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台下占春风》了春来

11、他想见她

　　李昭鸾懊恼地闭上眼，她真忘了这茬，在宫里她就喜欢沐浴完赤足走出来。她原本也没打算来宅邸的，只是不想带着异味回宫，弄脏自己的寝殿。如今倒好，本想摆出严肃姿态折腾他一番，气氛却与她预想的大相径庭。

　　蓦地，她感到自己的脚被轻轻抬起，搁在一片温热之上。她睁眼一看，木岁聿正跪着将她的双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低着头，用衣衫内里那柔软的布料细致地擦干她脚上的水渍，随后拿起一只罗袜，为她轻轻穿上。

　　绫罗倒是周到，连崭新的罗袜与云头履都早已备在一旁。

　　“殿下莫要赤足踩在地上，会受寒的。”木岁聿柔声道。

　　她没想到他还能做到这份上，她素来不喜旁人碰她的脚，平日穿脱鞋袜，即便是绫罗也无需代劳。

　　原因无他，她怕痒。

　　但此刻，感受着木岁聿白皙修长的手稳稳捧着着她的脚时，却并无抗拒之意。好像也没那么难受，只是是心底有些异样，泛起细微的麻痒。

　　李昭鸾出神间，木岁聿已开始为她穿另一只罗袜了。她下意识地用那只已穿好罗袜的脚，轻轻蹭了蹭他的大腿，试图踩得更实些。

　　木岁聿抬首，眼中带着着安抚意味，笑道：“殿下稍安，臣动作不甚熟练，让您久等了。”

　　她又没要求他给自己穿，这人真是奇怪。

　　有了第一次的摸索，第二只罗袜穿得更快，他话音未落便已穿得妥帖。

　　李昭鸾正疑惑他为何不接着穿鞋，木岁聿又道：“殿下先别急着起身，就在这贵妃榻上稍歇片刻。容臣为您擦干头发，若是湿发太久，怕会引起头痛。待殿下起身，时臣再为您穿鞋。”

　　这话听着她有些想笑，但李昭鸾还是依言在贵妃榻上躺下，湿漉漉的长发垂落榻沿，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

　　木岁聿轻轻地取过锦帕，细细替她擦着，待发丝半干，又取来薰炉，小心烘着。

　　一室静谧，唯有暖炉的温度与木岁聿轻柔的动作传来。暖意融融，倦意上涌，李昭鸾的眼皮愈发沉重。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拭发的动作依然这般细致入微，甚至更精进了些，还知道拿熏炉烘头发，她自己都没这么有耐心。

　　她又坠入梦中，仿佛回到那次，他也是如此为她擦干湿发的。

　　木岁聿摸着手中细软的发丝，思绪亦飘回那一次他替她拭发的景象。

　　那年，她七岁，他十岁。

　　木岁聿入宫不过两年，尚未习惯宫中生活，更难坦然接受他人的关怀，他总觉自己不配。

　　皇后很是可怜他，待他很好，衣食起居上，关怀备至。她儿女有的东西，他也会得到一份一模一样的。

　　木岁聿很珍惜这份关怀，皇后送的东西，他总是保存得很好。

　　一次宫中举办宴席，长辈们皆在宴席上，许多孩童们便被引至御花园玩乐。那时太子也还不需要出席宴席，他平日里也不爱穿太子制式的衣衫，又因为幼时营养不良，十岁的年纪，身量看着如七八岁孩童一般。

　　所以，当他在下课间隙，独自溜到御花园中想采花给李昭鸾时，恰巧撞见这群聚在一处的孩童。能进宫参加宴席的家庭，自然是权贵身份；能被长辈带进宫的孩子，更是家中千娇百宠的心头肉。

　　孩童中一个被惯坏了的小霸王，仗着身量高又胖，看见衣着寻常、身形瘦弱的木岁聿，便存了欺负的心思。

　　木岁聿不欲生事，转身想离开，却被那小霸王带人拦在桥上。推搡拉扯间，皇后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竟被一把扯下，小霸王夺过香囊，便扔进了湖中。

　　木岁聿没有丝毫犹豫，紧跟着跳入水中想要抓住香囊，可他根本不会水。

　　冰冷湖水瞬间灌入口鼻，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在木岁聿以为自己会沉入水中时，他看见一个红色身影朝他游来，一把拉住他，带着他浮出水面。

　　是李昭鸾。

　　幸好这个湖不深，木岁聿落水的地方离岸也不算远；幸好李昭鸾水性极好，又因为自幼跟着皇后习武力气大。否则以她的年纪，实在难平安救下木岁聿。

　　上岸后，见木岁聿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李昭鸾二话不说，转身就扑向那小霸王，拳脚相向，有旁的孩童试图帮那男孩，李昭鸾便来一个揍一个，来一群揍一群。

