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异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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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安潜在堂上，正在翻看卷宗。顾惜朝走到堂下，他心事重重的，魂游天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走到了哪里。倒是崔安潜看到了他，高声叫住：“贤弟慢走！”
顾惜朝转回身微笑。崔安潜笑道：“今日贤弟是好容易清闲一日，我独个儿看这些卷宗，看得头也晕了，幸好刚才阿霁带回来贤弟的笔墨，这么看上一看，倒是心里爽利起来了。”
顾惜朝微笑道：“在兄长面前献丑了。小弟的字，总是伤于纤巧，不够洒落。无趣得很。”
崔安潜摇摇手指，道：“这个叫做‘妄自菲薄’。我看贤弟的字，已是极好了。可惜总是心事重重，不能舒展。之前请贤弟整理府库账目，一连十余天，实在是辛苦啦。”
顾惜朝说道：“辛苦不辛苦的没什么，好在幸不辱命。大哥，府库中储备空虚不足，咱们刚到蜀中，只能减税，不能加赋，要增加钱粮，还要想个万全的计策。”
崔安潜苦笑道：“这个我想过。眼下头一件大事，是整治盗匪之害。蜀中盗匪猖獗已经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的，轻易如何动得？府库中又没钱，拿什么去整治它？所以这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当真是为难得很。”
顾惜朝一笑道：“这个么，小弟已经有个计策在此。”崔安潜最在意的便是这个，忙道：“好，好极，兄弟你先说来听。”顾惜朝微笑道：“这个主意说来其实简单的很。府库中不拘哪里挤出一千五百缗，分置三市，旁边再贴上榜文，有能告发一盗者，赏钱五百缗。”
崔安潜皱眉道：“这赏得是不是高了些？”顾惜朝叹口气，说道：“大哥，你想，没有重赏，谁肯得罪一个土匪？况且，我立这榜文，指望的可不是十里八村的老乡出来指认谁，我指望的，正是那盘根错节的强盗。”
崔安潜皱眉道：“这个愚兄不大明白。”顾惜朝说道：“强盗能聚而为盗，首犯之下，必有从犯，其他以兄弟朋友相称的同犯想必更多。群盗抢掠为生，必定时常有分赃不均。这五百缗可不是小数，若有盗者见利忘义，为这区区五百缗告发同伙，大哥你想会是怎样？”
崔安潜说道：“江湖绿林讲究一个义字，若有人见利忘义，想必他的同道都要杀之而后快了。”
顾惜朝慢慢摇头，冷笑道：“江湖人讲究一个义字，没错。可是这个义字，总要在利字之后。就像即使是江湖人，他也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江湖人。再说若真是讲究侠义，当此国家危难之时，不去为国家死而后已，却来趁机做强盗大发国难财，他们有什么侠义？”
崔安潜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又道：“那么若真有强盗自行出首，自是不能问他为盗之罪了？”顾惜朝微笑道：“这个自然，我要达到的目的，又不是问他一个两个强盗的罪，我要做到的，是蜀中所有盗贼之间，再不能信任彼此，再不能信任义气，我要他们随时疑神疑鬼，直到自相残杀！”
九月甲子，崔安潜出府库钱一千五百缗，分置三市，后置榜文，曰：“有能告捕一盗，赏钱五百缗。盗不能独为，必有侣。侣者告捕，释其罪，赏同平人。”
也许这就像许多年前在太行山连云寨，顾惜朝曾经逼迫被捕的寨兵坑杀自己的兄弟，甚至坑杀自己一样。他喜欢这种不需要太多成本，却极有效的、能够使敌人从内部分崩离析的方式。很快便如他所料，有盗贼捕拿同伙到官。那被捕的强盗一直到西川节度使的大堂上，还在愤怒的大叫大嚷。他们已经做了十七年的同伙，向来有脏平分，他无论如何也不服，他在堂上疯狂挣扎，大叫：“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顾惜朝在崔安潜的身后，阴阴地笑：“倘若今天是你捕了他来出首，那么死的可就是他，拿这五百缗的，就是你了。”
崔安潜一拍惊堂木，冷然道：“你既知我有此榜文，为什么不出首你的同伙？你既失先机，纯属活该，哪有这许多废话！左右，与我拿下！师爷何在，本官言出如山，五百缗一文不少，赏给这位出首者。”
那被捕拿的盗匪，不久后被斩首于成都市上，同时被戮全家，财产全部充入府库。此后蜀中的群盗果然如顾惜朝所料，互相怀疑，互不信任，直到互相残杀，节度使府则趁此机会大肆收没众盗匪的财物。几个月后，盗匪在蜀中再不能立足，纷纷出逃他乡。蜀中遂得太平，百姓交口称赞崔使君治蜀有方。
此时崔安潜春风得意，开始着手筹建川军。他当年在河南为官时，便将当地的许多壮年男子编成府军，以对抗王仙芝。他是文官出身，却相当有军事头脑；他的府军与节度使军队和朝廷军队都不一样，没有正规编制，无处求粮饷，于是自己开荒种田，士兵们操起刀枪打仗，放下兵器种粮，自给自足之外，还能用余粮换取其他战备物资。有了那样的经验，现在做节度使手下可以掌兵，可以向朝廷要军饷，自然要建一支更强大的军队。
