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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鬻酒 ...

  •   顾惜朝把身体缩紧。
      他把自己单薄的袍子覆盖全身,连双手头脸都盖进去。他寒颤着,剩下的所有体力像是只能维持寒颤。他张着嘴呼吸,头脸裹在衣服里听着呼吸声,异常巨大,他还能听见自己耳后的动脉血液上涌的声响,“通通”的,和着心跳,越来越剧烈,渐渐地像擂鼓,像雷鸣。他虚弱得感觉不到自己存在,像飘着,像没了身体,手无意间摸到自己另一条胳膊,便惊得心脏像要扑出来般跳动。后来他昏昏沉沉的像是睡着了,一阵儿一阵儿的。他脑袋里剩下的最后的念头就是把身体缩紧,缩得紧紧的。
      连那名为“痛苦”的感觉,都没了。
      他在昏迷中好像感觉到一点温暖,于是向着那温暖处拼命的靠近。他开始发各种各样噩梦,每一个都莫可名状,有时候他被自己在梦中惶恐的叫声惊回一点神智,模模糊糊的似乎能看见眼前有很多个影子在晃动。有时候他仿佛清楚知道自己在恐怖的梦中,拼命地想要苏醒却越恐惧越昏迷。他使劲挣扎起来,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然后又忽然被牢牢的束缚住,有什么力量让他连挣扎都不能。在梦里他无比委屈,似乎也无比弱小,就那么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可是忽然那股束缚住他的力量,仿佛带来了一些温暖,一些真正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噩梦停下,他在昏迷中再不迟疑,把自己整个的淹没进那温暖中。

      他醒来的时候冬日的灿烂阳光如软缎般铺洒在地面上,清新而凉爽。他还是虚弱,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嘴唇爆了皮,刺刺的痛,他本能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发现舌头也干得像已经僵死了。他眼巴巴的看角落里摆着的水罐,慢慢的为自己集聚力气,然后尝试着坐起来。
      他这才发现那沉重,那压着他动不了的沉重,原来不仅仅来自病痛……他又急又气,一瞬间头晕得满目花红。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箍在他身上的手臂和大腿,顾惜朝沙哑着嗓子气急败坏的吼:“戚少商,你搞什么鬼!”
      戚少商迷迷瞪瞪睁开眼,顿时满头满脸都涨得通红,忙忙地起身,一边系衣带,一边语无伦次:“我……我……你……我看你病了……我……”
      顾惜朝随手拽了个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的向他砸过去。他一把接过,像兔子一样蹦下石榻,结果一脚踩在自己脱在床下的鞋子上,于是就拧了脚脖子。他“嗷”的一声怪叫,痛得整张脸皱成团,向后一屁股坐倒在顾惜朝的石榻上,正好压着了顾惜朝的腿。
      顾惜朝病得这么重,本来就浑身酸痛,被这么结结实实的坐一下,顿时眼前一黑,连叫都叫不出来。戚少商又赶紧跳起来,慌慌张张的问:“压着没有?痛不痛?痛不痛?”顾惜朝欲哭无泪,有气没力的骂:“混蛋,滚!”
      戚少商也顾不上自己刚拧伤的脚脖子,先去检查顾惜朝的腿,好在人的骨骼很结实,还没给他坐断。顾惜朝刚才一通又吼又摔的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都用光了,又挨了一下狠的,再也搞不出花样,只能躺在那儿给他检查,更是气得头晕眼花,把手狠狠地攥着拳头敲打身侧,咬牙切齿,沙着嗓子发着狠,说:“我用不着你假惺惺,装好人,你给我滚!”
