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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赵华筝僵坐在床沿,看着谢时衍跪伏在地的身影。心口涌上无边的空落,扰的她心烦。

      谢时衍向来擅长把自己情绪掩盖在温润假面下,纵然做过一年夫妻,但这么直白的感受到谢时衍的情绪,还真是第一次。

      一旁的福安急忙上前查看着她的情况,将外衣披在她身上。

      “起来吧。”良久,赵华筝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干涩的声音说道,“既知是病中无状,本宫……便不深究了。”

      这话说出口,赵华筝自己都想笑。谁人不知谢家累世勋贵,这一辈的长公子谢时衍,更是永昌帝近来极为赏识的晚辈。不过九岁稚龄,便已因聪慧过人、应对得体,甚至得蒙圣上亲口夸赞“谢卿有子如此,家门之幸”,其风头隐隐压过了几位年长的皇子。

      莫说他今日只是“急病昏聩”闯入静云苑,即便他真的做出更出格的事,只要谢家愿意周全,陛下那边也未必会为了她这个不起眼的女儿,去严惩一个他正看好的臣子之子。

      谢时衍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没有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瞬。

      赵华筝有些不解,下一秒,混杂着痛楚和无力的情绪就搅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副幼童的身体几乎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共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的痛楚从胸口直冲眼眶。她咬紧牙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意和喉咙里细微的呜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借由这点真实的刺痛来对抗那虚无却汹涌的情绪浪潮。

      你怎么,突然这么难过。

      赵华筝不解地看向谢时衍,品味着这份不属于她的情绪,那顺着那汹涌共感传递而来的、近乎实质的悲恸。

      “……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们怎么敢……”

      “这一次……绝不会……”

      最后,所有混乱的情绪凝结成一个坚定到近乎偏执的念头。

      守护你。
      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失去。

      赵华筝呼吸一窒。

      这不仅仅是共感情绪,她竟然能隐约捕捉到谢时衍激烈心绪下的所思所想!

      “臣……”似乎是因为想好了,谢时衍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叩谢殿下……宽宥。”

      他缓缓直起身。动作有些滞涩,仿佛这简单的起身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

      “今日惊扰殿下,是时衍之过。”

      当谢时衍抬起头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板的平稳,听不出情绪,却让赵华筝心头发紧,“回府后定当闭门思过,静待家中训诫。殿下玉体违和,还请……安心休养。”

      “臣来时,已命人将谢家新贡的暖炭和药材送来了,就在院外。”谢时衍说着,目光扫过床头那破旧的瓷碗,眉头微蹙,“公主身子虚弱,需得好生调养。臣已托太医院的李院判,稍后便来为公主诊治。“

      赵华筝还未来得及拒绝,又听谢时衍继续道:

      “公主昨日落水,冰寒侵体,非同小可。若不及时祛寒固本,恐……”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用词,眼底有深沉的痛色一闪而过。

      “恐损及心脉肺络,留下咳喘畏寒、肢节痹痛的病根,累及终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只是不经营间抬眼观察着赵华筝的神色,“冬日胸痹,遇寒则咳,……皆有可能源于此。”

      担忧,心疼,纠结,试探,不安,怀疑。像是拆开一份期待许久的礼物,怕她是,又怕她不是。

      前世她从未提及幼年落水详情,只以“少时体弱”一语带过。谢时衍与她相处十余年,亲见她每年入冬必咳,体虚畏寒。他曾遍寻名医,所得结论无非“陈年寒邪入骨”、“心肺旧损”。如今看来,源头怕是就出在这次落水。

      谢时衍说出那些具体的症状时,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仔细观察着赵华筝的反应。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属于孩童的、真实的恐惧和茫然。

      赵华筝在他话音落下后,先是愣住,随即,那双因为高热和惊吓而显得雾蒙蒙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像是被谢时衍的描述吓坏了,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陈旧单薄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哎呀殿下!殿下莫怕!莫怕啊!” 福安公公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再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连忙上前,用自己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抚着赵华筝剧烈起伏的背脊,像哄着最幼小的孩子,声音哽咽着安慰,“没事的,没事的,谢公子说了,好好治就能好,太医马上就来了,用了药就会好的……咱们殿下福大命大,一定能好的……”

