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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周府的脓疮与天牢的微光 ...

  •   周府灯火通明,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悲愤和恐慌中。周家主君,那位曾对林穗千恩万谢的管事,此刻面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着被带进来的林穗,有怀疑,有愤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周小郎君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左腿小腿处裹着厚厚的布,渗出黄绿色的脓液,气味腥臭。伤口周围的红肿已经蔓延到大腿,明显是严重的细菌感染合并败血症。

      太医署的一位医正正在向刑部郎中和同来的官员陈述:“……伤口深且污,邪毒内陷,已成‘疔疮走黄’之危候。观其脉象、面色,已是毒入膏肓。此皆因当年伤口处置不当,邪毒伏留体内,如今一并爆发所致。”

      他指向林穗:“当年此女用不明霉物处理伤口,看似愈合,实则驱邪未尽,埋下今日祸根!此乃巫祝之术贻害之明证!”

      周家主君闻言,对林穗怒目而视。

      林穗没有理会指控,她径直走到榻边,对周家主君道:“周世伯,请容我一观伤口。”

      周家主君犹豫了一下,挥挥手。仆妇颤抖着揭开包扎。

      伤口触目惊心:深处可见白骨,肌肉组织坏死,脓液粘稠恶臭。林穗心一沉,这比当年严重得多,感染细菌可能更凶猛,或者合并了厌氧菌感染。

      “伤后如何处置?”林穗问周府仆从。
      “郎君摔伤后,立刻请了坊间郎中清洗包扎,但次日便红肿发热,于是请了太医署的大人……”
      “清洗用了何物?包扎布料可洁净?太医署用了何药?”
      仆从支支吾吾。坊间郎中只用普通清水和草药糊,布料也是寻常旧布。太医署用了清热解毒的内服汤药和外敷药膏。

      林穗明白了。开放性骨折合并严重污染,最初的清创不彻底(唐代没有无菌概念),敷料不洁,后续抗生素(青霉素)跟不上,感染失控是大概率事件。这根本不是什么“伏邪爆发”,就是一次处理不当的严重感染。

      但她如何证明?她的青霉素制备不稳定,手头更没有。

      “周世伯,”林穗转身,语气凝重,“令郎之症,乃伤口污浊,清创不力,导致邪毒(细菌)深入,并非旧疾复发。当下必须立刻重新彻底清创,剔除所有坏死皮肉,并施用强效抑毒之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再拖延,毒入心脉,神仙难救。”

      太医署医正冷笑:“说得轻巧!如何清创?用你那霉烂之物?还是再用巫祝之法?”

      林穗看向刑部郎中:“大人,请准许民女立刻准备救治。若救不活,民女愿以命相抵!但请给民女一个证明清白、也是救人的机会!”

      刑部郎中皱眉。这事牵扯太大,他不敢做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传:“武昭仪到!”

      众人一惊,连忙行礼。

      武昭仪披着斗篷,显然来得匆忙。她扫了一眼屋内情形,目光落在林穗身上,又看向昏迷的周郎君。

      “本宫听闻此事,特来看看。”武昭仪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郎君性命攸关,争论孰是孰非无益。林穗,你既有把握,便速速施救。所需之物,本宫为你作保。”

      昭仪作保!众人震动。

      太医署医正急道:“昭仪!此女之术实属邪妄,岂可再信?”

      武昭仪凤目微挑:“邪妄?本宫只看到周郎君命在旦夕,而太医署束手无策。既然你们无良策,为何不许她一试?若救不活,自有律法处置她。若救活了,”她目光扫过太医署众人,“诸位今日之言,又当如何?”

      医正语塞。

      有了武昭仪撑腰,林穗立刻行动起来。她要求最烈的酒、大量煮沸过的干净白布、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烤过)、竹镊、以及……她目光落在周府厨房方向:“快!去找发霉的橘子、馒头、豆子!任何长着青绿色绒毛的霉变食物!越多越好!还有干净陶罐、米汤!”

      虽然临时制备青霉素来不及,但她必须赌一把,用最原始的方法提取,同时结合最彻底的清创。

      她亲自动手,在煮沸消毒过的器具辅助下,忍着恶心,仔细剔除所有坏死发黑的组织,直到露出鲜红的渗血创面。然后用煮过的布蘸烈酒反复擦拭创腔。过程血腥,旁观的周家主母几度晕厥。

      另一边,仆人们找来了不少霉变食物。林穗选出青霉最盛的部分,捣碎,加入少量米汤,装入多个小陶罐,置于温暖处。她等不了完整的培养周期,只能希望里面有现成的青霉素孢子或微量产物。

      清创完成后,她将那些霉糊直接敷在伤口新鲜处,用干净煮过的布松松包扎。又让人将另外几个陶罐里的上清液小心滤出,试图给昏迷的周郎君喂下少许。

      整个过程中,太医署的人冷眼旁观,刑部官员记录着每一个步骤。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郎君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没有继续恶化。

      半夜,周郎君忽然剧烈抽搐了一下,体温飙升。太医署的人立刻躁动:“看!邪毒反扑了!”

      林穗也紧张到极点。她再次检查伤口,发现敷料下的霉糊似乎……有些液化?而伤口红肿的边缘,好像没有继续明显扩张?

