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请回答》方方糖

18、美杜莎

　　接下来的几天，晨晖基地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盈了许多。人们再见到林晞时，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眼神里的感激几乎要满溢出来。直到消息彻底传开的第三天下午，一个脸庞被风霜刻满沟壑、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叔，在街道上拦住了他，不由分说地将一大把用干净叶子包着的、晒得有些干瘪的野莓塞进他手里。
　　“拿着，孩子。”大叔的声音沙哑却温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他茶色的头发上轻轻揉了一下，“好日子……多亏了你啊。”
　　林晞捧着这份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简单礼物，感受着掌心沉甸甸的重量，脸颊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这种被纯粹善意包裹的感觉陌生又新奇，像一股暖流，缓缓渗入他作为植物的核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熨帖。
　　晨晖基地里，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充盈着“晨晖”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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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傍晚，他怀里揣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干净棉布仔细包好的东西，熟门熟路地溜进了陆衡的办公室。
　　陆衡正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眉头微锁，指尖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林晞，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缓和了些许。
　　林晞走到桌前，将那个棉布包放在一堆文件旁边，小心地打开，露出一个烤得微黄、看起来十分松软的面包。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陆衡，语气带着点献宝似的雀跃：“陆衡，这个……他们说是叫‘面包’。”
　　陆衡的目光从少年写满期待的脸上，移到那个散发着淡淡麦香的面包上，停顿了片刻。他放下笔，伸手接过林晞掰下来递给他的那半个。面包入手温热，质地柔软。
　　“哪来的？”他问。
　　“一个大叔给的。”林晞回答，眼睛依旧亮亮的，“他说，是好东西。”
　　陆衡低头咬了一口，纯粹的麦香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林晞看着他，认真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里面充满了甜津津的……阳光的味道。”
　　陆衡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注视着少年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透亮的眼睛。他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极轻地应了一声：“嗯。”他又咬了一口面包，慢慢地咀嚼着，办公室里只剩下细微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少了些平日的冷硬：“味道不错。”
　　林晞也低头吃着自己那半个面包，麦香和隐约的甜意在味蕾上化开。他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陆衡……”他语气难得的居然带着点扭捏，“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陆衡拿着面包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不理解这株植物为何对他眼睛如此执着，但看着对方那纯粹期待、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神，他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将脸往林晞的方向凑近了些，算是默许。
　　林晞眼睛一亮，立刻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到陆衡的眼睑。人类的皮肤温热，底下是坚硬的骨骼，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但那双总是显得很深沉的眼睛，此刻闭着，长长的睫毛在他指尖下微微颤动，像蝴蝶脆弱的翅膀。
　　他碰了一下，就满足地缩回了手，一边仔细的调整自己脸颊与眼睛的触感，一边在心里偷偷地想：摸眼睛他答应了！那……下回就提咬嘴巴的要求试试看？莉娜说要两个人都愿意，我先问问，他万一愿意呢？
　　陆衡重新坐直身体，睁开眼，就看到林晞正用一种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点小谋划意味的眼神盯着他的嘴唇。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蹙眉问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林晞立刻收回目光，用力咬了一大口面包，把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地说，“面包真好吃。”他观察到苏杳嘴里有糖果的时候声音就是这样含含糊糊的，会很可爱。
　　面包的麦香似乎还萦绕在齿间，陆衡看向还在一脸满足地回味“阳光味道”的林晞，帮他抹掉嘴角的面包屑，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基地现在的情况，很好。”
　　林晞抬起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人心凝聚，外部的那些小动作，效果就差了。”陆衡没有明说“流言蜚语”和“内部瓦解”这些藤蔓难以理解的词，但林晞默契的知道他指的是人们那些让他觉得像是石子划过玻璃的尖锐的议论。“但是，方舟提出了学术访问的请求，想看看你接触过的麦苗。”
　　林晞眨了眨眼。
　　“他们明天到，考察三天。”陆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三天，你不要去温室，也不要去苗圃。我会让王副官跟着你和苏杳。”他顿了顿，看着林晞，声音软下来，安抚似的补充，“这不是限制，是保护。”
　　林晞懵懂点头：“我记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躲开，但他相信陆衡。
　　陆衡继续交代：“如果他们任何人给你们东西，哪怕是再小的礼物，都先交给王副官检查，确认没问题才能收下。明白？”
　　“明白。”林晞再次点头，虽然不太懂为什么看麦苗需要他避开，还要检查礼物，但他相信陆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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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方舟的车队果然准时抵达。商务防弹车黝黑锃亮，停在基地的灰扑扑广场上，扎眼得很。