川兵在后世曾经以强悍著称，但在唐代，蜀兵曾经是怯弱的代名词。崔安潜奏请朝廷，准许进陈许二州招募壮士，与蜀军相杂，都带黄头巾，号为黄头军。顾惜朝从冯良那里得来的弹子弓其实更适用于上阵打仗，这时他将弹子弓改弓为弩，装备黄头军，训练之后，号称神机弩营。史载蜀军由是而强。
九月中旬，黄巢终于等到了朝廷的回音。
朝廷没有给他广州节度使，给他的官职是率府率。
唐代设十率，称率府，长官称率府率。十率的功能名义上相当于宫廷侍卫。而实际上唐代宫廷的安全也并不由率府掌管，通常都是神策军。朝廷赐黄巢率府率，对黄巢来说，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羞辱。
他能想象到朝廷多半不会给他广州节度使来做，甚至做好了朝廷给他一个不起眼小官的准备，可是还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官，会是率府率这样荒谬的职位。这时已经入冬，广州天气正合适打仗。不要说他的军队本来已经休整得很好，可以战斗了，即使这个时候起义军状态很糟，弟兄们也一定不能容忍这个加诸在他们领袖身上的、荒谬的侮辱。
得率府率告身当日，黄巢领大军急攻广州。
他说他七八个时辰就可以攻下广州，事实证明，这七八个时辰，也实在是高看了广州城。当天下午，广州城陷。
城门被推倒的时候戚少商就在黄巢的身边。他亲眼看着这座大大的城被攻破。黄巢的大纛指向破损的城门，起义军潮水般涌入广州。
之前有黄巢与朝廷媾和的消息，广州根本没有想到会被攻打。
晚唐对外贸易依赖海运，广州是当时天下最富庶的城市。此番急攻而下，对起义军来说，既巨大地补充了实力，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当时广州城内的最高长官是岭南节度使李迢，黄巢之前曾通过此人与朝廷谈判，如今一朝城破，第一件事便是率众到了节度使府，拿下李迢全家，他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岭南节度使能够为他写一份陈情书。彼时皇帝无道，奸臣主政，藩镇乱国，自己起兵乃是为天下苍生。如果朝廷肯体察民情，当知义军之冤，也应当给义军应有的抚恤。
其实戚少商很不明白，黄巢曾经因为王仙芝有投降意愿就怒而当众痛殴他，为什么现在轮到他做起义军首领了，他也会走他所不齿的王仙芝的老路？他与尚让喝酒的时候提到这个，尚让只是苦笑：“戚大哥，你知不知道如今义军已经有多少人？”
戚少商摇摇头，那是起义军的机密，他自然不知。尚让慢慢的伸出两个指头：“已经有二十万了。”
戚少商一惊，手中酒杯一抖，酒液也倾出些许。他尚未注意到。尚让苦笑道：“大哥，你也是当惯了家的人，你说说看，当二十万人的家，很容易么？”
他有些喝多了，仰头向天，喃喃地道：“这种年头，小老百姓大凡有一点活路，谁愿意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做流寇，做反贼？大家来投奔义军，求的无非是个活下去。我们有二十万人，要当二十万人的家，要把二十万人都养活，那是多么难的事啊；可是朝廷有多少兵马？多了没有，一百万总有了吧？假如朝廷真的用了一个好将军，兵马也不用多，一样只要二十万，甚至更少，只要一场大仗，二十万人说不定一眨眼，就死得干干净净。因为我们的二十万人，说句实话，不就是乌合之众么？”
他压低了声音对戚少商说道：“所以当年王仙芝大哥要投降，那是真的没办法；他不投降，第二年不就是个死么？黄巢将军当时一时义气，跟他打架，直到这些年才真的体会到他当日的难处。他想方设法的与朝廷谈判，希望要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能养活这二十万兄弟，也就是了。”
可是岭南节度使李迢不肯为黄巢写那份陈情表。
李迢说：“我家世世代代都做朝廷命官，身受浩荡皇恩，况且满朝野都是我家的亲朋好友，我给你写了这份陈情表，我还有脸活着么？要么干脆你砍了我胳膊得了，反正，这东西我不能给你写。”
话还是说得相当委婉，他不写，主要原因却是丢不起这个脸面。黄巢气得七窍生烟，砍胳膊？那怎么够，你想要脸面，我就让你做个殉国的忠臣，岂非才是真正的有脸面？于是杀之。
戚少商看着这事情发生，心里有些别别扭扭的难受。好像每一件事都跟他的初衷很不一样。
乾符六年十月，黄巢率军至广西，由桂州开始北伐。这年秋季暴雨，湘江水涨，黄巢军编大筏数千，沿湘江而下，历衡州、永州至潭州，急攻，一日后潭州失陷，州城中戍兵尽数被戮，尸体被抛入湘江，史载“流尸蔽江而下”。尚让有趁势进逼江陵，号称大军五十万。
江陵的守将王铎见势不妙，便借口北上借兵，带兵急急的逃离江陵，将江陵的防守推给了不下刘汉宏。王铎前脚一走，刘汉宏后脚大掠江陵城，赶在起义军之前将城池劫掠一空，百姓士人赶杀得一干二净。之后便带兵回北方当强盗去了。恰逢大雪，旷野之中到处都是冻结的尸体。
是年冬，黄巢率兵转战入湖北。
转眼便是年关。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异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