      他的腿没什么事,戚少商放了心,弯了腰去揉自己扭伤的脚脖子,痛得龇牙咧嘴的,偏偏又要对着顾惜朝笑,说道:“你就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你是淋雨了是不是?这山里的冷雨是随便淋得的么?没有我装好人,你这条小命昨儿夜里就得玩完啦。”
      顾惜朝气得险些背过气去,骂道:“没有你这混蛋,我岂会在这里受罪!”说着数不尽的委屈怨恨翻腾上来,恶狠狠地一拳砸过去。戚少商轻轻的架住,柔声道:“是,都是我的不是。你渴不渴?”
      他一问,顾惜朝便觉得干渴得恨不得喉咙都粘到一处去了。只得转过脸,愤愤的“嗯”了一声。戚少商如得圣旨,忙去取了水罐,回来扶起顾惜朝喂他喝。他一口气喝了半罐,才稍微解了渴。
      他喝完,戚少商也就着水罐喝了几口水,再拿衣袖抹抹嘴,抬眼看到顾惜朝下巴上沾着水,顺手也帮他抹了抹。
      顾惜朝整个人被这一抹弄得呆住。他看着戚少商将水罐送回原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走路时夸张的一瘸一拐。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板起脸肃然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这儿可是我门派禁地。”
      戚少商一脸坦然:“是你门派禁地又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来?”顾惜朝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训斥话还没出口就被堵回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忍着喉咙干痛沙沙的发怒:“你一路偷偷跟来的是不是?你好大的狗胆!你放心,我那位好师伯没你想得那么差劲,她一点都不徇私枉法!你看着我这样子,特别高兴特别得意吧?你不用得意太早,想让我死,做梦!”
      戚少商苦笑:“还不错,至少还有力气发火。”
      顾惜朝红了眼,就要理论,可是这一次他费多大的力气也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干巴巴的痛感在胸臆间。他一着急,就是一阵咳嗽,咳嗽的声音都是沙沙的。
      戚少商急忙给他摩挲后背,劝慰他:“好了好了,别动气,先躺下休息一会罢。”顾惜朝忍气吞声的,赌气真的躺下了。
      他刚才随手拽过来打戚少商的东西,其实是一件大氅,昨晚两个人当被子盖的。戚少商现在又重新把它给顾惜朝盖在身上,拍拍他的背,柔声道:“你再睡一会,我去弄点吃的。”顾惜朝恶声恶气的回他:“滚!”他轻声叹一口气。他走路向来没什么脚步声,顾惜朝听不见他离去的声音,但是知道他走了,因为他的体温不见了。
      他拉了拉身上盖的衣服,拉着盖上了半张脸。衣服上有汗味,熟悉的属于戚少商的汗味。脸颊有点痒痒,他用那衣服蹭了蹭。莫名的快乐填塞进胸臆间,连身体的痛苦似乎都忽然消失了好多。他伸了伸脖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笑事,他“扑哧”的笑了出来。
      那笑声却使他顿时惊呆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这是不对的,他不应该快乐,他该生气,该怨恨才对,即使他确实笑了,让他这样笑出来的也永远都不能是戚少商!
      他慢慢的重新把身体缩紧。

      戚少商打了只山鸡,背了些枯树枝回来。他去石榻边看过顾惜朝,后者躺在那里,眼睛是紧紧闭合着的,长睫毛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开着嘴唇呼吸,偶尔因为鼻塞,呼吸声会加重。看来他睡得无比安详。戚少商放了心,用带回来的枯枝在地当中点起篝火来。
      他把在外面山泉中已经收拾干净的山鸡放在盛水的罐子里,架在火上清炖。他心情相当不错,一边看着火,一边有事没事的哼哼不知名的歌儿。
      顾惜朝一动不动的躺着,却睁开了眼。他望着眼前空无的石壁,茫然听着戚少商哼歌儿。他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却相安无事。
      篝火哔哔啵啵的响着,谁都忘了时间。连顾惜朝也忘了每天中午,师父会上来送饭。山鸡还没炖烂,云牧之就来了,他在山脚看到洞口向外飘着烟,还以为顾惜朝想不开点火自焚了,大吃一惊,爬得比平时快了好几倍,一边爬一边大呼小叫。第一声“惜朝,惜朝,你可别想不开……”飘进洞里时,戚少商和顾惜朝都结结实实的吓得跳起来,顾惜朝才忽然想到重点,横眉怒目叫道:“你怎么敢在我门派禁地生火?还不快灭了!”戚少商答应着,却哪里来得及?洞口一黑,云牧之飘然而至。
      他高举着盛水的罐子准备救火,哪儿想到洞里是这个情形,也吓了一跳,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瞪一阵,戚少商不尴不尬的笑笑,抱拳施礼,叫:“云前辈。”
      云牧之慢慢放下举着的水罐,却抽了抽鼻子,接着瞪圆的眼睛慢慢向下移,一直移到火上那罐正美的冒泡的鸡汤上面。
      他吞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的说:“味儿不错啊……”
      顾惜朝脸色一黑,戚少商忙道:“云前辈要不要尝尝?”
