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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你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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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驰野是在一阵仿佛要将身体生生劈成两半的剧烈疼痛中,挣扎着浮出意识海面的。
疼。不是单一来源的疼,是腹部的钝痛、撕裂痛,是左手腕的闷痛,是全身各处软组织叫嚣着的酸痛,是喉咙被插管后的灼痛,是长时间脱水后细胞都在抗议的干涸之痛……所有这些痛楚混合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冲击着他刚刚复苏、尚且脆弱的神经。
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不容忽视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物的苦涩,还有一种……极其熟悉的、带着霸道存在感的、属于某个人的气息——汗味、硝烟味,或许还有一点点血腥味,被医院洁净的空气稀释,却依然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
这气息像一根锚,在疼痛的狂潮中,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勉强抓住的坐标。
他费力地、一点一点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起初是模糊的,只有天花板上惨白灯光的光晕和晃动的重影。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视线缓缓移动。
旁边,另一张病床。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洒进来,像一道银白的刀锋,精准地切过邻床那个靠坐着的身影。
是虎擎苍。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衣似乎有点小,紧绷绷地裹在他魁梧的上身,胸肌和肩臂的轮廓在布料下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出绷带缠绕的起伏。他背靠着摇起的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或资料,纸张边缘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皱。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以及下颌那道冷硬的弧度。而另半边脸则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似乎格外幽深,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顾驰野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虎擎苍捏着资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沉沉地扫过他苍白如纸的脸、干裂的嘴唇、缠满绷带的手腕和腹部,以及连接着的那些冰冷的仪器和管子。
空气凝固了几秒。
终于,虎擎苍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刻意压得平缓,像是想维持住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或公事公办的语调。
“醒了?”
然而,这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尾音却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那颤音太轻,太快,像是冰层下陡然裂开的一道细缝,泄露了其下汹涌激流的万分之一。
顾驰野躺在那里,疼痛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但这丝颤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混沌的意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上了虎擎苍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的视线。
虎擎苍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语气里的那点“失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更紧,目光从顾驰野脸上移开,落到自己手里的资料上,又像是根本没在看。他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更沉,更硬,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气,以及更深层的东西:
“谁教你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质问。
但顾驰野听懂了。他指的是什么。指的是木屋里那个决绝的背影,指的是引开敌人、孤身赴险的“大胆决定”。
疼痛让顾驰野的嘴角难以扯动,但他还是尽力做出了一个反应——极轻微地、几乎看不出来地,勾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
他看着虎擎苍,因为虚弱,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
“你。”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此刻显得格外吵闹。
月光照在虎擎苍脸上,能看清他颊侧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捏着资料的手指骨节泛出青白,纸张边缘被捏出了更深的皱痕。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暴怒?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被彻底击中软肋的、近乎狼狈的痛楚?
他死死地盯着顾驰野,似乎想从他苍白平静的脸上找出戏谑或挑衅的痕迹,但只看到一片坦诚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是的,是他教的。
是他用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磨砺出他绝境求生的本能;是他用战场上的以身作则,示范了何为舍弃与担当;是他用“淬火”的残酷,逼出了他骨子里的狠劲和孤注一掷;甚至……是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好兵”的欣赏和期待,无形中塑造了某种标准。
顾驰野只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将他教的一切,用最极端的方式,实践了出来。
虎擎苍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牵扯到胸口的伤,带来一阵闷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记重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怒斥,想反驳,想骂他混账,想质问他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哽得他呼吸困难。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手里那份早已看不进去的资料,一点一点,攥成了一团废纸。然后,猛地抬起手,似乎想将纸团狠狠砸向墙壁或地面,发泄那股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但手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他看到了顾驰野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了他因为自己刚才激动的动作而牵动伤口、更加苍白的脸色,看到了他即便在剧痛中,依然努力保持清明的、直直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后悔,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等待审判般的、细微的紧张。
虎擎苍高举的手,最终缓缓地、沉重地落了下来。纸团无声地掉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滚落床沿,掉在地上。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来。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些汹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
“操……”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充满了挫败感。
然后,他不再看顾驰野,重新靠回床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沉寂的夜色。侧脸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
病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只有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顾驰野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紧绷而沉默的侧影,腹部的疼痛似乎都变得遥远了一些。他知道,自己那句话,可能比任何刑讯都更狠地戳中了这个男人。
但他不后悔。
有些东西,与其烂在心里,不如让它见光。哪怕这光,此刻如此冰冷,如此伤人。
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转动了一下被夹板固定的左手手腕,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任由疼痛和疲惫再次将自己拖入半昏迷的黑暗。
只是在意识沉沦前,他恍惚听到,隔壁病床上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低语,混杂在仪器的嗡鸣里,听不真切:
“……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