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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鹌鹑的翅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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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杜磊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压迫——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像被埋在了水泥里。然后才是冷,刺骨的冷,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冻得他牙齿打颤。
他花了几秒钟才理清状况。
雪崩。孩子。他扑过去了。
孩子呢?
杜磊猛地睁大眼睛——尽管睁开和闭上几乎没有区别,周围一丝光都没有。他感觉到怀里有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
还活着。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压住的手臂,摸索着检查孩子的状况。女孩还有呼吸,虽然微弱,但确实活着。她似乎在啜泣,但声音被厚厚的雪层隔绝,只剩细微的震动。
“别怕。”杜磊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叔叔在。”
他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很费力,胸口的压迫感让他呼吸困难。然后他开始行动。
手还能动。腿也能动,虽然被雪压着,但没受伤。他凭着记忆和触觉,开始清理周围的雪。
这不是普通的雪,是雪崩后的压实雪,像粗糙的冰沙,又硬又重。杜磊用手一点点刨,用肘部撞击,用膝盖顶。指甲很快劈裂,指尖磨出血,但他感觉不到疼——低温已经让双手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弄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大约半米高,勉强能让两人蜷缩着坐下。空气从雪层的微小缝隙渗进来,虽然稀薄,但至少不会立刻窒息。
杜磊把女孩安顿好,开始检查她的状况。孩子吓坏了,一直在发抖,但似乎没有严重外伤。
“冷……”女孩小声说。
杜磊顿了顿,从自己内袋里摸出唯一一个暖宝宝——那是出发前发的,他一直没用。他撕开包装,用力搓了搓,等它开始发热,塞进女孩手里。
“拿着,暖和。”
然后他拉开自己的外套,像一只真正的鹌鹑展开翅膀那样,把女孩整个环抱在怀里。用体温,用外套,用一切能用的东西,为她挡住寒冷。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依靠着。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意义。杜磊只能通过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来计时——大约每分钟六十下,很稳,但越来越慢。低温会让新陈代谢降低,这是身体在自我保护。
也预示着危险。
过了一会儿,女孩戳了戳他。
“叔叔你好冰。”
杜磊愣了一下。他不觉得自己冰,反而觉得……有点烫。脸颊发烫,手心发热,甚至想脱掉衣服。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失温症的晚期症状:反常脱衣现象。患者因为外周血管麻痹扩张,会错误地感到燥热,从而脱去衣物,加速死亡。
他的体温已经低到让大脑产生幻觉了。
杜磊猛地推开女孩——动作有些粗暴,女孩吓了一跳。
“叔叔……?”
“我……睡一会。”杜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尽管他知道黑暗中女孩看不见,“你别动。保持蜷缩,保存体力。”
他艰难地挪到小空间的另一侧,背靠着冰冷的雪壁坐下。拉开距离,避免自己这具正在失温的身体夺走孩子本就不多的热量。
好冷。
但也好困。
杜磊用力眨眼睛,试图保持清醒。他开始回忆——这是对抗昏迷的有效方法。
他想起了队友们。
顾驰野。那个总是不服输的新兵,现在已经是可靠的战友了。上次边境任务,他一个人引开敌人,浑身是伤被救回来时,眼睛还是亮的。倔得像头小狼。
虎擎苍。老大。永远挡在最前面的人。杜磊记得三年前那场边境血战,虎擎苍一个人杀了七个,浑身是血还把他从尸体堆里拖出来。那天虎擎苍说:“鹌鹑,你他妈不能死,老子还没教会你骂人呢。”
熊仄。大块头,胆子小,但可靠得像座山。上次杜磊受伤,熊仄背着他跑了五公里,一边跑一边哭:“鹌鹑你撑住啊,你死了以后谁帮我躲那些女生啊……”
墨笙。冷面狙击手。话少,但每次杜磊隐匿侦察回来,墨笙总会默默递给他一杯热水。什么也不说,就递过来。
江沢舵。余安康。叶兆成……
一张张脸在黑暗中浮现,越来越模糊。
好想睡。
就睡一会……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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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缩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已经不太热的暖宝宝。
周围太安静了。除了自己细微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雪层隔绝了一切声音,也隔绝了光,隔绝了希望。
她看着对面那个解放军叔叔。他靠在雪壁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本来不想去打扰他的,他说要睡一会。
可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害怕。
小女孩壮着胆子,一点一点挪过去。雪地很凉,她的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她伸出手,轻轻拉了拉杜磊的手。
“叔……”
话还没出口,她愣住了。
好冰。
那只手冰冷僵硬,和周围的雪一样冰,甚至更冰。
“叔叔?”她用力摇了摇。
没有反应。
“叔叔!”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依旧一动不动。
小女孩慌了。她把暖宝宝塞进杜磊手里,用自己小小的手包住那只冰冷的大手,用力搓,哈气,像妈妈冬天给她暖手那样。
可是那只手,怎么都暖不起来。
“叔叔你醒醒……你醒醒啊……”小女孩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在冰冷的脸颊上冻成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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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有声音!”
