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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牢里的菌落与宫闱外的惊雷 ...

  •   老狱卒姓张,在天牢干了二十年,见惯了生死,心肠早已磨硬。但看着隔壁老书吏咳得蜷缩成一团、痰中带血的模样,再看看林穗那双平静中带着恳求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他偷偷弄来一小块相对干净的旧麻布、半壶劣质烧酒、和一个装了凉开水的破陶碗。东西从栅栏缝塞进去时,他压低声音警告:“丫头,别害我丢了饭碗。”

      林穗点头,接过东西。她先将麻布撕成几条,用凉开水浸湿,又从自己那碗“培养液”里,用布条小心蘸取表面那层含有青霉菌落的液体。

      没有注射,没有口服,她只能用最原始的外用方式——希望青霉素能通过黏膜或创面(如果老书吏口腔或喉咙有破损)吸收少许。同时,她用蘸了烧酒的布条,示意老书吏自己清洁口鼻周围(减少其他细菌干扰)。

      老书吏意识模糊,只是本能地听从。林穗隔着栅栏,将蘸了“药液”的布条递过去,让他含在嘴里片刻,或者轻轻擦拭鼻腔内部。

      过程简陋到可笑,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第一天,毫无变化。老书吏依旧咳得惊天动地,发热。

      第二天,咳嗽的频率似乎……减弱了一点点?痰音没那么重了?张狱卒偷偷观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三天早上,张狱卒来送饭时,发现老书吏靠在墙边,虽然依旧虚弱,但竟然没有咳醒,而是睡着了,呼吸声也比之前顺畅了些。

      张狱卒震惊地看向林穗的囚室。

      林穗正对着那碗已经快要用完的“培养液”发愁。菌落生长缓慢,产量极低。她需要更多的原料、更好的培养条件。

      “丫头……”张狱卒的声音有些干涩,“你那土方……好像有点用?”

      林穗抬眼:“还需要继续。而且,我需要更多发霉的食物,橘子、馒头、豆子都行,越绿越好。还有,有没有小一点的、带盖的瓦罐?再弄点米汤或者很稀的粥水。”

      张狱卒犹豫了。这要求越来越过分。

      “老伯,”林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在这牢里二十年,见过几个病成这样还能缓过来的?如果这法子真有用,救的不止是他,也许是以后很多像他一样,在这里病了就只能等死的人。你不想以后当差的地方,少些冤魂,多点人气吗?”

      张狱卒沉默良久,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但傍晚他来收碗时,偷偷塞进来两个长满绿毛的小橘子,一个拳头大的旧药罐(洗过的),还有一小竹筒稀粥。

      林穗如获至宝。她小心操作,扩大培养。没有恒温,她用身体和草席尽量保温;没有无菌环境,她利用烧酒和开水尽量消毒。

      与此同时,老书吏的病情持续好转。咳嗽大为减轻,热退了,人也有了点精神,甚至能小声向张狱卒道谢,问是谁救了他。

      张狱卒没明说,但看林穗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怀疑变成了某种混杂着敬畏和好奇的复杂情绪。

      “丫头,你到底是……”他忍不住问。

      “一个不想认命的人。”林穗答。

      消息像长了脚,悄悄在天牢底层狱卒和少数囚犯间流传。虽然张狱卒严令保密,但“女囚会奇术,能治牢里死病”的传闻还是不胫而走。

      开始有狱卒偷偷找张狱卒打听,甚至想求林穗看看自己久治不愈的疮疖。张狱卒不敢擅自答应,只推说那土方用完了。

      林穗知道,机会来了。她让张狱卒带话:她可以试着帮人看些简单的疮疡外伤,但需要更多的“原料”(霉变食物)和“工具”(干净布、罐子等)。

      一种隐秘的、基于生存需求的“交易”在天牢底层慢慢形成。狱卒们提供林穗所需,林穗用她有限的知识和那点不稳定的青霉素,处理一些简单的感染伤口。效果时好时坏,但总比等死强。她名声渐起,甚至得了个绰号“霉娘子”。

      林穗利用这点小小的“权势”,开始系统地整理她的知识。她向张狱卒要来了炭笔和废纸(狱中记录用的),开始默写她能记住的一切:从沤肥比例到曲辕犁尺寸,从常见草药图谱到基础卫生口诀,甚至包括她回忆起的简易物理化学实验。

      她知道这些纸片可能永远送不出去,但书写本身,能让她保持清醒,不被绝望吞噬。

      她也从狱卒们零星的交谈中,拼命捕捉外界的消息:

      “听说圣人的病又重了,吐了好几回血,太医署那群饭桶……”
      “宫里气氛不对,好像……要变天?”
      “武昭仪日夜侍疾,人都熬瘦了……”
      “听说有大臣上奏,说圣体不豫,当早立太子,以安国本……”
      “立太子?现在东宫那位(李忠)……怕是不稳吧?”
      “嘘!慎言!”

      每一句话都让林穗心惊肉跳。高宗的病情牵动整个朝局,武昭仪的地位风雨飘摇。而她,还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必须尽快出去!

      她想到一个办法。她让张狱卒帮她送一封信,不是给武昭仪或贺兰敏之(那太显眼,可能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而是给司农寺的周主簿——那位最初赏识她的官员。信里只字未提冤屈和求助,而是以请教学问的口吻,写了一些关于“牢狱湿秽,易生霉斑,然某些霉斑或可抑制腐疮,其理何在”的思考,并附上了她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和猜测。她相信,以周主簿对农学(微生物也算相关)的兴趣和正直的为人,看到这封信,至少会心生疑窦,或许会去打听她的情况。

      信能否送出,能否被看到,都是未知数。但这已是她能做的、最不引人注目的尝试。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她的“青霉素作坊”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维持着,救了两三个囚犯的轻症感染,但也失败过一次(可能是菌种不对或污染严重)。她在狱卒中的“威望”却在缓慢上升。

      这天,张狱卒送饭时,脸色异常凝重。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急急道:“丫头,出大事了!宫里传来消息,圣人……圣人昏迷不醒,太医署已经下了……下了病危论!朝会都停了!现在宫里宫外全乱套了!”

