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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琴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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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四个人又一起反应过来。顾惜朝是低叫一声,泥鳅一样缩回被子里,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戚少商是顾不上刚扣好一半的腰带向前一步像个屏风似的遮住顾惜朝。李克用则是铁青着一张脸大步冲出门外,晚晴瞪着她美丽的眼睛,还在惊恐的注视着顾惜朝,却在李克用冲出去的同时跟着他奔了出去。
顾惜朝这屋子是个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书房。李克用大步奔到外间大门边一脚踢开,晚晴随后跟上,惶然叫道:“克用哥哥,你要……”一句话尚未问完,李克用已经大声嚷嚷起来:“来人,来人!小公子屋里有刺客!快来人!”
里间戚少商和顾惜朝听得清清楚楚,顾惜朝整张脸白得像死人,嘴唇发抖,手脚发抖,全身都发抖,惶恐万状,声音也在发抖:“不,不行,不行!快,快去……”他要去阻止李克用,只要能阻止他怎么样都行,立刻死了也没关系。戚少商按住他,说:“我去。”顾惜朝却反手扯着他狠狠的推开,嘶声叫:“不用你,你走!”
他们同时听到了晚晴的声音,她也在凄惨地叫:“不要,不要!克用哥哥,不要叫人……”她的声音像在哭泣了:“他还要做人,我……我也还要做人……”
这时已经有护院的卫兵赶过来,为首的队长不及见礼,急急的问:“少将军,刺客在哪儿?”李克用刚要回答,顾念到晚晴,一时竟说不出来,晚晴急忙抢过话来,说道:“并没什么刺客,是我和小公子跟少将军闹着玩呢。几位辛苦了,去忙吧。”卫兵队长摸不到头脑,莫名其妙的眨眨眼,仍是看着李克用,等他的示下。
李克用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强自苦笑,艰难的道:“确是没什么大事。你们去忙吧。”卫兵队长应一声“是”,领着几名手下出门去,临去前恭恭敬敬的关上了门。
顾惜朝在里间听着,一口气松下来,沁出了满头冷汗。可是事情还没过去,李克用在外间忽然又叫起来:“晚晴,晚晴,你怎么了?晚晴!”
顾惜朝的心重新提起在半空,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翻身扑下地。他踉跄的像要摔倒,戚少商伸手扶住他。他抬头看他,脸色惨白惨白的,“你为什么还不走?”他哆嗦着嘴唇问,接着猛地发起疯来:“你走,你滚!”
晚晴晕厥了一阵,神智略微清醒,看着顾惜朝,眼泪默默的流着,然后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顾惜朝不肯听任何人解劝。晚晴再次醒来之前,他就一直守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一只手。
她是在那一天的夜里醒过来的。睁开眼睛,看到他俯在自己床沿上的侧脸,年轻的,清秀的脸,毫无血色,紧闭的眼窝和脸颊都瘦得深陷下去。这样睡着的姿势该有多难受。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纠结成两个小疙瘩,面容有说不出的悲伤。
望着他的脸,突然就伤心欲绝,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他却忽然醒了,不知道是梦魇,还是嗅到了她泪水的味道。
他怔怔看着她,不知所措,清减的面容像极了一个做错了事不知如何补偿的小孩子。晚晴带泪看着他,却强迫自己微笑。
“惜朝,身体还不好,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她说:“你放心,我……我可能只是有点累。这些天我白天照顾你,晚上担心你,吃不好睡不着。我只要好好睡一觉就好。”
白天照顾你,晚上担心你,吃不好睡不着。
他轻轻点头,轻轻地说:“我知道了,我不打扰你休息,我回房去——我……”他说着,却不动,只是惶恐的,无措的,看着她。
晚晴忽然微笑,已经干涸的眼泪又再瞬间滴落。她举手拭泪,微笑道:“你看我,怎么这么傻,好好的就哭起来。惜朝,很晚了,我们毕竟没成亲,你这样呆在我房里,给李伯伯和克用哥哥看了要笑话。”顾惜朝痴痴地点头,起身。晚晴轻轻地道:“惜朝,我想,我们的事,也别再拖了。爹爹派人给我送过信,要我回他身边。我不想回去,可我这样跟着你,总是不成话。我也是个女孩子,我也想要个名份。”
顾惜朝呆呆的听着,只觉得心乱如麻。他终于避过了她的视线,低声道:“好……明天,我就跟义父说……我们成亲……”
他逃离了晚晴的居所。
清冷的风吹在头脸上,全身上下机泠泠地打着寒战。晚晴和他的居所相隔并不远,这一路却仿佛漫长无比,尤其是,他看到自己小院的月洞门口,那白影在那里伫立。
双脚好像灌了铅,他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吸气,一步一步走过去,就当眼前没这个人,就当从来也没这个人。
从他身边经过,推开院门,关上院门,多么简单的事。
为什么却像进了一次地狱一样,那么苦,那么难?
