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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日守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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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圆的外婆死在梅雨季最绵长的那场雨里。
古镇老街的旧宅中,潮湿的空气浸透了每一寸木头和布帛,也浸透了死亡的气味。外婆的棺木停在堂屋正中,棺前摆着七盏长明灯,围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这是老辈人“引魂指路”的讲究。
亲戚们挤满了偏屋,嗑瓜子,打麻将,低声谈论着遗产和房价。舅妈尖锐的嗓音时不时穿透雨幕传过来:“……那盏青铜的老烛台?谁知道真的假的,看着晦气,烧了干净……”
孟圆跪在棺前的蒲团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外婆枯槁的手从寿衣袖口滑出,掌心朝下。孟圆的视线落在那手上——指缝间,竟紧紧攥着一小截没燃尽的白色蜡烛头,蜡泪凝固在皱缩的皮肤上,像一滴浑浊的泪。
很奇怪。外婆弥留的三天里,早已昏迷不醒。
守灵要持续七天。头三天,孟圆在浑噩和麻木中度过。第四天深夜,亲戚们熬不住,陆续去睡了。堂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棺木、长明灯,以及屋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死寂中,她忽然听见极轻微的“啪嗒”一声。
抬头,只见七盏长明灯的火焰,齐齐向棺材方向倾斜、拉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吮吸。烛光由温暖的橘黄,转为一种惨淡的青白色。
与此同时,她左手手腕内侧——那道从记事起就有的、形如烛焰的淡红色胎记,开始隐隐发烫。
孟圆背脊窜上一股寒意。她七岁那年溺过一次水,救上来后高烧不退,总说看见湿漉漉的人影站在床脚。外婆连夜用绣花针蘸着捣碎的朱砂和草药,在她眼皮上轻轻刺了七下。
“囡囡不怕,”外婆当时的声音又轻又稳,“外婆把你的‘阴眼’封上一层。往后,你能看见什么,由你自己选。”
那之后,她确实能“选择”了。平时与常人无异,只在偶尔松懈或极度疲惫时,才会瞥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但现在,她明明精神紧绷,那“选择”的能力却仿佛在失效。
堂屋角落的阴影,比平时更浓重一些,缓缓蠕动。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外婆床头的那个老樟木箱。箱子没上锁,那是外婆嘱咐过的:“圆圆,箱子里的东西,等我走了,你自己看。”
她起身,腿因久跪而麻木。推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外婆的旧衣物,最上面是一个蓝布包袱。
解开包袱,里面是三样东西:
1. 一盏锈迹斑斑的青铜烛台。造型古拙,底座雕刻着层层叠叠、似笑似哭的鬼面,烛杆盘着一条无鳞的蛇,蛇口衔着一支全新的、惨白的蜡烛。
2. 一个褪色的锦缎香囊,散发着陈旧草药和淡雅花香的混合气味,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惊人。
3. 一块早已停摆的老式怀表,玻璃表蒙有裂痕,指针死死停在亥时三刻——正是外婆咽气的时辰。
箱底还有一本薄薄的、手工装订的册子,封面无字。孟圆翻开,里面是外婆手抄的一些民俗志怪、风水符咒,字迹工整。但在册子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急促,像是仓促写就:
“癸卯年六月初七,又梦酆都客栈,纸人掌柜笑问归期。我知道时候快到了。”
“圆圆命中有此一劫,避无可避。那盏烛台是钥匙,也是枷锁。”
“若她点燃白烛,便是入局之时。我能做的,唯有将当年走过的路,尽可能变成她的生路。”
“切记:灯笼灭,人死;灯笼燃,路现。第一个地方……是‘荒村’。”
“不要完全相信客栈里的任何人。”
“若见虎口有痣者……逃!”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笔画甚至划破了纸张。
孟圆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发抖。“酆都客栈”?“荒村”?这是什么?外婆晚年精神不济时含糊的呓语吗?
她拿起那盏青铜烛台,触手冰凉,沉甸甸的。烛台底座有个暗格,轻轻一旋便打开,里面掉出一张卷起的、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外婆穿着素雅旗袍,站在一座三层木质楼阁前,匾额上正是“酆都客栈”四个阴刻大字。外婆身边站着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他搭在外婆肩上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颗清晰的痣。
照片背面,是外婆清秀的小楷:
“圆圆,若你见此照,我已不在。前路坎坷,但别怕。外婆给你留了灯。”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像是无数人在急促叩门。堂屋里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霜。那七盏长明灯的青白火焰开始疯狂摇曳,拉长成诡异扭曲的形状,投射在墙壁上,竟隐隐勾勒出一扇门的轮廓。
门内影影绰绰,有无数影子在晃动。
与此同时,手腕上的胎记灼痛起来,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痛感尖锐而清晰,绝非幻觉。
舅妈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死老太婆,留一堆破烂……”
孟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陈旧灰尘、线香、潮湿木头和死亡的气息,混合着外婆香囊里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定的花香。
她想起了外婆温暖干燥的手掌,想起了那些夏夜听她讲志怪故事时摇曳的蒲扇,想起了她总是说:“囡囡,人心里要有盏灯,就不怕走夜路。”
外婆给她留了一盏灯。
一盏可能通向未知恐怖的灯。
但留在这里呢?听着亲戚瓜分遗物,守着这座即将被卖掉的老宅,然后带着一身谜团和这莫名灼痛的胎记,回到她那个苍白平庸的现实生活里去?
孟圆睁开眼,眼底那点迷茫和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明取代。她拿起那支白蜡烛,稳稳地插在青铜烛台上。
然后,用灵前的火捻,点燃。
火焰“噗”地一声燃起,先是正常的暖黄,但就在下一秒——
毫无过渡地,转为一种幽暗、冰冷的绿色!
绿光如潮水般轰然漫开,瞬间吞没整个堂屋!棺材、花圈、桌椅、墙壁……所有的一切都在绿光中扭曲、变形、融化,像是被投入水中的油彩画,颜色翻滚剥离,失去所有实在的形状。
世界在塌陷。
远处传来舅妈尖锐变调的惊叫,像隔着厚重的玻璃。
孟圆感到脚下坚实的青砖地面消失,身体开始失重,向那无尽的、被绿光充斥的虚空坠落。怀里的香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浓郁香气,手腕的胎记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下坠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砰”一声闷响,后背撞上冰冷坚硬的物体。
绿光渐敛。
她趴伏在潮湿冰冷的青石板上,剧烈咳嗽。手里紧紧攥着那盏青铜烛台,幽绿的烛火在她上方静静燃烧,成为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光源。
她挣扎着抬起头。
一座三层高的木质客栈,突兀地矗立在弥漫的灰色浓雾中。翘角飞檐,挂着无数盏褪色的红灯笼,每一盏都写着一个黑色的“酆”字。灯笼无风自动,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客栈正门上方,阴刻的牌匾上是四个大字:
酆都客栈。
门“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
一个身影站在门内的阴影中。它缓缓向前迈出一步,踏入烛火映照的范围。
那是一个纸人。
穿着民国样式的藏蓝长衫,脸上用粗糙的颜料画着五官,腮红浓艳,嘴角的弧度咧到近乎耳根,形成一个永恒不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纸人关节发出“咔啦”的轻响,对着孟圆,僵硬而标准地躬身一礼。
然后,它用毛笔描画的嘴巴开合,发出纸张摩擦般干涩嘶哑的声音:
“孟绣娘的外孙女……”
“等你,六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