      谢时衍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钝器狠狠捶了一下,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与他记忆中沉稳坚毅的帝王身影截然不同的脆弱模样,让他方才心头那点隐秘的试探与期待,瞬间化为了深深的自责与心疼。

      是他太急了,也太想当然了。那些话对于刚刚死里逃生的七岁孩童而言,无异于另一重惊吓。

      谢时衍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膝行上前,却又在距离床边恰到好处的位置停住,维持着不会再次惊吓到她的距离。他的声音放缓,刻意放得比平时更加温和柔软,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殿下,是时衍不好,不该说那些话吓你。”他语气诚恳,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那些只是书上的话,未必会成真。殿下年纪小,身体恢复得快,只要好好用药,定然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另外,臣已向御前路公公言明此事。” 谢时衍的目光与一旁忧心如焚的福安短暂接触,意有所指,“殿下此次落水,伤势沉重,非同寻常。路公公仁厚,深知此事关乎天家体面与公主玉体安危,必会如实禀奏。”

      路公公是永昌帝身边颇得信任的老内侍。

      谢时衍不仅请了太医,还将此事直接捅到了皇帝耳边。

      这时只要福安稍微机灵一点,至少能借助表面上的调查和短期内的帝王关照,让赵华筝的处境好些。

      福安心中激荡,看向谢时衍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他连忙躬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老奴……老奴明白了!多谢公子提点!老奴定会小心伺候殿下用药,也会将殿下的病情,如实禀报给太医和该知道的人。” 他最后一句说得含糊,但意思明确——他会配合,将事情“闹大”,至少让该有的东西落到实处。

      谢时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再次转向赵华筝,见她虽然还在轻轻抽噎,但泪势已缓,似乎被他们之间的对话吸引了部分注意力,眼神带着一丝懵懂的依赖。他心下一软,语气更柔:“殿下好生休息,什么都不要多想。太医很快就到,用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舒服很多。”

      说罢,谢时衍不再多言,郑重行礼:“时衍告退,愿殿下凤体早日安康。”

      他转身,步伐平稳地向外走去。

      赵华筝推了推福安,得到示意的福安连忙跟上,为谢长公子整理衣冠,殷勤地引路,低声道:“老奴送送公子。公子今日大恩,老奴铭感五内。院外风大,公子千万仔细脚下。”

      两人的脚步声连同低语声渐渐远去,穿过外间,消失在门廊之外。吱呀一声,破旧的房门被福安从外面轻轻掩上,隔绝了大部分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屋内一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赵华筝维持着蜷缩在床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脸上未干的泪痕在炭火微光的映照下泛着湿亮的光泽,那双刚刚还盛满惊惶泪水、显得雾蒙蒙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寒泉涤过,清澈得惊人,也冰冷得惊人。

      所有的脆弱、无助、依赖,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湿意,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

      指尖触碰到皮肤,还能感觉到泪水的微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方才那番痛哭,半是真切的后怕与病痛刺激,半是顺势而为的表演。效果很好,好到连谢时衍那样精明的老狐狸都未曾起疑,反而心生怜惜与自责,甚至因此更加笃定了她并未重生的判断。

      然而,那股奇异的、源于谢时衍的共感并未随着他的离去而立刻消失。

      不同于方才的担忧和悔恨,黏稠的情绪如同暮色四合时弥漫开来的雾霭,带着冰凉湿意,无声无息地浸透过来。

      谢时衍在反复回想方才的一切,试图确认或否认些什么,最终化作一种近乎茫然的钝痛和空洞。

      赵华筝感受那头的沉思和孤寂,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肩头那片被泪水濡湿、此刻已然冰凉的衣料。

      她忽然想起前世飘荡之际,她偶尔会旁观谢时衍处理政务,偶作点评。谢时衍有时批改到一半就会怔愣地看着桌上的一切。笔墨纸砚,作点缀的琉璃灯,皆是她生前旧物,这般愣神一会,谢时衍就会继续批改,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什么,足以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夜。

      不相认。

      这是眼下最理智、最安全的选择。

      可为什么……心口某处,却空落落的。

      谢卿,还在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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