢铁根?”
      “可以这么理解。”陆衡颔首,看着林晞,“你为苏杳感到难过,为凯思林的变化感到困惑,这就是你的根。它让你在理解‘效率’和‘价值’的同时,不会轻易被它们卷走,淹死,变成只为效率和价值存在的空壳。”
      林晞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他能感觉到土壤下根须的延伸,能感知到阳光雨露的馈赠,也能清晰地回忆起陆衡手掌的温度,苏杳笑起来的模样,还有那些给他面包的大叔眼里憨厚的亲切。这些感觉杂乱而具体,不像凯思林口中的词汇那样清晰有条理,却沉甸甸的,温暖地锚定着他。
      “我不想被冲走,也不想被淹死。”他小声说,抬起眼,碧绿的眸子在灯光下澄澈坚定。
      “那就把根扎得更深些。”陆衡说,目光重新投向地图,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得到了答案的林晞蜷回陆衡给他放的小沙发里——自从对坚硬的铁凳子表示过抱怨和抗拒后,陆衡经常待的地方总会给他留下柔软的,适合植物舒展枝叶和根须的一隅。
      “陆衡,”他问,声音因为放松而显得有些软,“你刚才在看什么?地图上又多了新的记号。”
      陆衡的指尖在地图某处点了点,那里新增了一个细小的红色三角标记。“外围三号哨站东南方向,三公里处。驱虫剂的高消耗区域扩大了15%,同一区域夜间红外监测到的中大型节肢动物热源信号,频次比上周平均值高了22%。”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天气,“不是什么大事,等我有空的时候带你过去看看,是虫子多了还是植物品种的问题。”
      “哦。”林晞乖乖的应。
      陆衡回头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逗他:“别自己去,小心虫子把你这小藤蔓吃了都没人知道。”
      “我才不会!”林晞鼓鼓腮帮——这也是他跟苏杳学到的表示不满的小动作,第一次做还被莉娜夸了可爱,“我之前‘吃掉’的植物里面有艾草,青蒿,捕蝇草和曼陀罗,我才是捕食者!它们不敢靠过来!”
      陆衡笑:“是。你最厉害了。”
      林晞瞬间更生气了,他感觉自己被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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