      林穗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

      高宗病危!这意味着什么?权力真空!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武昭仪首当其冲!

      “还有……”张狱卒声音更低了,“我听说,有几位宰相和宗室亲王,联名上奏,说……说圣体若有不测,当由皇后(王皇后已废,但无新后)或成年皇子监国,后宫不得干政!这、这分明是冲着武昭仪去的!”

      林穗浑身发冷。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而且,”张狱卒看着她,眼神复杂,“我偷听到刑部两个书吏议论,说如果……如果圣人真有个万一,你这种牵扯到‘巫蛊’、‘妖术’案子的,很可能会被……被用来祭旗,或者永远封口!”

      晴天霹雳!

      林穗背靠冰冷的石墙,才勉强站稳。祭旗?封口?她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

      就在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即将把她淹没时,天牢入口处忽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声,脚步声密集,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驱散了甬道的黑暗。

      一个尖利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圣人口谕!提审女囚林氏穗娘!立刻押往两仪殿偏殿!”

      圣人口谕?高宗醒了?还是……另有其人假传圣旨?

      张狱卒慌忙打开牢门。几个身着宫中侍卫服色、面色冷峻的人走了进来,不由分说,给林穗戴上木枷。

      “快走!”

      林穗被推搡着走出囚室。经过张狱卒身边时,她看到他眼中深深的忧虑。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待了将近一个月的囚室,看了一眼草席下藏着的瓶瓶罐罐,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写满字的纸片。

      然后,她挺直脊背,朝着那未知的、可能决定她生死的御前对质,走去。

      甬道漫长,火光跳跃。她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也能听到押解侍卫低低的交谈:

      “听说圣人刚醒,就急着要见这女的……”
      “哼,怕是回光返照,要亲自处置妖女吧……”
      “少废话!快走!”

      两仪殿偏殿。熟悉的宫殿,却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被押到殿中,跪下。木枷沉重。

      抬眼望去,御榻上,高宗李治半倚着,面色灰败如金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甚至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亮光。武昭仪坐在榻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脸色苍白,但背脊挺直,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礁石。

      殿内除了他们,还有几位紫袍重臣、宗室亲王,以及太医署院判等人。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审视,有敌意,有漠然。

      高宗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却字字清晰:“林穗……朕问你……你用那‘霉法’……救活牢中垂死囚犯……可是真?”

      林穗心中一颤。皇帝连这事都知道了?是武昭仪?还是周主簿?或是其他渠道?

      “回陛下,”她伏地,“确有此事。但非次次灵验,需机缘巧合,得对之霉种,且用法得当。”

      “你……可知其理?”
      “下官不知其深奥医理,只知某些霉能抑制伤人‘邪毒’(细菌)。此乃反复观察、尝试所得。”
      “若将此术……用于朕身……”高宗喘息着,“可能……缓解朕这呕血之症?”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太医署院判噗通跪下:“陛下!万万不可!此乃妖术,岂可用于万金之躯!陛下龙体违和,乃阴阳失调,五脏痼疾,当以汤药针灸缓缓图之,岂能用此污秽邪物!此女居心叵测,欲以邪术害主啊!”

      几位重臣也纷纷劝阻。

      武昭仪却紧紧握着高宗的手,看向林穗,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林穗,陛下问你,如实回答!”

      林穗额头触地,冰冷的地面让她保持清醒。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武昭仪,甚至可能是高宗本人在绝境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用,可能加速皇帝死亡,她必死无疑。

      不用,皇帝可能熬不过去,而作为“妖女”的她,同样难逃一死。

      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把!

      她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下官之法,只对某些由‘邪毒’(细菌)引起的外伤疮痈、高热感染或有奇效。陛下呕血之症,根源在内,下官不知其因,不敢妄言此法有效。且此法制备粗陋,风险极大,下官万死不敢用于陛下!”

      她拒绝了!但拒绝得有理有据,将风险和责任归于“病症不对”和“技术不成熟”,而非否定方法本身。

      高宗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似乎也松了口气。他或许也只是病急乱投医。

      院判等人则露出“算你识相”的表情。

      然而,高宗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再次变色。

      “既如此……”高宗喘息更急,“传朕旨意……赦林穗……无罪释放……恢复其职……命其……协同太医署……详研此‘霉法’……若于医道有益……当录于典册……”

      赦免!还要她参与研究!

      “陛下!”院判急呼。

      高宗却猛地一阵剧烈咳嗽,武昭仪连忙为他抚背。咳声停下,高宗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挥挥手:“朕意已决……都退下……”

      旨意已下,无可更改。

      林穗被人卸去木枷,搀扶起来。她看着御榻上那个生命之火摇曳的帝王,又看看武昭仪眼中深藏的哀戚与坚韧,心中五味杂陈。

      她自由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然而,还没等她走出殿门,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无限惊恐:

      “陛下!昭仪!不好了!太子……太子殿下在东宫……饮了汤药后……突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太医署的人说……说是中了剧毒!”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刚刚稍有缓和的殿内。

      太子中毒?!在这个敏感到极点的时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如同钢针般,刺向刚刚被赦免、站起身的林穗。

      武昭仪猛地站起,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而林穗,刚刚走出天牢阴影的她,仿佛又看到了一张更大、更黑的网,当头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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