      云牧之望着鸡汤眼睛发直,反手摸到腰间总不离身的酒葫芦,打开来喝了一口,咂舌舔嘴,仿佛下着莫大的决心,半日道:“尝尝?尝尝就尝尝。”
      顾惜朝恨不得地上开条缝替师父钻进去,可是他师父竟然真的大咧咧的往地上一坐,用顾惜朝平常用的勺子,毫不客气舀一勺鸡汤便喝,喝完烫的直抽气。戚少商在他对面坐下,笑眯眯的道:“可惜前辈来的早些,鸡肉还没熟透。”
      云牧之叹道:“有的吃已经不错啦,还挑剔什么!”说着又喝一口酒,喝完才想起戚少商,尴尬笑笑,说道:“按理说呢,我喝了你的鸡汤,该请你喝酒才是,可是,唉,我这葫芦里盛的其实是水。十来天没出谷啦,肚子里的酒虫肉虫都快要造反啦。”
      戚少商又吃惊又好笑,问:“葫芦里既然是水,还喝它做什么?不会越喝越馋么?”云牧之拍拍葫芦,有些得意,笑道:“这小兄弟跟了我十多年啦,盛过无数美酒,久而久之,酒香早就浸透到葫芦皮中,即使里面装的其实是水,也有酒香,只是没有酒劲,聊胜于无罢了。”说着愁眉苦脸的,又长长地叹一口气。戚少商“嘿”一声,笑道:“前辈,不瞒您说,晚辈这里倒是有一壶好酒……”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皮壶来。
      云牧之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眼珠子蹦出去粘在酒壶上,满口馋涎欲滴,使劲吞着口水,赔笑道:“额,小兄弟,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看,你既然都请了我吃肉,干脆这壶酒也分我一半,好不好?”
      戚少商笑道:“晚辈也是个好酒的,这壶酒还是我在杏花村中最老的酒坊求告了好几次才访来这么三小壶,是真正的汾酒陈酿。我时常带在身边,有时候实在买不到好酒,市面上随便的村酒买来,稍微兑这么一小杯,味儿立刻就变个样,真是美不胜收。这么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另两壶都喝光了,只剩下最后这么一点,舍不得喝。”
      云牧之听到最后,已是馋得恨不得马上抢过来,吞着口水央告道:“好兄弟,这好酒你已经喝了两壶,也不亏,剩下这么一壶,反正你也舍不得喝,不如就分我一点儿,一点儿就行,就当是救我一命。可怜我被逼着戒酒,憋得小命儿都要断送在这里啦!”
      戚少商笑道:“前辈要喝酒,也不难。别说一点儿,这一整壶送给你都可以,不过……”他还想卖关子,云牧之慌忙叫道:“有条件是吧,什么条件都行,你说,你说,我但凡能做到的一定尽全力!”
      戚少商等的就是这句话,微笑道:“顾公子向来养尊处优,这山里风吹雨淋的,他哪里受得住?云前辈想想办法,免了他这面壁之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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