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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海天山河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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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最后好歹还是放过了他们。
第七天清晨,雨终于彻底停了。
不是淅淅沥沥那种停,是天空突然撕开一道口子,阳光像久违的访客,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云层退散的速度快得惊人,短短半小时,天空从铅灰色变成清澈的湛蓝。
洪水在当天下午开始明显回落。
最开始是水位线在堤坝上留下的那道泥痕,一天比一天低。然后是淹没的房屋逐渐露出屋顶、二楼窗户、一楼门框。浑浊的水褪去后,留下满目疮痍的世界——倒塌的围墙、断裂的树木、淤积的泥沙,还有那些被水泡得发胀变形的家具和生活用品。
但无论如何,水在退。
这意味着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
临时安置点里,压抑了七天的人们终于敢大声说话、敢笑、敢哭了。孩子们在泥地里奔跑——虽然大人喊着“别跑远”,但那种重获自由般的欢快是压抑不住的。
军人们却没有立刻松懈。
退水期往往伴随着新的危险:浸泡多日的房屋可能倒塌,水退后暴露的电线可能漏电,淤积的垃圾和动物尸体会引发疫情。他们的任务从“抢险”转为“排查”和“清理”。
顾驰野所在的排查小组负责镇东一片老居民区。水退到膝盖深度,他们穿着防水裤,拄着木棍,挨家挨户检查房屋安全、排查隐患、协助居民初步清理。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水退了,但淤泥还在,里面什么都有:死鱼、腐烂的植物、泡烂的垃圾,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这味道……比粪坑还冲。”熊仄戴着双层口罩,依然被熏得直皱眉头。
“少说话,省点力气。”墨笙在前面探路,手里的木棍小心地戳着水下的地面——有些地方看着是平地,一脚踩下去可能是个被水冲空的坑。
顾驰野跟在一户人家后面,帮他们把还能用的家具搬出来晾晒。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退休教师,腿脚不便,老伴去年走了,儿子在外地工作回不来。洪水来时,是邻居硬把他背出来的。
“李老师,这个书柜还要吗?”顾驰野指着一个被水泡得变形开裂的实木书柜。
老人盯着书柜看了很久,眼睛红了:“要……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当年是私塾先生……里面的书……”
书柜门已经打不开了。顾驰野找来撬棍,小心地撬开。柜子里,几十本书泡得面目全非,纸页粘连在一起,墨迹晕染成一片片深色的污渍。
老人颤抖着手拿起一本,书页像湿透的棉絮一样碎开。他蹲在地上,抱着那本烂掉的书,无声地哭了。
顾驰野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父亲也是个爱书的人,家里有个小小的书架,每次发了工资都会买一两本书回来。后来父亲走了,母亲把那些书收起来,说等他长大了再给他。
那些书现在在哪呢?大概也早就没了吧。
“李老师,”顾驰野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等天晴了,我帮您把书一页页分开晾。有些……或许还能救回来。”
老人抬起头,老泪纵横:“还能……还能救吗?”
“试试。”顾驰野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找来了塑料布,把那些泡烂的书小心地转移上去,一页一页尽可能分开。这是个细致又磨人的活,纸页脆弱得像蝴蝶翅膀,稍用力就会碎。但顾驰野做得很耐心,手指被纸浆染得黑乎乎的。
熊仄想帮忙,但那双大手实在不适合这种精细活,碰碎了两页后就被墨笙赶到一边去搬东西了。
花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把所有书都摊开晾好。虽然大多数已经没救了,但至少老人能留个念想。
“谢谢……谢谢你们……”老人握着顾驰野的手,不停地重复,“我儿子都没这么耐心……”
顾驰野摇摇头:“应该的。”
离开那户人家时,老人硬塞给他两个煮鸡蛋——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用塑料袋包着,还温热。
“拿着,孩子。你们……你们也要吃点热的。”
顾驰野本想推辞,但看到老人殷切的眼神,还是接了过来。
走到下一户时,他把鸡蛋分给了熊仄和墨笙。
“哟,还有加餐?”熊仄眼睛一亮,剥了壳三两口吞下去,“香!”
墨笙默默吃了,把蛋壳仔细收进垃圾袋。
排查工作进行到第三天时,大部分居民区的积水已经退到脚踝深度。镇上的主干道露了出来,虽然满是淤泥和垃圾,但至少能走车了。
第一批外地来的救援物资车队在这天下午抵达。除了食品、药品、帐篷,还带来了几台大型抽水机和清淤设备。
希望,终于有了实质的形状。
第七天晚上,“苍穹”大队接到命令:就地休整四十八小时,之后返回基地。
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愣了愣。
休整?