顾驰野嘶哑的吼声在雪地上空回荡。他和队员们已经搜寻了近一个小时,用生命探测仪一寸寸地扫描雪崩区域。
“顾哥!这里有微弱的信号!”一个战士喊道。
所有人冲过去。探测仪的屏幕上,确实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在闪烁。
“挖!快挖!”
没有工具,就用手。十只手在雪地里疯狂刨挖,指甲翻裂,手指冻得失去知觉,但没人停下。
雪层被一层层扒开。
终于,在近两米深的雪下,他们看到了那一抹迷彩色。
“鹌鹑!”顾驰野扑过去。
杜磊蜷缩在狭小的雪洞里,闭着眼睛,脸色青白,嘴唇发紫。一个小女孩跪在他身边,满脸泪水,正用自己小小的手搓着他的手。
“叔叔……叔叔不动了……”小女孩看到他们,哭得更凶了。
顾驰野颤抖着手探向杜磊的颈动脉。
微弱。
极其微弱,但确实还在跳动。
“活着!他还活着!”顾驰野的声音破了音,“保温毯!快!”
几条保温毯迅速裹住杜磊。顾驰野把他抱起来——轻得吓人,这个平时存在感稀薄的男人,此刻像一片羽毛。
“医疗队!我们需要医疗队!立刻!”顾驰野对着通讯器嘶吼。
回程的路,是顾驰野这辈子走过最漫长的一段。
他抱着杜磊,在雪地里奔跑。身后跟着抱着小女孩的熊仄,和其他护卫的队员。每一步都沉重,但每一步都快。
收容所的灯光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顾驰野几乎要跪下来。
医疗队早已接到通知等在外面。杜磊被迅速转移进临时医疗室,医生们围了上去。
顾驰野站在门外,浑身是雪,手在颤抖。熊仄红着眼眶,一拳砸在墙上。墨笙沉默地站着,手里的枪握得死紧。
女老师带着孩子们围过来,最小的那个女孩还在哭。
“那个叔叔……他会死吗?”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顾驰野低头看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哽住了。
这时,医疗室的门开了。军医走出来,摘掉口罩,脸上是疲惫但松了口气的表情。
“体温28度,严重失温,心律不齐,但生命体征稳住了。”军医说,“他创造了一个奇迹——那个雪洞的结构很巧妙,留出了呼吸空间。而且他及时推开了孩子,没让孩子被他的低温影响。”
“那……那他……”熊仄的声音在抖。
“需要紧急后送,去有条件的医院。但……”军医顿了顿,“有希望。他有很强的求生意志。”
顾驰野闭上眼睛,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孩子们欢呼起来,女老师捂着脸哭了。
顾驰野走进医疗室。杜磊躺在担架上,身上连着监护仪,脸色依旧苍白,但胸口在规律地起伏。
他蹲下身,握住杜磊冰冷的手。
“鹌鹑,你他妈……”他哽住了,用力吸了口气,“等你醒了,我请你喝酒。喝最贵的。”
杜磊自然没有回应。
但监护仪上,心率线平稳地跳动着。
像一只鹌鹑倔强的心跳。
门外,虎擎苍匆匆赶来——他刚结束勘察任务,听到消息立刻赶回。看到医疗室里的情景,他停在门口,没有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顾驰野身上——那个年轻人蹲在担架边,握着战友的手,背影挺直,但肩膀在微微颤抖。
虎擎苍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对跟进来的余安康低声说:
“安排最好的后送方案。用我的权限。”
“是。”
夜深了。
雪彻底停了。
收容所里,孩子们在老师的组织下,画了很多画。画上有解放军叔叔背着他们爬山,有叔叔把袜子给小女孩穿,有叔叔在雪崩时扑过来保护他们。
还有一张画,是一个瘦瘦的叔叔像大鸟一样张开外套,抱着一个小女孩。
画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谢谢鹌鹑叔叔。”
顾驰野坐在杜磊的担架旁,守了一夜。
天快亮时,虎擎苍走进来,把一件外套披在他肩上。
“去休息。后送直升机一小时后到,我盯着。”
顾驰野摇摇头:“我再陪他一会儿。”
虎擎苍没再劝,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并肩坐着,看着担架上沉睡的杜磊。
晨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杜磊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这个平时像影子一样淡薄的男人,此刻安静地睡着。
像一只真正的鹌鹑,在风暴过后,终于可以收起疲惫的翅膀,暂时休息。
顾驰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睡吧,鹌鹑。”他低声说,“我们带你回家。”
窗外,天空开始放晴。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