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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黎明雪 ...

  •   顾驰野舔了舔嘴唇,还能尝到浓厚的血腥味。

      那是虎擎苍咬破的,也可能是他自己慌乱中咬到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变得格外清晰,混着帐篷帆布的气息、雪沫融化的湿气,还有虎擎苍身上那种熟悉的、此刻却让他心悸的味道。

      几秒钟的死寂在帐篷里蔓延。

      帐篷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风声不再那么凄厉,变成低沉的呜咽。远处隐约传来其他小组帐篷里压抑的说话声,还有巡逻队员踩雪的咯吱声——世界并没有因为这个吻而停止运转。

      只有这个小小的帐篷里,时间像是被冻结了。

      顾驰野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对上虎擎苍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暴怒的赤红正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狼狈的复杂神色。虎擎苍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相碰,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带着粗重的、尚未平复的喘息。

      他的手掌还死死箍着顾驰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顾驰野觉得骨头都在呻吟。

      “什么时候……”顾驰野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虎擎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以为你藏的很好吗?”虎擎苍的声音比他更哑,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凶狠,但顾驰野听出了底下那层虚张声势,“蠢货。”

      顾驰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微微偏开头,避开了虎擎苍过于灼热的呼吸,但肩膀还被对方牢牢按在帐篷壁上。

      “我是问你……”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重新组织语言,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顾驰野自己都觉得荒谬。

      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近乎施暴的强吻、在对方用“你他妈是我的”这种野蛮宣告之后,他问的居然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像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在暴风雪夜的军用帐篷里,问一个刚把自己嘴唇咬出血的上司。

      但这个问题在他胸腔里烧了很久了。从看到虎擎苍在训练场角落独自哭泣的那晚,从自己因为那个画面而心跳失控的那刻,他就想知道——如果这份感情不是单向的疯狂,那么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虎擎苍沉默了。

      他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箍着顾驰野肩膀的手指微微松了一瞬,随即又收紧,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许久,久到顾驰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

      虎擎苍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挫败的迷茫。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手掌擦过下巴时发出粗糙的摩擦声。

      “或许……”他顿了顿,像是极不情愿承认什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不要命的自己去引开敌人那一次。”

      顾驰野的心脏猛地一跳。

      边境雨林。废弃木屋。虎擎苍流血的伤口,苍白的脸色。自己那句“我去把他们引开”,和那个决绝的背影。

      原来那么早。

      “你冲出去的时候……”虎擎苍继续说,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像是在挖掘一段极其不愿回忆的场景,“我他妈……我当时……”

      他哽住了。

      顾驰野感觉到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不是愤怒的颤抖,是另一种东西。

      “我躺在那个破木屋里,血一直流,腿动不了,连他妈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虎擎苍的声音变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带着钩子,刮过顾驰野的耳膜,“我只能听着你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听着外面的枪声追着你过去……”

      “那时候我在想,操,这他妈就是报应。”

      虎擎苍猛地抬起头,重新对上顾驰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痛楚。

      “当年‘神风’就是这么死在我眼前的。我看着他被那个婊。子捅穿脖子,看着他血喷出来……我他妈动不了,救不了。”

      “二十三年了,顾驰野。我当了二十三年兵,带过那么多批新兵,见过那么多死人。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不能再让任何人在我眼前这么死。”

      “然后你出现了。”

      虎擎苍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扭曲的、自嘲的表情。

      “你他妈比‘神风’还疯。至少‘神风’死的的时候,老子还能动,还能吼。你呢?你挑了个老子最狼狈、最废物的时候,冲出去送死。”

      “我看着你跳出去那个破口,回头看我的那一眼……”虎擎苍的声音彻底哑了,喉结剧烈地滚动,“我当时就想,完了。这小子要是死了,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帐篷里一片死寂。

      顾驰野听着这些话,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紧到发疼。他想起医院里虎擎苍赤红的眼睛,想起那句“谁教你的”,想起对方攥成一团的资料和掉落的纸团。

      原来那不是愤怒。

      至少不全是。

      那是恐惧。是深植了二十三年的创伤被重新撕裂的恐惧,是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却无能为力的恐惧,是……害怕失去他的恐惧。

      “所以……”顾驰野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意外的平静,“你把我救回来之后,在医院里问我‘谁教你的’,其实是想问……”

      “我想问,我他妈到底造了什么孽,才教出你这么个不怕死的蠢货。”虎擎苍打断他,声音又硬了起来,像是要重新武装自己,“我想问,如果有一天你真死了,我该找谁算账——找你?还是找我自己?”