      她咬牙,继续用新制备的霉液滴入伤口和口腔。

      黎明时分,周郎君的抽搐停止了,高热的体温开始缓缓下降。

      到第二天中午,他睁开了眼睛,虽然极度虚弱,但意识恢复了。

      “水……”嘶哑的声音,却让所有守候的人热泪盈眶。

      周家主君扑到榻边,老泪纵横。

      林穗瘫坐在地上,浑身被汗湿透,几乎虚脱。她赌赢了,尽管赢得侥幸。原始青霉素、彻底清创、病人年轻体质,加上一点点运气,创造了奇迹。

      武昭仪长舒一口气,看向太医署众人和刑部郎中:“如今,还有何话说?”

      医正面如死灰,呐呐不能言。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将息时,刑部郎中却上前一步,对武昭仪行礼:“昭仪,周郎君得救,自是喜事。然林穗所用之法,确系前所未有,以霉腐之物直接敷于创口,虽有奇效,但其理不明,其源不净。为防万一,臣建议,仍应将林穗暂行看管,待其将此法原理、制备过程详尽录下,由太医署与钦天监博士共同研议,确认无害且有理可循后,再行释放。”

      这是要将林穗的技术“充公”,并置于监管之下。

      武昭仪蹙眉,正要反驳,门外又有内侍急匆匆跑来:“报——!圣人急召昭仪回宫!圣人头疾又发,此次……此次呕血了!”

      “什么?!”武昭仪霍然起身。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摆驾回宫!”武昭仪急道,她看了一眼林穗,对刑部郎中说,“林穗交由你看管,但需以礼相待,不得用刑。待本宫处理完宫中之事,再行决断。”

      武昭仪匆匆离去。刑部郎中看着疲惫不堪的林穗,挥挥手:“暂且将林氏收监,关入……京兆府天牢,单独囚室,严加看管,但不得怠慢。”

      差役上前。贺兰敏之想阻拦,被林穗用眼神制止。她现在不能再生枝节。

      林穗被带离周府,押往长安城外的京兆府天牢。坐在摇晃的囚车里,看着渐行渐远的巍峨宫城和繁华街市,她心中一片冰凉。

      赢了医术,却输了自由。

      天牢阴暗潮湿,单独囚室还算干净,但气味浑浊。铁栅栏外,狱卒的脚步声和远处囚犯的呻吟隐约可闻。

      林穗靠墙坐下,抱紧膝盖。一天一夜的紧张救治和情绪大起大落,让她精疲力尽。

      但她不能垮。她想起武昭仪离开前那个复杂的眼神,想起贺兰敏之焦急的脸,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公共卫生试点,想起暖窖里等待收获的作物,想起那十亩田庄和占城稻种……

      还有,高宗呕血了。情况恐怕非常严重。如果高宗有个三长两短,武昭仪的地位将岌岌可危,而她这个“昭仪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出去。

      她开始观察囚室。石墙,土地,一个破草席,一个便桶。每天两餐,是粗糙的粟米饭和一点咸菜,偶尔有碗不见油花的菜汤。

      送饭的老狱卒沉默寡言,但眼神不算凶恶。

      第三天,送来的粟米饭里,有一小块边缘已经长了灰绿色绒毛的馒头,显然是狱卒不小心或懒得挑出来的。

      林穗盯着那块霉变的馒头,脑子里那根属于科研人员的弦,忽然被拨动了。

      在绝境中,最可靠的,或许还是知识。

      她小心地掰下长毛的部分,藏到草席下。没有陶罐,她用喝水的破碗,倒入少量米汤(从饭里挤出),将霉斑放入。没有温暖处,她将碗贴身放着,用体温提供一点点热量。

      她不知道这点东西能干什么,但在与世隔绝的牢狱里,这成了她与外界、与希望、与那个属于她的知识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她每天观察碗里那点可怜的培养物,记录(在心里)它的变化。同时,她开始整理自己脑子里所有的知识,从农学到基础医学,从化学到物理常识,思考哪些能成为她翻盘的筹码。

      一周后的深夜,她被隔壁囚室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呻吟吵醒。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痰鸣,像是严重的肺部感染。

      她心中一动,扒着栅栏低声问送饭的老狱卒:“隔壁关的是谁?病得很重?”

      老狱卒叹了口气:“是个老书吏,抄文书时夹带了私货,被判了三年。进来就染了风寒,一直咳,这几天越发重了,眼看是不行了。唉,这牢里,病了就是等死。”

      林穗看着藏在草席下,那已经生出些许青绿色菌落的破碗。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老伯,”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我或许……能试试救他。”

      老狱卒像是没听清:“啥?”
      “我说,我懂点治咳喘的土方。”林穗编了个理由,“你帮我弄点干净的布,一点烧酒,再……帮我打点干净的、放凉的开水来。反正他也快不行了,让我试试,不成,你也没损失。”

      老狱卒将信将疑,但看着隔壁那奄奄一息的老书吏,又看看这个安静得出奇、眼神清亮的女囚,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你可别耍花样。”

      “不会。”林穗说。

      她看着破碗里那一点点青绿色的希望。

      要么在沉默中腐烂。

      要么,用这微不足道的霉,

      撬开这铁打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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