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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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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意钻透单薄的锦缎小袄,裹挟着霉味的冷风从窗棂缝隙灌进来,冻得赵华筝猛地打了个寒颤。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病重时摇曳的龙床帐幔,而是一方蛛网横结、漏着惨淡天光的破旧屋顶。
她撑着身子坐起,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硬、几乎不剩多少暖意的旧棉被。刺鼻的霉味混着陈年灰尘的气息,随着每一次呼吸涌入肺腑。这不是缠绵病榻的皇城寝宫……这是……
这是她十一岁之前,居住的静云苑。
“殿下,您醒了?” 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福安端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佝偻着身子进来,皱纹深刻的脸上满是疼惜,“老奴……老奴没用,只求来这碗粥。您身子要紧,快趁热喝两口。”
福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赵华筝看着眼前这位母后的旧部,鬓角虽未全白,但常年照料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早已满面风霜。前世,正是这位忠心耿耿的内侍,在她登基后执掌宫闱,为她稳定后方,最终却在她病重时,以身试药而亡。赵华筝鼻尖一酸,万般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接过粥碗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刚触到粥碗的温热,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像是被寒风裹着砂砾狠狠刮过。赵华筝蹙眉吸气,那痛感来得猝不及防,又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丝钝麻的余韵。她以为是落水后寒气入体的后遗症,并未在意,只匆匆喝了两口稀粥驱散寒意。
稀粥温热,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那些魂魄游离时的记忆愈发清晰。她死后并未立刻消散,而是飘在朝堂之上,亲眼看着谢时衍以辅政大臣之名总揽朝纲。他确是个能臣——雷厉风行整顿吏治,以怀柔与武力并施平定四方,轻徭薄赋稳固民生。大靖在他手中延续了太平,边境无大战,百姓得温饱,朝局也算平稳。
“承平守成之相,孤耿忠贞之臣。”
青史如铁,秉笔直书,短短十二字,便概括了他为大靖耗尽心血、孤寂枯守的二十年。
“殿下?”福安见她捧着粥碗,眼神却空洞地望向前方,泪光隐隐,不由吓得声音发颤,“可是身上还疼?昨儿您还被四公主推下太液池,发了高热,昏睡了一整日,可把老奴和崔嬷嬷吓坏了。”
老太监说着,眼眶又红了,“那起子黑心肝的,仗着刘贵妃得势,就敢这么作践您……您身上可还有哪处难受?寒气入体最是伤人。娘娘还留下不少药材,奴才一会去煎来......”
赵华筝猛地回神,压下喉间的哽塞,打断了福安的絮叨:“无事,只是有些走神。”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沉静。
四公主推她入水,是七岁的事情。
永昌十二年,入冬不久,刘贵妃所出的四公主赵玉蓉,因一件小事争执,将她推入结了薄冰的太液池。宫人“恰好”不在近前,她挣扎了许久才爬上岸边,大病一场,几乎去了半条命。父皇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了四公主几句,赏了些药材便罢了。此事之后,她在这宫里的处境,愈发艰难如履薄冰。
福安只当她是魇着了,一边接过粥碗,一边温声回答:“刚过卯时三刻。殿下可还要再歇会?”
“不必,去取斗篷来,我要出去走走。”
记忆翻腾混乱,赵华筝只记得她似乎与谢时衍约好,不管如何,总要过去看看,往后精明的长公子,此时不过是个会因为约定而在寒风中苦等的傻小子。
真冻出个好歹,往后那把持朝堂、稳定江山、被史书评为“孤耿忠贞”的承平之相,又该由谁来当?
这个念头让赵华筝几乎无法安坐。她撑着尚虚软的身子,正欲从那张硬板床上起身,忽然,心口的抽痛再次袭来,比上次更甚,还夹杂着一丝窒息般的恐慌,仿佛有人在冰天雪地里狂奔,心脏要跳出胸腔。
“砰”的一声,破旧的房门被猛地撞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雪的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冰冷的房间。一道颀长的身影挟着满身寒气,如同失控的箭矢般闯了进来!