这个词陌生得几乎不真实。
过去七天,他们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要么在水里,要么在泥里,要么在垒沙袋,要么在救人。累到极致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休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但命令就是命令。
临时营地设在镇中心小学的操场上——水退后,这里成了相对干燥的空地。帐篷搭起来了,简易淋浴间搭起来了,甚至搭了个小食堂。
顾驰野站在淋浴间外排队。前面还有七八个人,个个浑身泥浆,衣服硬得能立起来。水是冷的——没条件烧热水,但没人抱怨。能冲掉这身泥,已经是奢侈。
轮到他的时候,他脱掉衣服。镜子里的人几乎认不出来了:嘴唇干裂,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身上到处都是划伤和淤青,肩膀被沙袋磨破了皮,结了厚厚的痂。
冷水冲下来,激得他一哆嗦。泥浆混着汗水从身上流下,在水洼里积起一层黄褐色。他用力搓洗,指甲缝里的淤泥,头发里的沙粒,耳朵后面的泥垢……
洗了三遍,水才开始变清。
换上干净的作训服——虽然也是湿的,但至少没有泥。走出淋浴间时,他感觉整个人轻了好几斤。
食堂里飘出久违的食物香气。不是压缩饼干,不是能量棒,是真正的热食——大米饭,白菜炖粉条,甚至有几片肉。
战士们排队打饭,安静得异常。没有人抢,没有人挤,每个人都只打了刚好够吃的分量,把更多的留给后面的人。
顾驰野端着饭盒,找了个角落坐下。白菜炖得很烂,粉条吸饱了汤汁,米饭蒸得恰到好处。他一口一口吃着,吃得很慢,很仔细。
原来热食是这个味道。
原来坐下来吃饭,不用一边吃一边盯着水位,是这种感觉。
“顾哥。”
顾驰野抬起头。是队里一个叫小赵的医疗兵,二十一岁,比他还小几个月。小赵端着饭盒在他旁边坐下,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顾驰野问。
“刚才……刚才我去给安置点的孩子检查身体,有个小姑娘……”小赵的声音哽住了,“她给了我一张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用蜡笔画着一群人——画得很稚嫩,但能看出来是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有的在扛沙袋,有的在背老人,有的在抱孩子。画面一角,还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
画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谢谢解放军叔叔。
顾驰野看着那幅画,许久,说:“收好。”
“我想……我想我妹妹了。”小赵低下头,“她今年六岁,也喜欢画画。”
顾驰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拍了拍他的肩。
晚饭后,虎擎苍召集全体人员开会。
没有在帐篷里,就在操场上,大家席地而坐。月光很好,照在每个人疲惫但平静的脸上。
“四十八小时休整,不是放假。”虎擎苍的声音在夜风中很清晰,“两件事:第一,恢复性训练,每天早晚各一小时;第二,协助当地完成最后一批重点区域的排查。”
没有人有异议。
“另外,”虎擎苍顿了顿,“明天早上,医疗队会来做全面体检。所有人都要参加,有伤报伤,有病报病,别他妈硬撑。”
这话说得很硬,但底下的人都听出了里面的意思。
散会后,顾驰野没有立刻回帐篷。他走到操场边缘,看着远处镇子里的点点灯火——电还没完全恢复,大多是蜡烛或应急灯的光。但光在,就说明人在,家还在。
虎擎苍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
顾驰野接过,就着虎擎苍手里的火点燃。他其实很少抽烟,但今晚莫名想抽一口。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地抽烟。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累吗?”虎擎苍突然问。
顾驰野想了想,诚实地点头:“累。”
“我也累。”虎擎苍吐出一口烟,“每次任务结束都累。但这次……不太一样。”
顾驰野看向他。
“雪灾的时候,冷,但看得见敌人——就是风雪。”虎擎苍的声音很低,“洪水不一样。你看不见敌人在哪,不知道下一秒哪里的堤坝会垮,不知道哪栋房子会倒。你只能不停地垒沙袋,不停地救人,像在跟一个无形的怪物搏斗。”
顾驰野深有同感。
洪水不像敌人,能瞄准,能击杀。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温柔又残忍地吞噬一切。对抗洪水,更像是在对抗某种不可抗力,某种自然之怒。
“但我们赢了。”顾驰野说。
虎擎苍侧过头看他,月光下,那双眼睛里有很淡的笑意:“嗯,赢了。”
一根烟抽完,虎擎苍把烟蒂踩灭。
“去睡吧。明天还有活。”
顾驰野点头,转身要走。
“顾驰野。”虎擎苍叫住他。
顾驰野回头。
虎擎苍走到他面前,抬手——不是摸头,不是拍肩,而是用拇指很轻地擦过他的脸颊。那里有一道细小的划伤,已经结痂了。
“伤,记得明天让医疗队处理。”虎擎苍说。
顾驰野怔了怔,然后点头:“好。”
他走回帐篷,躺下时还能感觉到脸上那一小片皮肤残留的温度。
帐篷外,月光如水。
帐篷内,鼾声此起彼伏——累极了的人,睡得很沉。
顾驰野闭上眼睛。
洪水退去的世界,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但这份安静,是他们用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换来的。
值了。
他这样想着,沉沉睡去。
卷三:猛虎扑白驹,海天山海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