      顾驰野沉默了。

      他看着虎擎苍——这个从来强悍如山的男人,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帐篷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下淡淡的阴影。

      “那你现在知道了。”顾驰野轻声说,“是我自己选的。你教的没错,但我选的时候,没想过会让你……”

      “闭嘴。”虎擎苍又恢复了那种命令式的口吻,但这次少了些凶狠,多了些别的,“老子不需要你道歉,也不需要你解释。我只要你……”

      他顿住了,像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和自己斗争。

      最后,他像是放弃了什么,极其疲惫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按着顾驰野肩膀的手。那只手垂落下来,落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着。

      “我只要你活着。”虎擎苍说,声音很低,但异常清晰,“别的……随你他妈怎么想。”

      顾驰野的肩膀终于重获自由,但那种被禁锢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它从物理上的束缚,变成了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后背的伤被牵扯到,传来一阵钝痛。他皱了皱眉,但没有出声。

      两人重新拉开了距离,各自靠在帐篷壁上。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尴尬而紧绷。刚才那个血腥的吻、那些剖白的话语,像一层看不见的膜横亘在中间,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正常相处。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虎队?顾驰野?”是余安康的声音,隔着帐篷布传来,有些模糊,“指挥部通知,暴风雪凌晨三点左右会减弱,要求各小组四点准时集结,继续搜索剩余区域。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

      虎擎苍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和权威:“收到。我们这边安全,会按时集结。”

      “好。那你们抓紧休息,我再去通知其他组。”余安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帐篷里重新陷入沉默。

      虎擎苍从背包里拿出能量棒,掰了一半递给顾驰野:“吃。补充体力。”

      顾驰野接过来,机械地塞进嘴里。压缩能量棒的味道一如既往的糟糕,像在嚼蜡烛。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喝着冰冷的水。帐篷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吃完后,虎擎苍开始整理装备,检查武器,动作熟练而迅速。顾驰野学着他的样子,也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虽然大部分都在之前的救援任务中卸下了,但基本的求生工具还在。

      “后背的伤怎么样?”虎擎苍突然问,眼睛没有看他,专注地擦拭着手枪。

      “没事。”顾驰野说,“就是青了一块,没伤到骨头。”

      “回去让军医仔细检查。”虎擎苍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但顾驰野听出了底下的关切。

      “嗯。”

      又是一阵沉默。

      虎擎苍收起枪,看了看腕表:“还有两小时。睡一会儿。”

      帐篷里只有一张薄薄的防潮垫,两人不得不挤在一起。背靠背的话会压到顾驰野的伤口,最后他们只能侧着身,面对面地躺下。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顾驰野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嘴唇上的刺痛、虎擎苍刚才说的话、还有那个吻带来的震撼,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他能感觉到虎擎苍也没有睡着——对方的呼吸不够平稳,身体也有些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顾驰野的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只滚烫的手掌,极其小心地、几乎称得上轻柔地,贴在了他后背受伤的位置。

      隔着作战服,那只手没有施加任何压力,只是静静地贴着,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安慰。

      顾驰野的身体僵了一瞬。

      然后,他慢慢放松下来,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帐篷外,风声还在呜咽,但雪似乎真的小了。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黎明快来了。

      那只手在他后背贴了很久,久到顾驰野几乎要睡着。

      最后,他听到虎擎苍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的:

      “……别再那么干了。”

      顾驰野没有回答。

      但他知道,自己听懂了。

      不只是“别再受伤”,也不只是“别再冒险”。

      而是——“别再让我经历那种恐惧”。

      他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尽管他知道虎擎苍可能看不见。

      但那只贴在他后背的手,似乎感觉到了。手掌的肌肉放松了一些,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竟让人觉得有些温暖。

      顾驰野终于沉沉睡去。

      而虎擎苍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模糊的阴影,感受着掌心下年轻人温热的身体和平稳的呼吸,心里那片翻涌了太久的惊涛骇浪,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却不再让他窒息的东西。

      黎明前的雪,还在下。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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