是谢时衍。
他向来梳理整齐的发髻此刻有些散乱,几缕墨发被风雪打湿贴在额角。那身月白锦袍的下摆沾满了雪水泥渍,显然是疾奔而来。素来温润平和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深得骇人,里面近乎疯狂的激烈情绪,像是沉寂了千万年的火山在瞬间喷发,又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赵华筝的心脏跟着他的出现猛地一缩,心口的痛感竟在同一时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狂喜与后怕,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不对,这不是她的情绪。
谢时衍根本没看旁边惊愕失语的福安,目光如铁钳般死死锁在赵华筝身上,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不肯放过,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
“陛……”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石磨过,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下一瞬,在赵华筝和福安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惊愕中,谢时衍已经几步跨到床前,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不由分说地将赵华筝紧紧拥入怀中。
“陛下……明微……”谢时衍的声音在她耳边颤抖,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颈侧,与他一身的冰雪寒意形成诡异又炽烈的对比。他的手臂收得那样紧,紧得她骨骼生疼,像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血肉里,再也不分开。“是你……真的是你……还活着……还在这里……”
他的话语混乱不堪,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后怕。赵华筝能感受到颈窝传来的温热,还有他胸腔里传来的、与她自己心跳截然不同的剧烈搏动,以及那股不属于她的、汹涌的悲恸——谢时衍哭了。
谢时衍哭了。
赵华筝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对。
这完全不对!
且不说他一个外臣之子,竟然未经通传、如此狼狈疯狂地闯入公主寝居。单说他此刻的行为、眼神、话语……这绝非那个年仅九岁、克己守礼、与她仅有数面之缘的谢家公子该有的!
更让赵华筝惊愕的是——
明微。
这个她只告诉上一世的谢时衍的小字!
这是母后在她襁褓时所取,寓意“明德惟馨,见微知著”。母后去得早,这名字几乎无人知晓,更从未记录在册。前世她除了谢时衍,从未对人提起。
这一世的谢时衍怎么会知道?
他不仅知道,还带着仿佛呼唤过千万遍、浸透了血泪的熟稔与痛楚。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能解释眼前这一切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轰然炸响,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麻意。
难道谢时衍也重生了?
因为他们都是重生的,所以她能感受到谢时衍的情绪,那谢时衍呢?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被他突兀抱住更让赵华筝心神俱震。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逼问:你是不是也重生了?你记得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明微?你是不是也可以感知到我的情绪?!
无数问题在她喉间翻滚,几乎要破口而出。
然而,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
“谢时衍!你疯了!放开本宫!”赵华筝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用力挣扎。
福安也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地上前:“谢公子!您快放开殿下!这成何体统!您这是要闯下大祸啊!”
谢时衍却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他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他的声音低哑,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带着泣音般的沙哑:“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赵华筝的心像是被这滚烫的泪水狠狠灼了一下,酸涩难言。但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挣扎得更用力了些,指甲甚至不小心划过了他冰冷的手背。几乎是同时,她的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那是他手背被划伤的疼,通过共感精准地传递给了她。
赵华筝更加确信共感的存在,她试着试探谢时衍。
“你胡言乱语什么!什么来晚了!放开!”赵华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既是伪装,也掺杂了几分真实的无措。面对这个同样从上一世中归来、情绪已然决堤的谢时衍,她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镇定。
或许是赵华筝的挣扎和哭腔唤回了谢时衍一丝理智,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拥的力道终于松开了些许。谢时衍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对上了她强作镇定的眸子。
四目相对。
他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尚未完全平息,但在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与狂喜之下,属于谢家嫡长子的清明与克制,正在一点点艰难地重新凝聚。他看清了她眼中的惊怒、疏离,还有那属于十一岁赵华筝应有的、被他吓到的惶惑。
那不是他的陛下看他的眼神。
至少,不完全是。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沸腾的情绪,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的痛。
谢时衍像是被烫到一般,倏然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一个安全却显得无比空落的距离。
寒风从未关严的门缝灌入,吹散了他身上带来的最后一点暖意,和厚重的大氅一同压着他。
谢时衍脸上的泪痕未干,唇色苍白,整个人如同风雨中飘摇的玉竹,带着一种破碎后的极致冷静。
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然后,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撩起衣袍,跪了下去。额头触在冰冷脏污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谢时衍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努力平复了颤抖,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刻入骨髓的恭谨,“谢时衍,突患急症,神思昏聩,惊扰公主凤驾,罪该万死。”
他以头触地,久久未起。姿态是臣子请罪的全礼,卑微而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