李克用远远站在植株的阴影里面。
他看着紧闭的月洞门,伫立的戚少商。
——从小我们就在一起,我们三个人。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要在我们三个人中间插一脚?你凭什么一出现,就要把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
晚晴慢慢地下马,抬眼望着眼前简陋的建筑。云州驿。她知道戚少商就住在这个地方。
她心中说不出的忐忑,她反复地想着,要不要这样做?这样对吗?
还有她是真的,很害怕,再见到那个男人。
其实没什么可怕,那男人甚至可以说一条命也是她捡回来的。当初遇见他时,他身中寒毒,身上内外伤夹攻,一条命十成中已经去了九成。如果不是自己,他很可能早就死了。
可是,依旧忐忑,依旧惴惴不安,这与恩义无关。她永生永世也无法忘掉那个残酷的黄昏,在那红衣女子坟前,矗立在夕阳下标枪般的男人,高大的身形几乎像上古神祗的雕塑。在他面前她始终惴惴不安,她将要一生以他为天的那个男人,欠了债,欠了不知道要怎样还的债。
可是脑海里回响着李克用的声音:“我不管在中原你们有过什么样的纠葛,我只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他留在这里,对我们三个对他自己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只有他走了,一切才有可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多么大的诱惑!
驿馆里面戚少商的随从们在比武斗剑,呼喝吆斥之声充满了小小的天井。晚晴走进去的时候,穆鸠平第一个看到了她。他恨死了顾惜朝,却是恩怨分明的人,一直感激着晚晴当年救活了为顾惜朝所重伤的戚少商。于是三步两步奔过去,笑道:“傅小姐来啦!来找我们大当家的?”
晚晴迟疑着,点点头。穆鸠平指向屋中,笑呵呵地道:“大当家的就在里面。”他高高兴兴看着晚晴走进房,反手合上了门。这位小姐很好,人美,心善,又有一手高超的医术,大当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息红泪,如果能有这位小姐……反正那个顾惜朝,是个坏蛋,根本也是配不上她的。
他做梦也不会猜到晚晴想要说的是什么。
戚少商张开手脚,直挺挺的躺在卧榻上。晚晴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这个样子。屋子里有浓烈的酒气和男人的汗味。他警觉地起身。看到是她,似乎惊奇了一瞬。但是,只有那一瞬,他的面容便静静的沉着下来,他站起身,温言道:“原来是傅小姐,请坐。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些白水。”
晚晴在一个粗木凳上坐了。看戚少商为她倒茶。他白衣的袖口绷着牛皮护腕,上面的钢钉在阳光照不进的室内摇晃一点暗淡的光。他将茶杯递来,站在背光处的身体越发显得高大。晚晴低下头,啜一口清水,竟是有些特殊的清甜。
她双手捧着杯子,不敢抬头,不敢看他的脸,沉默了很久,方才放下杯子,自袖中取出一张大红的喜柬。
她低声道:“戚大侠,请你赏光。”
戚少商不说话。他背着光,而她其实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低低的垂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
“我知道,惜朝他做了很多错事,戚大侠再恨他也是应该的,你们之间的仇恨,可能永远没办法化解。我自己来送这张帖子,也不是强人所难想请戚大侠谅解惜朝,只是日后我夫妻两个,誓同生死,戚大侠若要报仇的话,请也别忘记了我。”
戚少商低声问道:“他决定了,要成亲了?”
晚晴柔声道:“我们从十二三岁的那个时候开始,就盼着快快长大,长大了便结成夫妻,永远也不分开。只是没有想到,这一盼,就是十年。惜朝对你来说,可能是满手血腥的修罗魔头,对我来说,却是我一生都要生死相随的人。除了嫁给他,做他的妻子,这一生我没有别的盼望。戚大侠,你懂我的意思么?他再是血债累累,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希望嫁他之后,他能为我撑起一片天。我也会爱他敬他,为他生儿育女。以后活也好,死也好,我们夫妻两个一条命。我现在没有家,没有父母,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晚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戚少商不知道。他呆坐着,遥遥望着窗外被屋檐墙角分割成怪异形状的天。他是怎么就忘了,顾惜朝是一个男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且他将是另一个女子生活的依靠,将成为那个女子赖以生存的天。
他可以把一切当做笑话一场,他也许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忘掉,也许真的是理所当然。
原来错的只有戚少商一个,错的离谱,错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