　　没一会儿，方才参与欺凌木岁聿的孩童，都被她打哭了。动静闹大，东宫内侍及各府仆从这才赶到。

　　眼见太子与长乐公主双双落水，险酿成大祸，宫女内侍们急忙将二人带回东宫。又派人前去禀报御前。不一会儿，这些孩童就被一一领了回去，帝后闻讯，直接气愤离席，直奔东宫。这些孩子回了家，自然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帝后见二人除去浑身湿透外无大碍，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叮嘱一番让随侍好生照顾后便离去了，毕竟二人下午还有太傅的课业要继续。

　　洗浴后，李昭鸾将宫女内侍们赶出殿外，小脸绷紧，生气道：“你怎么能因为一个香囊就跳下去呢?你又不会水。”

　　“可，这是母后做给我的。”木岁聿垂眸，低声回答。

　　“你若想要，我带你去和母后再要几个不就好了?这香囊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如何能和你自己的性命相比?”

　　“我不会这样了，你别生气。”

　　李昭鸾这次是真恼了。倘若她没有跟着他出来呢？倘若她也不会水呢？倘若她害怕不敢救他呢？

　　那他便死了。

　　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

　　见李昭鸾气鼓鼓地背过身，生气不理他，木岁聿心中慌乱，苦苦思索着如何能让她消气。他看见她湿漉漉的长发，想起李昭鸾将宫女内侍们赶了出去，她的头发还没擦干呢。

　　于是，木岁聿拿起宫女准备好的锦帕，轻轻替李昭鸾擦拭起湿发。

　　李昭鸾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本想阻止，但转念一想，却又默许他了。她明白他此刻心头的歉疚，也知道以木岁聿的性格，若不让他做点什么偿还，他只会更加内疚不安。

　　罢了，这一次还是原谅他了，她对他总是心软。

　　如木岁聿所愿，待他擦干李昭鸾的头发后，她果然没有再对他冷脸，恢复了往常的语气。

　　原来，她喜欢他这样做。

　　可如果还遇到这种情况，他依然会选择跳下去的。他拥有的太少，每一个他都舍不得失去，他不贪心，只想紧紧抓住手中他好不容易拥有的。

　　木岁聿想，是不是只因自己太过弱小，才不被允许做出那般的举动？若他学会了水，是不是就可以了？

　　后来，木岁聿学会了水，而且水性极佳。

　　待李昭鸾的头发被烘得温热的时候，她已经陷入沉睡了，好在，本就是午睡的时辰。门外也静悄悄没有声响，绫罗没有叩门，想来是暂无要事。

　　看着李昭鸾眼下的淡淡乌青，木岁聿有些心疼。她这般忙碌，却始终记得每隔三日便抽身来这宅邸陪他一次。

　　他知道她的辛苦，可那些劝她可以少来宅邸的话，他怎能说得出口？

　　他想见她，他甚至觉得每隔三日才能见她几个时辰都不能满足他了，他渴望每天都能看见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但这些话，他都不能说出口。他只能等，等着李昭鸾想起他时，垂怜他片刻。

　　此刻见她睡得熟，木岁聿的私心占据了上风。他拿出上次李昭鸾盖过的薄毯，小心翼翼地为她盖好，仔细掖好被角。

　　上次她盖过后就重新洗干净了，每日都在太阳下晒会儿，预备着等李昭鸾下次来，可能会小憩时用上，她从前说过她喜欢被褥在阳光下烘过的味道。

　　他又起身，又轻轻放下半卷的竹帘，以免午后的阳光太刺眼，唯恐扰着李昭鸾安眠。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贵妃榻前，缓缓跪坐下来。他只是这样安静地、贪婪地望着她恬静的睡颜。

　　一片岁月静好。

　　李昭鸾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偏头，便看见木岁聿竟跪靠着榻沿睡着了。她轻唤道：“醒醒，你怎么睡在这了？”

　　木岁聿猛地惊醒，眼中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看到是李昭鸾，便立刻清醒，道：“殿下醒了?臣只是想守在这儿，若殿下起身，也好立刻发觉，不料竟也睡了过去。还望殿下恕罪。”

　　“下次不许这样了。”李昭鸾撇眉，又轻声补充道：“我说的是不许跪在地上。我睡觉，你跪在旁边是做什么?我身边何曾有过这样的规矩?倒像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

　　木岁聿笑着起身，许是因为跪的太久，膝盖早已麻木刺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李昭鸾眼疾手快，伸手便将他拉了回来，按坐在榻上。

　　“记住了，往后莫要如此，下不为例。”一个问题，她一向不喜欢说第二遍，但她还是说了。

　　李昭鸾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他的手轻轻压在他膝盖上，放柔了声音道：“疼就揉会儿，脸都白了，别忍着。”

　　待木岁聿缓了缓，李昭鸾才又道：“我饿了，吩咐下去准备晚膳吧，我用了膳再回宫。”

　　木岁聿闻言，眸中一亮，那点笑意再也压不住，答应着便起身往外走，阖上门前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现下已是日落时分，等用完晚膳，宫门早已经落锁，李昭鸾今夜便还会在这歇下。

　　木岁聿清楚，她也清楚。