　　林晞和苏杳被王副官带着，远远站在人群外围。他看到陆衡和纪昕遥带着几个人上前接待。方舟的队伍里走下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气色红润的女孩，她棕色的长卷发精心打理过，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是凯思林。
　　她看起来几乎换了一个人，之前病弱的苍白被一种充满活力的光彩取代，连走路的身姿都挺拔了许多。她跟在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研究员身后，目光扫过基地熟悉的景象，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评估似的微笑。
　　访问团被安排前往苗圃和温室。林晞和苏杳按照陆衡的吩咐，没有靠近。午后，凯思林却独自找到了他们，王副官如同沉默的影子，站在几步开外。
　　“林晞，苏杳！”凯思林的声音清脆，带着过分标准的热情，“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她拿出两个小巧精致、用透明环保材料包装好的盒子，“给，方舟培育的新品种多肉，生命力很顽强，算是……见面礼。”
　　林晞想起陆衡的话，接过盒子，转手就递给了旁边的王副官。苏杳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了。王副官仔细检查了一番，对林晞微微点头。
　　凯思林看着他们的举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漾开，仿佛并不在意。“看来你们在这里被保护得很好。”她语气轻松，带着点隐藏的很好的优越感。
　　三人走到广场边的喷泉池坐下，凯思林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在方舟的见闻。她说那里有全天候开放的智能图书馆，有能模拟任何生态环境的培育室，一切决策都基于数据和逻辑，每个人的价值都由其掌握的知识和贡献度来衡量。
　　“那里才是真正尊重智慧的地方！”凯思林的眼睛闪闪发光，像两颗被打磨过的玻璃珠，“没有无谓的情感牵绊，一切都为了更高效地追寻真理和人类的未来。”
　　林晞听着，却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凯思林的话里充斥着“效率”“价值”“逻辑”“资源优化”这样的词，像是一个背熟了宣传词的推销员。她兴奋地描述着方舟的先进与秩序，却只字不提基地里那间她住了很久的小屋，没说过对她照顾有加的陆衡，也没有再提起他殉职的军人哥哥。
　　林晞忍不住打断她，问道：“凯思林，你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不去看看他吗？”
　　凯思林愣了一下，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把“哥哥”这个称呼和具体的人联系起来。她轻轻“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啊。早就被晶噬体分干净了，一座衣冠冢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她说话那么轻飘飘的，一点都不在乎，林晞觉得后背凉凉的，仿佛有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一株植物都为她话语里透出的凉意感到齿冷。
　　一旁的苏杳却在这时仰起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问了许多关于方舟机械系统和能源结构的问题。凯思林对这些问题显然更感兴趣，耐心地解答着，脸上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最后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晞，眼神里带着点“孺子不可教”的惋惜，但还是把那两个检查无误的多肉盆栽留给了他们，转身离开，去追赶她的队伍了。
　　林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头曾经让他觉得像“被秋天傍晚阳光晒过的爬山虎”一样温暖的棕色卷发，此刻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在他眼里，每一根卷曲的发丝都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缠绕着，像是他的“朋友”给他讲的，某个故事中那个名为美杜莎的女妖头上嘶嘶吐信的毒蛇，美丽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冰冷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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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凯思林的身影完全消失，林晞才转过头，看向苏杳，闷闷地问：“苏杳，你想去那个方舟吗？”
　　苏杳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向往表情瞬间消失了，他撇了撇嘴，把玩着手里的多肉盆栽：“想什么。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我才不想去。”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但是不装得像一点，她肯定会一直讲下去，烦死了。这叫伪装，要迷惑敌人。”他特意强调，“我装得还不错吧？”
　　林晞仔细品味着“伪装”和“迷惑”这两个词，感觉它们比凯思林说的那些大道理温暖的多。他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她那样说她的哥哥。”
　　苏杳点点头，表情也认真起来：“嗯。她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在基地，她不是这样的。”
　　“她说方舟那么好，”林晞困惑地皱起眉，“可是她好像把一些东西忘在那里了。”
　　苏杳黑亮的眼睛转了转，肯定地说：“对！她把那个会笑着摸我头的凯思林姐姐，忘在基地了。不，不是忘了……”他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是丢掉了！方舟把她换掉了！”
　　“像换掉一个坏掉的零件？”林晞试图理解。
　　“对！就是像换零件！”苏杳用力点头，“现在的凯思林，是方舟造出来的，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了。”
　　两人沉默了，看着手里方舟送的多肉盆栽。那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反射着不自然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油润光泽，边缘那圈玫红也显得格外刺眼。
　　“她被方舟‘吃掉’了。”林晞最终得出了结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叶片，那股淡薄的、带着金属锐气的甜腻气味隐隐萦绕在鼻尖，让他本能地感到排斥。
　　苏杳沉重地应了一声。
　　林晞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小小的、冰冷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